故乡相处流传-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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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地主分子,现在再戴上一顶反攻倒算帽子,合情合理。何况作为地主分子,鸣放中也有言行,也猖狂反攻,你们不戴谁戴?但曹成、袁哨大叫委屈,说孬舅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他们在鸣放中说话最少,现在说话多的还没戴帽,怎么说话少的倒戴上了?孬舅说,谁让你们是地主分子呢?地主分子就不同于普通老百姓,地主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鸣放是让群众鸣放,是让你们鸣放吗?你们夹在中间鸣放什么?你们鸣放一句,就顶群众鸣放十句、一百句,将你们的话放大一百倍,会上数你们说话最多,就该先戴帽子。曹成说:
“老孬,不能这样,历史发展到今天,不能你一得势,就把人往死里整。想当年我在县城当“选美办公室”主任时,是如何对待大家的?品肉,住宾馆,剃头,搔痒,捏脚,吹喇叭抬轿子,都想着大家。现在你一得势,如何对我这样?我当年是如何对待你的?”
孬舅不吃这一套:
“当年,当年你也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把我们当成劳工出卖,你里边就没有私心?背后就没吃回扣?我才不相信。你这个人,我认识得很清楚,表面忠厚老实相,其实心中藏奸;表面为了群众,心中打自己的小九九。你的女儿曹小娥,也不是什么东西,当初掉着屁股要给我摸大疱,鸣放一开始,见面连人也不理,不是右派是什么?这次你不当也行,让你女儿曹小娥当吧!”
曹成忙说:
“我当我当。她一个闺女家,如果一当这个,今后如何嫁人?”
曹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这时袁哨又提出:
“老孬,咱们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我的情况跟曹成不一样,不能和曹成一个待遇。”
孬舅:
“怎么不一样,鸣放时你不也很积极?”
袁哨:
“鸣放时我是说过几句错话,但我的阶级和曹成不一样。当年土改划成分时,就把我给划错了!”
孬舅:
“怎么划错,你还不是地主?走遍天下都知道你袁哨,现在还想逃脱?”
袁哨:
“在大清王朝时,我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刽子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杀人吃碗饭,应该算无产阶级,如何把我划成地主?这是一个历史误会!”
孬舅想了想,觉得袁哨说得有道理。但又说:
“你是当过刽子手,但也当过主公呀!现在咱们按主公那一段说,不说刽子手那一段。”
又拍拍袁哨肩膀:
“老袁,既然已经是地主分子了,再加一顶反攻倒算帽子,也没什么,虱多身不痒,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放心,我心里的重点不在你!”
连哄带劝,将这顶帽子给袁哨戴上。接下去两顶半帽子,白石头一顶,六指一顶,猪蛋半顶。本来孬舅想给猪蛋一顶,六指半顶,但猪蛋犯了混,拿着牛刀在街上追人,好说歹说,只好给他换成半顶。白石头、六指是右派,猪是右倾。这时孬舅感叹,主要是指针不够,不然瞎鹿、白蚂蚁、曹小娥、沈姓小寡妇,也都该戴一顶。既然该戴而没有戴,这些人自然对孬舅感恩戴德。曹小娥当天晚上抹了一脸香脂,就往孬舅身上蹭,想看一看能否再让她捏大疱,正好被孬舅母撞上,兜头吐了她一脸口水。对四个半戴了帽子的,孬舅开始实行管制,叫木匠做了一个五斗橱,让五个人每天下午往五斗橱里钻,一个屉格一个。屉格的面积与一个人大小相等,像当年孬舅埋人挖的坑一样,坐不能坐,蹲不能蹲,只能像狗一样蜷缩着。人不是狗,腰肢没那么柔软,一个小时蜷缩下来,出一身淋漓的臭汗。猪蛋钻了两次,开始拿牛刀不钻。其它四个就有意见。孬舅看着猪蛋手里的牛刀,劝其它四人:他是右倾,你们是右派、反功倒算分子,不能同等对待;他可以不钻,你们必须钻。又说,你们钻不钻?你们不钻,我就让木匠再做四个猴箱让你们钻。猴箱更小。盖上盖子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忙说,我钻,我钻。从此四个人钻,一个月下来钻得骨散筋软。一见橱子就毛骨悚然。不但见到特制的五斗橱怕,从此见到所有有格子的东西都怕。孬舅何时不顺心,一指五斗橱,几个人像猴子见了耍猴人的皮鞭一样害怕。对鸣放中一般提意见的群众,孬舅与对待四个半人不同,一律采取宽怀大谅、既往不咎的方针。人民内部矛盾,毕竟与敌我矛盾不同嘛。凡是提过意见的,每人踢一下屁股,就可以过关。大家在打谷场上排队,撅着屁股争抢让孬舅踢。孬舅踢不过来,就让我帮着踢。我专拣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屁股踢。也许踢得有趣,逗得大姑娘小媳妇掩面“咕咕”乱笑。说:
“这小鸡巴玩意!”
踢完屁股,大家解散。这时孬舅突发奇想,让大家又重新排队。他从踢屁股中得到启发,要给大家量嘴。刚才踢屁股像军队一样站成方队,现在量嘴变成一排,全村男女老少,一共站了五六里路。量嘴时嘴要抿着,不能打哈欠。量嘴用木匠的墨线和软尺。量了三天,量完。加在一起,换算成米、公里、市里,共有一点五公里,三里。孬舅拿着市里数,知道全村一千多口子嘴的长度总和。于是召开群众大会,讲话:
“妈拉个×,不量不知道,一量吓一跳。原来全村人光嘴接起来,有三里地长。三里地的嘴,每天扒开眵目糊就要要吃的,我这个支书是好当的吗?”
大家想了想,三里地长的一片嘴,整天张开嘴就让孬舅做主管饭吃,是不容易。这时大家才明白自己的无理,惭愧,对不住孬舅,才明白孬舅每日为大家奔波的辛苦和不容易。于是心里感动,齐声大喊:
“不好当!”
孬舅:
“容易吗?”
大家:
“不容易!”
孬舅:
“既然知道不容易,鸣放时还上敌人的当,要把我鸣放死。三里地长的大嘴巴,你们就是各吐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我没被你们淹死,真是万幸。如把我淹死,看你们找谁去!曹成、袁哨能管你们吃喝吗?”
大家明白,曹、袁不能管大家吃喝,仓库钥匙在孬舅屁股上挂着。大家忙惭愧地说:
“老孬,不要生气了,怪我们上敌人的当,今后不再这样了!”
孬舅指着自己头上大疱问:
“还怀疑我的大疱吗?”
大家:
“不怀疑了!”
孬舅:
“我跟猪狗亲近,不嫉妒吗?”
大家:
“不嫉妒了!”
孬舅:
“还怪我抓屁吗?”
大家:
“不怪了!”
孬舅:
“还说我撒尿拉屎吗?”
大家:
“不说了!”
孬舅:
“还怪妇女抹香脂吗?”
大家:
“不怪了!”
孬舅这才舒畅地笑了:
“这就对了。大家今后要这么心齐,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我早就说过,群众都是好群众,看我们怎么引导。”
摘下屁股后裤腰带上的钥匙,扔给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把仓库的大门打开,每人发给一把黄豆,让大家磨磨做豆腐吃。”
问了半天话,最后落脚到领黄豆上,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众人反应过来,开始欢呼。孬舅挥了挥手,众人便兴高采烈、前呼后拥地随我去领黄豆。当天晚上,黄豆都变成了豆腐。大家吃着白嫩的豆腐,共庆孬舅的生日。大家说:
“老孬这人还是不错的,心里有大家。我们批评他半天,他还给我们发黄豆,让大家吃豆腐。”
接着便有人给孬舅的生日写赞美诗。对这些赞美诗,孬舅倒是一笑了之。看了两篇,就不再看了,继续倒栽葱,让我给他摸疱。
小蛤蟆说,他会炼钢。县上韩书记说:
“我清朝当县官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可没听说你会炼钢!”
小蛤蟆说:
“俺家祖上就是铁匠。俺爷、俺爹都打过铁。过去县衙大铁门的乳钉,就是俺爷给打的!”
韩犹豫一下说:
“就是你会炼铁,也不一定会炼钢,炼铁炼钢可不一样,炼铁就是炼铁,炼钢就是炼钢,你没听说恨铁不成钢?”
小蛤蟆:
“怎么不一样,钢铁不同,程序一样,没听说钢铁钢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韩笑了,于是让他炼钢。
孬、猪二人当年为谁当村负责人,矛盾很深。孬当了,猪就当不成。于是结了矛盾,曾拿刀在街上追过。猪一有机会,仍跳出来犯上作乱。一次因为一件毛巾被,两人又发生冲突。孬舅对人大喊:
“妈拉个×,别让我真急了,我支书都当上了,还怕你一个屠宰手?看在以前多年是朋友的面上,平时我让你几分,如真急了我,我真挖个坑埋了你!”
没想这次真把猪给镇住了。猪只狠狠瞪了孬一眼,没有往外掏刀子。
为响应号召炼钢,孬舅在村里召开动员大会。孬在会上说,英、美有钢铁,我为何没钢铁?于是比赛,十年超英美。他现在虽钢铁比我多,但人无我多;架不住我人多;咱人多的一齐炼钢,还超不过人少的?到处小高炉,村村架炉,处处冒烟,看一年下来能炼多少钢!锅是铁的,门环是铁的,钉是铁的,娘们头上的簪子是铁的,锅、门环、钉、簪子家家有,人人有,往一块一集合,扔到炉子里就是钢。大家听说后无不同意炼钢。有人提出大家炼钢误了庄稼,孬舅瞪大眼珠说:误了庄稼是一季子,误了钢铁就又让英美超了一截。不能让帝国主义喘这口气。这时猪蛋躲在黑影里说:
“老孬这样的人会炼钢?他要会炼钢,蚂蚁都会把窝建成钢筋混凝土的!”
孬舅又立即大怒,借着上次的威风一步蹿到猪蛋跟前,立马就要把他打成反革命。群众也冲上去,要揪猪蛋。右派分子白石头,这时反戈一击,也冲上去大骂猪蛋,说:
“他怀疑咱们钢,等钢铁炉点起来,咱先炼炼他!”
孬舅马上同意:
“对,一点高炉就先炼他!让他到钢铁中去见识见识,看咱到底会不会炼钢!出什么问题,我兜着!民兵,把他给我捆起来!”
立即有民兵上去,去捆猪蛋。白石头也上去当帮手。众人有向猪蛋吐口水的,有扔砖头蛋瓦片的。这时猪蛋害了怕。一个孬舅,猪蛋不害怕,他叉腰,他也敢叉腰;他弄他,他敢拿牛刀;但现在看到群众起来了,他有些怯阵。一个不怕,众怒难犯。一个兔子急了不怕,众兔子急了,不是闹着玩的。他看着民兵手中的绳子,忙红头涨脸说:
“我说错了,怪我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老孬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孬舅见他这样说话,心里才顺过劲来,也是在众人面前挣了一次面子。过去老说老孬是老头吃柿子,拣软的捏;现在不是把硬的也捏了?这才挥了挥手,让猪蛋滚回去,听候处理,说何时不如意,仍炼他钢。众人仍对猪蛋吐口水。顶着一头口水,猪蛋狼狈逃窜。众人大笑。大笑之后,孬舅发动大家展开大讨论,看炼钢到底难不难,咱们炼得炼不了?大家说,炼得了,炼得了。这时右派分子白石头又站起积极发言,说过去的锡匠田鼠,是个呆子,跟一个烂眼圈师傅学了几年,居然都学会了炼锡,给他几个锡碗,他会给你打成一个夜壶;给他一只夜壶,他会给你打成几个锡碗。呆子田鼠都会炼锡,我们不呆不傻,不会炼钢?孬舅对白石头的发言很满意,会散后摸着白石头的脑袋说:
“你有时候还懂事,知道反戈一击,是一个好孩子。何时摘右派帽子时,我先给你摘了。”
白石头非常高兴,向孬舅讨好地吐了吐舌头,跑起来像兔子翻花,一溜烟而去。孬舅说:
“炼钢是可以炼钢,连右派白石头的积极性都调起来了,还不可以炼钢?”
第二天,县上小蛤蟆到来,指挥大家炼钢。这时大家以炼钢为荣,以炼钢为时髦;张口闭口谈炼钢。所以小蛤蟆十分吃香。他架个墨镜,戴个安全帽,每到一处,都被前呼后拥。蛤蟆指指点点。大家按照小蛤蟆的布置,开始在田野上连成片,筑造小高炉。挖坑,筑灶,安炉,拉煤,运炭,收集破铜烂铁,收集铁锅、门环、铁钉、铁铲子、女人头上的铁簪子。小蛤蟆揿着电喇叭,到处宣传:不要怕,不要怕,真金不怕火炼,是铁不怕炼钢,你是只铁锅,炼出来就是钢锅;你是只铁钉,炼出来就是只钢钉;你是只铁铲子,炼出来就是钢铲子;你是只铁簪子,炼出来就是只钢簪子。在小蛤蟆的鼓励下,大家都踊跃交集铁锅和头上的簪子。到腊月三十,田野上铁炉建成,煤炭运来,破铜烂铁全部收齐,这时小蛤蟆一声令下,延津所有高炉点了火。一村一炉,延津共一千○八个村;田野上一千○八个高炉,皆一次点火成功;顷刻间,过去的铁锅、门环、女人头上的簪子,都化为乌有。到了晚上,全县一千○八个高炉一齐喷火,在延津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蔚为壮观。几十万男女老少,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喷火的高炉之间。人们在炉火光的映照下,个个精神振奋,红彤彤的脸膛上,一珠珠汗儿往下流。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千○八个高炉之间,展开了竞赛。大家联合起来赛英美,自己之间又有竞赛。姓韩的与小蛤蟆,负责大家的评比。孬舅一心想争先,争个第一,村里有人不争气,个别娘们把自己家的瓦盆,也涂上锅灰当成了废铁交到炉子上;炉子烧到一半,里边“劈啪”乱响,像有人在里边放鞭炮。全村一千多口子,围着炉子傻了眼。大家傻眼,猪蛋这时又在一边偷笑。这偷笑被白石头看到,报告孬舅,孬舅气愤地说,以为他检查老实了,谁知还偷笑,一会把他仍到炉子里。猪蛋听说,连夜逃跑。最后我们炉炼了一炉废铁,得了倒数第一。韩书记在大会上批评了孬舅。孬舅眼泪汪汪,像霜打的笳子一样,蔫着脖子。当然,最后全延津一千○八个高炉,都炼成废铁,炼成一团铁蛋,铁疙瘩,灭了火在那里扔着。但这不要紧,这时炼钢作为一种运动,已经过去了,大家也就不把这当回事了,离开田野回家。只有一千○八个废高炉,仍在一马平川的田野上屹立,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冬天萧杀的日子里看上去,也颇有味道。
废炉停止时,孬舅和韩书记遇到的另一个大问题,却是全村和全县一千多口人和几十万人如何做饭吃的问题。因锅都炼成了钢,成千上万户无法做吃的。几十万人站在原野上,一人一双筷子,一个瓷碗,用筷子敲着碗,唱着歌:
用筷子 敲着碗
等待吃饭
不吃饭 就饿死
那可不沾
想吃饭 没有锅
有米难成
急坏了 俺娘们
小子丫环
韩书记 老孬舅
快想办法
好书记 好孬舅
民以食为天
……
唱得颇有章法,歌声震天。我村人又自动将自己的嘴巴连起来,接成三里路,单独唱给孬舅:
刘小孬 想当年
杀猪宰羊
到如今 成头头
治民有方
搞鸣放 量嘴巴
三里路长
三里长 长三里
多大的饥荒
……
唱得韩书记、孬舅哭笑不得,心慌意乱。这时小蛤蟆上前,又献一计。在前几天的炼钢中,小蛤蟆是炼钢总指挥,为炼钢失败,炼成一片废炉,已挨了韩书记几巴掌。你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