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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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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声,不许吃生葱生蒜,不许吸烟喝酒,上班身上不带钱,不许结交不三不四的朋
友,工作时间不许会客,亲戚朋友来购物必须由其他店员接待,本人买商品需开具
发票,经别人检验才能拿出店门……在新掌柜的经营下,“和瑞祥”的影响迅速扩
大,顾客盈门,生意红火,盈利比在他父亲手里时翻了一倍。

    父亲到箍筲胡同王家时,王阿玛正坐在院子里选布样,父亲将带来的花布给他
看,王阿玛仔细地审视花布,说是英国莱尔兹纺织厂的出产。父亲说,都是棉花织
出来的,人家的怎就这么精美? 王阿玛说,人家的机器先进,工艺精湛,咱们比不
了,咱们的布还是窄面手织布,印花也简单……说着,拿过旁边的布样让父亲看,
说这本是英国毛呢样,那本是丝纺样。

    太阳光底下,那些布样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阿玛说,下个月他准备在上海和北京两个铺子分别进30匹英国色布和丝绸,
看看行情再说。父亲说这样便宜的料子30匹进得少了,王阿玛对父亲说,四爷,我
是想……买布不如买机器,中国的棉花不比英国的差。

    父亲说,你要办工厂! 行吗? 办厂子得要钱,要机器,要地盘,要人。

    王阿玛说,中国除了机器没有,其他都不缺。

                                 ( 三)

    王阿玛从商业转到了工业,从卖布转到了织布,那时候流传着一句很时髦的话,
叫做“实业救国”。

    王阿玛聘了我父亲当生产总监,想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与王阿
玛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
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

    “生产总监”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亲的“生产总监”如同他的
“镇国将军”一样,是飘浮在半空的,凭借父亲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干得好这差
事才是见鬼。父亲从担任“总监”

    到卸任,他根本也没闹清楚织布是怎么回事,狗看星星似的在车间里瞎转。父
亲在厂里也有办公室,办公桌玻璃板下头压着的不是戏单就是当票,没有一点儿跟
生产有关的内容。

    王阿玛的工厂在南城,父亲回来跟家里人说,王三爷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响,白
布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
祖母说跟洋大夫一样干活的工人她还真没见过,机器哗哗的,想必三爷挣的钱也一
定哗哗的……

    王阿玛一连开了两个织布厂,没几年又开了火柴厂,火柴厂的名字叫“丹枫”。
“丹枫”是王阿玛在日本念书时发表文章用的笔名,从根上论,这个名字还是我父
亲给取的,取自他们宿舍窗户外头那棵枫树,树一到秋天就火红火红的,很是惹眼,
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适,王阿玛很欣赏这个名字。

    有了数家工厂,王阿玛阔起来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儿子,给儿子取名叫
“利民”。父亲说这孩子的名儿听着像口号,不像人名,王阿玛说孩子将来也要像
他一样,利国利民地干实业,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

    正月的时候,王阿玛过来接我祖母上“吉祥”听戏,接祖母的是辆洋马车,马
车零件锃光瓦亮,紫红大绒的弹簧坐垫是北京头一份,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着
头,凡人不理地骄傲着,赶车的穿着洋制服,挺着小腰坐在车前头,细看竟然是金
发碧眼的洋人。这阵势让我们家看门的老张惊奇得嘴也合不上了,说他进北京几十
年,头回看见这么好的车,比醇王府的马车还气派,他问王阿玛车是打哪儿弄来的。
王阿玛说,跟洋机器一块儿进口的,我东西南北城地跑,没辆好车不行。

    老张问那个赶车的洋人是不是跟车一块儿进口的,王阿玛说是他上租界里雇的,
这年月,只要有钱,鬼都能给你守门。老张说,明儿个我撺掇我们老爷也弄俩洋人
来当门房,保准有人来看稀罕。

    王阿玛说,你还不如弄俩猴来呢……

    王阿玛扶着我的祖母上了车,那是我祖母有生以来头回坐洋马车,祖母掩饰着
自己的新奇和喜悦,不动声色地端着。老太太回来说,看的戏是《三击掌》,罢了,
行头陈旧,演员也不卖力气,扮王宝钏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脸的褶子,没踩跷,
一双大脚片子在台上踢出一溜烟尘,远不如国甫的马轻便,看王宝钏不如看赶马车
的小洋人儿舒坦。

    矜持的祖母对王阿玛的马车记忆深刻。

    王阿玛是商人,是FOX ,在他的鼓动下,我们家以祖母为首,女眷们大都用私
房钱入了王家工厂的股份,看门老张也随大流入了两股。祖母和老张入的是火柴厂
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块大洋,老张出了十块,他们认为,火柴家家都得用,北京城
哪家不隆火点灯抽旱烟? 那些火镰纸捻到底不方便,洋火的用途广泛极了,那是个
千千万万年的生意,赔不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祖母已经不能坐着王阿玛的洋马车到“吉祥”听《三击掌
》,她老人家病得起不来炕了。王阿玛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说,老祖宗,您好了我用
车拉着您上妙峰山烧香去! 祖母说,上妙峰山是下辈子的事啦,看你这么喜兴,今
年又是大赚了。

    王阿玛说,老祖宗,托您的福,不是我大赚了,是您也大赚了,我那个“丹枫”
是股份制,咱们大家伙都赚了。

    祖母问王阿玛她赚了多少。王阿玛说,翻了四倍,一千大洋变了四千。祖母说,
四千好,是个整数,用它来发送我大概是够了……

    王阿玛说,您这是要撤股哇! 祖母说,不撤股我还能陪你玩一辈子? 祖母死在
冬至的早晨。真真应了她老人家的话,置办棺椁,请和尚、喇嘛念经,连请客带出
殡,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块,老太太算计得准。

    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场如同战场,好像一个风筝,王阿玛起得快也落得快。有
天早晨,满街的洋布,一夜间突如其来,袭击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小贩们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绉洋呢子,两大枚五尺,买四尺花洋
缎,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布摊抢购。我们家看门老张也加入
了抢购行列,抱着布料从人堆里钻出来,照直了往家跑,进了门就嚷嚷,简直就是
白捡哪,洋人傻,不会算账,他们哪儿精明得过咱们啊。

    父亲训斥老张,你跟着起什么哄? 老张说这样的料子给他唐山的媳妇捎回去,
他媳妇准得傻眼,娘们儿家哪儿见过这个,这样的好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织不出来! 
正巧王阿玛带着他那长得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到我们家来,王家那儿子能吃不长肉,
走道好往前探头,说话爱挑眉毛,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父亲不喜欢
王利民,说王利民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有着贫贱之相,两耳扇风,败家的祖宗,王家
的家业早晚得糟在这小子手里。这话当然不能当着他的同学说,但总是对那孩子不
热情,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给打发开了。王利民爱上我们家来,一来是厨子老王做
的山东饭好吃,连吃带拿,每回都不会空着手回去,二来是喜欢老张,爱听老张
“猪八戒上了北新桥电车不打票”那些不着边际的神聊,更喜欢老张那口浓郁的唐
山腔调,慢慢地这个王利民竟然也学了一口纯正的“老太儿”话,把“熬小鱼”说
成“闹小鱼儿”,把“怎么了”说成“咋着咧”。王利民还会用唐山话唱民谣:张
宗昌吊儿郎当,破袜子破鞋破军装,骑着破马,扛着破枪,走一步放一枪……

    大家听着王家少爷说唐山话都觉着可乐,当着王阿玛说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伶俐,
将来前途无量。其实王阿玛跟我父亲一样,也是看着他的儿子不顺眼,动辄一个耳
刮子就扇过去,让那豆芽菜儿子莫明其妙,防不胜防。

    这回王利民到我们家来没学唱“张宗昌吊儿郎当”,而是看上了停歇在我们家
门口的剃头挑子,他爸爸进了院他不进来,留在门口跟剃头的套近乎,玩人家的
“唤头”。“唤头”是剃头匠的招牌幌子,两根相连的生铁叉子,用根捅条一拨,
发出“噌”的声响,人们一听到这响动,就知道剃头的过来了。王利民在门口把剃
头匠的“唤头”刮得山响,一条胡同都跟着嗡嗡地颤,那声音实在是不好听。

    王阿玛边往里走边皱眉,看见老张正在门房摆弄手里的布说,老张,你也买这
个……

    老张说,便宜呀,三爷,您是开绸缎铺的,您看看这洋绉,比咱们北京的元青
染得好多啦,色多正。

    父亲迎出来说,国甫,我看街上卖洋布的不是个好买卖,这些人是疯了。

    王阿玛脸色铁青,门外,“唤头”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王阿玛回身出门,照
着正在玩弄“唤头”的王利民就是一巴掌。王利民脖子一横,扔了“唤头”就跟他
爸爸瞪眼,我母亲赶紧出来,将’王利民拢到后院看胖狗阿莉跳圈去了。老张还不
知趣地把洋布往王阿玛跟前凑,王阿玛看了老张手里的布料说,唉,比不上人家呀,
咱们的杭绸、湖绸是好,就是经纬线头泡,一毛一大片。

    老张说,三爷,您织布厂用的机器不也是外国买来的吗? 王阿玛说,机器也分
好坏,我那些洋绉虽然也是双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发展得快,工艺好。说着拿过
老张手里的一块雪青料子说,比如这个,它经线是雪青,反过来纬线可是蓝的。

    咱们的里面都一样,边也不如人家的齐整。

    老张说,那您改呀,随着他们改。

    王阿玛说,改? 再怎么改,我也比不过他们的连扔带卖呀。

    那天,王阿玛要跟我父亲商量织布厂的生产细节,我父亲哪里提得出半点看法,
全是哼哼唧唧的应付,白拿人家的薪水,关键时候却顶不上事儿,连母亲也替父亲
难堪,只好一遍一遍地倒茶,吩咐老张赶紧到四牌楼“瑞珍厚”叫几样上好菜肴来。

    王阿玛没从父亲这儿得到任何有利建议,有些窝火,饭也没吃,在后院找到了
他的和狗滚成一团的儿子,二话不说,揪了耳朵就走。

    父亲红着脸送到门口,母亲觉得歉疚,让老张提着饭馆送来的食盒在后头撵。

    老张从王家回来说,那儿子到了家就被他爸爸扒光了衣裳,光着眼子赶出了家
门口,理由是嫌他的儿子喜欢下九流的勾当。母亲说,王阿玛生了咱们老爷的气,
是把火往王利民身上撒呢,冤枉了那孩子。

    老张说,那儿子倒也不吝,一丝不挂,门神一样地站在王家大门口,任着来来
往往的人看稀罕。看的人多了他便亮着嗓自我介绍,说他是身后头这家的儿子,姓
王,叫王利民,他爸爸叫王国甫,是“和瑞祥”的东家,“丹枫”火柴厂的董事长
……王家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指着王家大门嘻嘻哈哈。王阿玛不以为然,
王太太却丢不起那人,让仆人拿了条毯子,将王利民裹了,扯进门来。王利民还较
真儿,蹦着高说,是你们把爷请进来的,不是爷自个儿要回来的! 母亲说,这孩子
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几个春去春来,王阿玛的生产和生意步履艰难,“和瑞祥”不
得已放下了架子,向引车卖浆者靠拢,把布匹压到了最低价,有些大路品种,比如
阴丹士林布、安安蓝布、名驹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进价销售,等于就
是赚个热闹。客人进铺子买布还赠送手巾、画片、小手绢,就这也是十分的不景气,
偌大个铺子,有时候一天进来十几个顾客。与此同时,织布厂的生产也是大溜坡地
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仓库里,让耗子做了窝。

    王阿玛不甘心,把儿子王利民送到国外去学纺织,想的是儿子学有所成,成为
纺织精英,回来为王家的事业添砖加瓦。王利民走的时候很隆重,我母亲和大哥代
表我们家到火车站去送行,王家人爱排场,雇用了洋鼓洋号队,几十号子人在月台
上吹奏“苏武牧羊”,甚是嘹亮壮观。王利民在“苏武牧羊”中走上火车,很有风
度地向大家挥手。母亲回来说是开了眼,说就是总统出行大概也没有王家整得这么
气派,都是“牧羊”那曲子闹的,把王太太哭得泪人儿似的,恨不得把家都给儿子
带了去,不算托运的行礼,光路上的吃食就搬上去四个大篮子,临开车还把几个
“天福号”酱肘子从车窗递了上去。王利民的女同学们送了不少花,娇红嫩粉,把
王利民映衬得像戏台上的王三公子,从窗户往里望,看不见人,只看见花。我大哥
说,王利民的火车车程只有三个小时,他要在天津换船,这一大堆累赘下了火车都
得扔。

    跟王阿玛一比,我父亲就显得很窝囊,很无能,我的几个哥哥甭说出国,连出
京也难,老二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家里硬凑不出费用,只好进了家门口的艺术专
科学校。同是日本留学的同窗,反差竟是如此之大,用我们家老二的话说是“人比
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给我父亲当儿子亏了!

    如果说一向大而化之的父亲这辈子还干过什么实事的话,就是给他的同学为织
布厂做了一个调查,这也没辱没了“生产总监”的称号,没亏待数年来从织布厂领
的薪水。

    父亲用考证版本的认真态度给王阿玛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说王阿玛的两
个织布厂平均的亏损率是45%,其中南城的盛义厂为最严重,76%,照这样下去,
再用不了半年,两个厂子就得宣告破产。王阿玛虽说是学经济的,有着中锋的灵活
却缺少后卫的沉稳,对政治的热情往往忽略了经济,在某种程度说王阿玛并不比我
的父亲清醒多少,一听说他的盛义厂亏损’76%,急了,拍打着报告冲我父亲喊,
你计算得不准确,76%? 核算它什么也不生产,就是在那儿一天天耗费! 父亲说,
主要原因是积压,外国布对咱们的冲击太大,英国人、日本人,几个国家都在江南
建了纺织厂,用咱们自己的原料,生产出来的布再卖给咱们自个儿,门也没出就把
钱赚了,现在连军队的军服用的都是洋人工厂出的洋布,把咱们挤对得只剩下了4 
%的市场,而且这4 %随时有可能丢。

    王阿玛还不信说,形势真有这么严峻? 父亲说,形势就这么严峻。产得多,赔
得多。

    王阿玛问有什么补救办法没有,父亲说没有。王阿玛让父亲再帮他好好想想。
父亲说有一条谁都不愿意走的道,就是大量裁人,像盛义厂索性关门,另一个厂裁
掉60%到65%工人,使生产呈半休眠状态,以待将来恢复生机。

    王阿玛说,它要是恢复不了生机呢? 父亲说,那就是死。

    王阿玛吟沉半天说,……织布厂休了眠,就意味着我的工人都失了业,辞掉65
%……

    这……

    父亲说,现在也别说“实业救国”这一类的话了,你救不了国,你连你的65%
都救不了。

    王家太太来我们家串门,在我母亲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主要是想儿子。
我母亲见王家太太哭也陪着掉眼泪,心里寻思王家真要破了产,不如让父亲把他们
接我们家来,就是喝粥也是有我们一碗就有王家一碗。王太太走后,父亲笑话母亲
的小家子心态,说王家不是齐化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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