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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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生活极苦,待遇极低,所挣的钱大部分被中间人层层盘剥走了,常常还要受到歧视和欺压。甚至译员也和洋人一个鼻孔出气,彷佛当年鬼子的翻译官。
但是,他们仍然乐呵呵的,他们有盼头。
他们随身带了不少行李,如果托运,会很省事。他们却不放心。他们给家人买了许多好东西,层层包严,裹进行李,轻拿轻放。
越是心爱的,越怕碰坏了。
飞机嘶嘶作响,开始下降。三个酷似印第安人的头颅拥到舷窗前,贪婪地向外张望。机场一带黑漆漆的,灯火不甚繁密,没有国外大都市、大码头那么气派,但他们还是贪婪地张望,空姐让他们系安全带都不理。
他们是急性子,手表早就调到北京时间了。
飞机咕咚一声落地,减速,噪声大作,震耳欲聋,渐次平缓,平缓,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小伙儿猛然高呼:到家喽!
三张粗糙的脸上,已是热泪纵横。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
第一队第10节 风格
装潢公司的设计师喜欢胸有成竹地问顾客:“您要什么风格?”
每逢有人这么发问,我就比较紧张。风格,多么的高雅!用到我身上合适吗?我一个老百姓,有一套不漏风的房子已经不错了,还要什么风格?如果愣要说风格,那我的风格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
“但您还是得要一个风格。”设计师赵先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见我眼睛发直,便循循善诱地说:“您来个古希腊的怎么样?再不德国的也成,或者法兰西?意大利?北欧风情?南欧格调?”
我可怜巴巴地说,“我一个土包子,也没去过欧洲啊。”
赵先生笑了:“所以我才建议您弄个欧式的,弄完坐下来一撒目,嘿!整个一个人在欧洲的感觉,飞机票都省下了。缺啥想啥,是咱人类的本性。农村大炕的布局最省事,给您来一个您干吗?”
赵先生西装革履,精神头挺足,只是袖口油污,气质通俗,也不像去过欧洲的样子。当然,信息时代,大家多是间接获得知识,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他虽不洋气,但天天读一段欧洲的装潢学,也不是没有可能。人不可貌相,那袖口没准就是看书蹭脏的。
见我默默无语,莫衷一是,赵设计师热情不减地说,“这样吧,我先给您出个图,您看合适了咱再装修,不合适我分文不取。”
不久图就出来了,画得挺复杂,又是边圈吊顶,又是壁炉式主题墙,花里胡哨,乱占空间,预算也高得惊人。我挺为难,下意识地搓手。赵先生则大度地说,“您不要没关系,XX要了,我们决定把他家当样板间,将来欢迎您去光临指导。”
没人提供风格了,只好自己跌跌撞撞往前闯。别想欧洲别想北美,想一想你打算拿屋子干什么,哪一处放床,哪一处放桌子,洗手池多高,你个子多高,把这些想明白比啥都重要。渐渐就弄出现在这么一副格局,虽谈不上时髦,却也舒适实用,挺合自己的口味。朋友来参观,都说你这风格挺好啊,说得我直激动,风格呀风格,我居然也拥有了你。
XX家也装修完毕。我去了一趟,发现赵设计师在原图基础上又有重大发挥,只见左边是日本的塌塌米,右边是凹凸槽的罗马柱,还有台湾的文化石,街头小饭馆的吧台,老员外后花园的月亮门……主人得意而谦虚地说,“这叫综合式风格,那什么,还凑合吧?”
一九九九年一月四日
第一队第11节 花洒
第一次看见“花洒”,是在建材大厦的墙上。
当时我以为写的是“花酒”。
那两个字极大,下面还画了一个更大的俏佳人,搔首弄姿那么一笑,我平静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颤。
花酒是老词儿,指的是在某一种地方饮酒作乐,这种地方自古就有,比洗头房厉害多了,政府一直是明令禁止的,怎么现在竟公然打出了广告?没听说政策有啥变化呀?
揉揉眼睛再一瞅,才发现那不是花酒,是花洒,心中则更加狐疑。
就是现在,我已懂得了什么是花洒,但每每想起,还止不住犯核计,那玩艺儿真就这么叫?这么叫人民能答应吗?
人民都洗澡,不愿意泡塘子的,就站起来淋浴,淋了多少年突然被告知,那个沙沙喷水的圆东西就叫花洒。人民再老实,他也有权问一声:
那不是叫喷头,叫莲蓬头吗?怎么说改就改了?
与此相关的还有场所,已经不叫淋浴室了,叫花洒房,感觉上嗲嗲的,怪不好意思的。
我问过好几家卖花洒的店铺,为什么这么叫。
店员们都摇头。
我说,“是不是把名字一改,你们就可以多收钱?”
“先生,您不能这么说,”有个店员不乐意了,“花洒贵点儿是不假,但一般喷头有这么多功能吗?”
他随即演示了一下,只见那花洒果然不凡,喷出水来或急或缓,或疏或密,或温柔如按摩的小手,或凶猛如揍人的老拳。
刹那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的事物,还有人,但凡他有点儿变化,有点儿出息,他就不爱叫原来那个名了。
幼儿园跟台湾合了资,就叫幼稚园。
家具城跟香港攀了亲,就叫家私城——那个“私”字写出来还得加个单立人儿,显得特有学问,辞海上都查不着,也不知是谁发明的。
大马哈鱼配上日本绿芥末,就叫刺身或三文鱼。
刘小二一上小学,就叫刘齐。
原以为,知道花洒的人不会很多,可是一问,许多年青人都听说过。
我认识一个娃娃脸小民工,他特让我惊讶,居然不知道江青是谁,但他知道花洒。这小家伙张口PVC(一种新材料),闭口107(一种新胶水),说得特亲切,比说镰刀和土坯亲切多了。于是我就有点儿着急,甚至有点儿恐慌,怕被咱那时代列车落得太远。
幸而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一定百分比的,大家就个伴儿,不至于太孤单。昨晚,一位离休老大爷从街上回来,愤愤不平地对我说:
“现在这腐败真是没治了,喝花酒的大牌子他都敢往外挂!”
一九九九年二月三日
第一队第12节 吧台
吧台是个好东西,我很早就知道。
多年前我特别爱看外国片,尤其爱看外国富人家的场面。这种家庭一来客人,主人就会雍容大雅地问:喝点儿什么?伏特加还是白兰地?杜松子还是威士忌?说话间酒和杯子就从一个美妙的地方取了出来,那地方就是吧台。
然后,宾主斜倚着吧台,边饮琼浆玉液边谈笑,脸上一点儿愁事看不出来。多好啊,吧台,难怪老外喜欢你,在酒馆没喜欢够,又把你引到了家里。
既是好东西,咱中国便也不肯放过。如今,许多新饭馆开张,都要辟出一个醒目之处做吧台。
有的老板土洋都爱,两头不得罪,便在吧台里点了红烛,供上关老爷,或者赵公元帅。顾客于袅袅香火中啜一口中外合资的啤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家庭装修时,要吧台的也越来越多。
大伙心气高,视野广,特愿意借鉴西方,所差的是条件,没法全盘借鉴,做吧台便成了首选,既洋气,又不太占地方,材料也不贵,不就是木头吗?请小木匠打一个就成,柜台会打,吧台也不难,稍微那么一变,高级品味就藏在了里边。
有的家庭吧台还配了一幅大彩照,比半个乒乓球案子还大,上面有阳光、树林、绿地、红花。那彩照好像是某个进口胶卷的免费招贴画,因此十分流行,许多饭馆也爱用它补壁。
这样更好,家里家外一个样,宾至如归,宾归如至,横竖都有吧台伺候着。
可是我家装修时,却没打吧台。
我倒不是想跟时尚对着干,以便显得自己更时尚,我只是觉得吧台太超前,隐隐的让我不安。这可能跟我个人的遭遇有关。我曾去过几个有吧台的人家,那吧台打得真叫一个好,跟外国电影里的也差不了许多。吧台上方悬着高脚杯,下面的小格子里卧着葡萄酒,中间最显眼的地方站立着人头马和XO(有些广东人称其为“交叉洞”)。
令人沮丧的是,没谁问一问我,喝点儿什么呀您?
当然就算有人问,我也会拘谨地、善解人意地说,给我来点儿茶得了,再不凉白开也成,而绝口不提酒的事。
我这么说,并不是抱怨人家小气,我只是觉得,他们把酒摆在明面上太那个,与我的行为准则有悖。
我是不露富之人,我的钱都不露出来,凭什么让我的酒露出来?
钱露出来,大家再喜欢,也不好意思拈两张。酒露出来就危险,人人都可能动念头。烟酒不分家是中国美德,不让大家体现美德总不大好,所以,算了吧,咱不设吧台。
又及,这么些年,在有吧台的人家,我也主动要过一次酒。那是在我一哥们儿家,彼此都不是外人,所以我鼓起勇气说,那什么,给我来一杯吧,就这扁瓶子里的。哥们儿苦笑一声:哎哟刘齐,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是假的,我灌的醋。
一九九九年二月五日
第一队第13节 洗天
北京人素质高,胡同里的大妈既不懂航海,又不会开飞机,但她会说“能见度”。正午时分站在当街一望,天地昏昏沉沉,建筑影影绰绰,大妈便对邻家老头说,今儿这天怎么了,能见度太差。老头说,一氧化碳也高。又说,下场大雨就好了。
大雨如受阻的援兵,迟迟不来,人们只能在闷热、肮脏和朦胧中坚守,身上遭罪,眼睛也遭罪。守了二十几天,眼看守不住了,只听轰隆隆隆,一串滚雷开路,大雨呼哧气喘,终于赶到。
大雨是水做的,本应清爽,却不清爽,打在窗上是泥点,落到阳台是黑水。不怨它,它在替我们搞卫生。屋里有人管,有化学的清洁剂和洗涤灵,家家都挺干净,至少看上去干净,就不麻烦它了。天没人管,好像后娘养的孩子,脏得一塌胡涂,正好交给它冲洗。它洗天,顺便洗地。为了洗得更好,还请来了风。风雨合作数小时,天洗好了,拿太阳一晒,瓦蓝瓦蓝,蓝得发紫。
这回的能见度不同了,那叫一个透亮!站在城东塔楼,往日连附近商厦的招牌都看不清,现在别说招牌,目力可越过全城,直达西山。西山不止一重,有好几重,层峦叠翠,毛毛茸茸,绿菜花般簇拥在天边。一条白线从山顶迤逦而下,不知是围墙,还是索道。人就有点怀疑自己,这是我的眼睛吗?能看这么远!
边怀疑边看,发现北边的燕山也真真楚楚,露出隐匿多日的身影,绵亘起伏,秀丽多姿。心里又佩服起古人来。当初老祖宗选都城,没有仪器,没有高楼,站在地上,单凭肉眼,他就能选这么一块群山屏障的风水宝地,不容易。又一想,不对呀,古人那时没有水泥森林挡着,四下里空旷辽阔,反倒能看得远。建国门那个古观象台,才两三层楼高,古人就痛痛快快观天文了,这个高度在今天观飞鸟都难。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电视塔顶层都不敢保证,还得视天气晴朗与否。问题是天气难得晴朗,万里无云也未必晴朗。古人那时天气多好,可吸入颗粒物少而又少,二氧化硫闻所未闻,天空总跟刚洗完一样。换我当古人,也能看出京城周边的好地形。问题是古人生活太朴素,即使贵为皇帝,也没有冰箱,没有空调,两个小太监在一旁噗噗摇扇,摇得手腕子酸一阵,麻一阵。
街上行人多起来,大家显得都挺和蔼,汽车尾气也不太刺鼻。好天气中一定有一种让人愉快的东西,天洗了,人心也洗了。电视播报员骄傲地宣布,空气质量,二级!按说二级天气像萝卜,像白菜,应是大家正常享用的,不必张扬,就好比公仆吃饭理应掏钱,别人行贿理应拒绝一样,不值得特意宣传。但物以稀为贵,二级虽不如一级,却也如宝贝般令人珍爱了。
怀着喜悦心情,睡了一个凉快觉。
第二天起来一看,西山又不见了。天不经脏,稍稍一弄,就蒙了一层灰。
下一次洗天,不知要等到何日。
二零零零年七月十六日
第一队第14节 大门
大门面街,街上极热闹,有饭馆、水果摊、杂货铺、鲜花店、书报亭,还有总也走不完的行人和车辆。但大门这边不热闹,至少中午、下午、晚上不热闹。大门是灰色铁门,上面写着三行大字:“灵室门前,禁止停车,违者罚款”。虽然没说由谁罚,罚多少,却很管用,真就禁住了。周围密头麻脸停了许多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惟独这个门前光溜溜的,像演员退场后的舞台。
灵室是医院的一个部门,过去叫太平间。太平间的叫法比较奇怪,仿佛人活着无论怎么泰然、平静,都谈不上太平,只有咽气了,不动弹了,才会太平,太平无事?天下太平?啊,我一蹬腿,天下就太平,我成什么了?对此,院方好像也有所察觉,或者负责同志比较新潮,勇于求变,一经研究,得,就叫灵室。
灵室门前,一天里,仅有早晨七八点钟,才可能出现繁忙景象。这大约跟风俗有关,说到底,跟人的见解有关。沈阳人重视上午,人生大事都愿意上午办。迎亲,通常在九十点钟,够早了。出殡更早,睁眼就办。
秋季的一天,天气很好,金色的朝霞辉映着灵室大门,有备而来的人群簇拥着大门,一辆面包车用尾部对着大门。车前空地摆一个青瓦盆,里面装满黄裱纸。哭声起,轻微而有节制。随之而来的是劝慰声:七十三,八十四,八十六了,可以了,高寿,超标,老神仙。
在场的人以门和车为核心,水波般一圈圈漫延,悲伤度、紧张度依次递减,越往外越低,脸也不那么绷了,心也不那么跳了,甚至于还有握手的,交换名片的,悄声问昨晚球赛结果的,一不小心露出笑容,虽无恶意,仍觉不妥,赶紧往回缩!不料还是被人觑个正着。那人佯怒:“好你个混小子,总是嘻嘻哈哈的,也不分个场合,回头我告诉你们科长。”
“没那么严重,”有人解围,“这是喜丧,完了还有酒呢。”
早些年,盛京一带,奉天城乡,办丧事也备酒席,俗称“八中碗”。有调皮鬼遇长辈,常打趣说:“老太太,啥时吃你的八中碗啊?”老太太则笑骂说:“去!小王八羔子,回家吃你奶奶的八中碗。”
出殡人群的最外圈,即是广大而无垠的社会另一块,一切按部就班,像平湖一样无波,像海水一样喧闹。炸油条的小贩大声叫卖,寿衣店的女子埋头阅读,读的是一本时尚杂志,白领丽人在封面作态,凝眸。上班族行色匆匆,忙里偷闲,往大门这边看一眼。上学去的新新人类眼珠子乱转,想围观又不敢靠前。天空高远,树冠斑斓,正是郊游的好时光。没准儿当天下午,孩子们就带了滑板车,结伴去逛北陵。没准儿哪儿也不去,皱着眉在屋里背单词。
最里圈的哭声大起来,时间到,灵柩缓缓上升,从灵室下层升到地面,乘电梯,乘床车,最终安卧于小面包里。
一位壮年汉子率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