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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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肉在东北的历史很长,满族皇帝祭祀,就爱用白肉当供品。礼毕,将其赐予宠臣当场食用。皇恩固然浩荡,但那白花花的“御肉”别说放酱油,丁点咸味皆无,害得文武百官每临祭典,便叫苦不迭。聪明或“腐败”一点的,灵机一动,买通端肉的小太监,嘱其于袖管中暗藏一撮盐救急。倘若皇上改革礼仪,用白肉炖一大锅酸菜,则臣子们的诚信度一定有望攀上一个新台阶。
汆白肉用的酸菜,主要是菜帮。腌制精良的酸菜帮儿,本身已经很薄,关东巧妇犹嫌不足,顺茬用刀,再片出三两个层次,薄近透明,为生鲜菜帮所不及。然后,横切成丝,极细的丝,与白肉和花椒、八角、海米等合炖。炖讫,佐以韭花、腐乳、蒜末等小料,趁热吃下,顿觉通体舒泰,心境一流,哎呀,做一个东北人多幸福!
如有条件,放入血肠、粉丝、冰蟹、牡蛎,锦上添花,更其幸福。
从前——对不起,又要忆苦思甜了,这道菜只有富人吃得起。湖北人林彪掌兵东北,曾在地主老财家尝过一次,连连赞颂。过后又连连说:“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不知说的是美味不可多得,还是担心斗志被美味消磨。
解放后,物质尚未解放,一般人做酸菜,仍是缺油少肉。
有一年除夕,我家张张罗罗,到底做了回汆白肉,十二岁的我哥吃罢大喜,出门便炫耀。邻人问何菜,我哥憨而粗略,答:“酸菜汤”。
我妈闻之,大为不满,认为该描述太不到位。
我哥二十一岁那年冬天,患重病住院,临终前,问他想吃什么,回答仍是酸菜汤。母亲的眼泪当时就漫上来,二话没说,跑遍匮乏的沈阳城,终于买了份汆白肉,用饭盒盛着,围巾裹着,热腾腾端进病房。
“酸菜汤”的故事,母亲念叨了一辈子。
当知青的我哥,与前面提到的张学思将军,素昧平生,死期却很接近。
我在美国北卡州常住的那些年里,置身汉堡天地、热狗乐园,十二分地怀念酸菜。上下求索而无获,舌头蔫,灵魂愁,一并思乡。
某次,去华盛顿一对东北籍老夫妇那里聚会,万万没想到,餐桌上异彩夺目,浓香扑鼻,居然有一盆,酸菜!汆白肉!当时我就愣了,下意识往厨房瞅。开放式的西洋灶间,哪里有我们那淳朴的大缸、厚重的石头?我百思不解,得意洋洋的主人偏又卖关子,一餐饭吃得既酣且疑,惊喜交加,仿佛在梦中享用天赐的神品。
吃完饭,老夫妇笑吟吟,拿出一筒罐头,揭开谜底。原来,那是一种德意志风格的罐装酸菜。
向莱茵河畔的人们致敬吧,他们的酸菜,与地球另一面的东北酸菜,色泽非常相像,味道非常相像。更令人兴奋的是,美国佬见贤思齐,拿来主义,全盘照搬,广为生产,再将这种酸菜运至大小超市,标上华人费解的生冷单词,摆在如林的罐头丛中,静待你的开发。
宾客抚掌称奇,自嘲孤陋寡闻,从此得一妙招,外邦接通故园。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便是。
酸德国,辣回回,甜犹太,德国人的爱吃酸,是出了名的。而且,与中国东北人英雄所见略同,深谙酸菜喜油的本性,创造出一道荤素巧配的德国名肴:酸菜猪肩(东北叫肘子,江南叫蹄髈)。稍感遗憾的是,德国酸菜由甘蓝腌制,不如东北酸菜口感脆生,经不起炖,沸汤里滚几开,就不大支楞了。
但我仍然感谢它,助我一次次解谗虫,化乡愁。这还不够,每逢有东北人初到北美,文化震荡,两眼一抹黑,我便郑重推荐该罐头,使老乡两眼放光,暂把他乡当故乡。
这种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尤其值得效仿。回国后,跟家乡一位当了公司老总的朋友建议,办个加工厂,建一条酸菜生产线。老总不屑,认为我呆。没过几年,批量生产的东北酸菜面世了,滚滚商机尽由别的好汉把握。
在法国民间,也有类似德国那样的酸菜,用甘蓝切丝,一层菜一层盐,交替平铺于专用陶器,另加一种杜松子调味,缓缓发酵而成。配以熏肉猪蹄,银刀银叉,堂而皇之充任法式大菜。
据说,这种腌制法是从中国学来的。
又据说,当年修万里长城,役工就是靠着酸菜补充营养,维持体力,嘿哟嘿哟,流血流汗,成就了伟大而悲壮的建筑。
我愿意相信法国人的这一“据说”。
酸菜,古称菹,《周礼》中就有其大名。北魏的《齐民要术》,更是详细介绍了我们的祖先用白菜(古称菘)等原料腌渍酸菜的多种方法。东北不消说了,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内蒙等地,都有酸菜香飘千家,恩泽万户。在中国版图上,沿着古老的长城走向,我们甚至可以画出一条宽广的“酸菜带”。如果算上南方喜食酸菜的众多地域,这神奇的“酸菜带”将延伸扩展,愈益壮观。巍巍华夏,处处酸菜皆养人,养了古人养今人。
大白菜是中国原产,腌。甘蓝(即洋白菜)是外来的,照腌不误。雁北农户腌酸菜,与德法洋人暗合,恰恰也用甘蓝做原料。其中一种“烂腌菜”,恰恰也是先切丝,后腌存。只是,无从寻求洋气十足的杜松子。老乡因地制宜,另有良策,他们掺加芹菜丝、胡萝卜丝。腌得酸菜,水津津夹出几筷子,就小米稠粥,就山药蛋,闷头猛吃。放下碗,扛起镢头,哼两口北路梆子,入田间劳作。
酸菜,酸菜,你真是我们中国人的好朋友。漫长的岁月里,你伴陪我们,由辛酸而甘甜,由羸弱而强健,度过了多少难关。
市场经济雄起,时尚新潮遍地。小两口成婚,家里置微波炉、电饭煲,不再备缸与石。男娃娃玩数码,大闺女练开车,不再学腌渍本领。但他们和父兄一样,仍然爱吃酸菜。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情结、胃中的酶,不是大风一吹,就吹得掉的。
南酸菜,北酸菜,都是酸菜。昔日无缘会面,今日你来我往,保守性渐弱,适配性渐强。遇有新奇菜料,酸菜诚恳协作,合则存,不合道声珍重,再试别的。有专家担忧,酸菜致癌;另有专家宣称,酸菜防癌。言之凿凿,抵牾矛盾。老百姓不以矛喜,不以盾悲,你说你的,我吃我的,冬天吃,夏天也吃,居家吃,上馆子也吃。世界千变万化,酸菜,你能与我们走向永远吗?
二零零四年三月八日
第二队第22节 老张头
老张头是德裔; 美军退休上校; 参加过二战、韩战(中国叫抗美援朝); 今年快七十岁了。胳膊上刺一朵青红相间的小花; 总用衣袖捂着。我见过一次; 问是什么意思? 老张头嘟囔着; 说年轻时如何如何。我没全听懂; 见他有点难为情; 就不再多问。
老张头名叫约翰。科尔。约翰这个中文译名; 据说从希腊文、拉丁文、德文到英文; 拐了好几个弯; 才含含糊糊定下来; 因此跟美国实际发音毫不沾边。美国实际发音接近“张”; 所以我给老张头起了个谐音的中国名: 张科。老张头很喜欢, 一笔一划描在课本上。
老张头是我的学生; 每周两次; 每次两小时; 到我家学中文。
第一天上课; 带点入学教育性质; 我问老张头; 为什么而学? 他说他爷爷当过八国联军; 到过天津等地。回来总跟儿孙感叹:中国太大了,太美了。所以从小他就准备学中文; 好到中国看看。我的心一沉; 邪了; 一家子帝国主义!
我绷脸问; 你爷一定有不少中国古玩吧? 老张头很努力地想了想; 说; 没见过。
教材没买现成的; 太贵; 而且编得特迂腐; 居然还有穿长袍作揖的人物插图。如果再画上金莲小脚绿呢大轿什么的; 老张头爷爷那一辈准受用。但老张头不适合。老张头不管怎么说; 也算是九十年代的求学者。我呢; 堂堂九十年代中国人; 说堂堂九十年代中国话(还带着可爱的东北口音); 于是决定露一手; 编一套仅供一人专用的教材。人家当一回校官,没点待遇还行?
根据学生程度; 老师随编随教。老张头的中文; 相当于中国的婴儿水准。于是; 课本里频频出现爸爸妈妈、狗熊大象等初级词汇。白发苍苍的老张头; 便也神情严肃地学说小白兔吃萝卜之类的儿童用语。听他怪模怪样的发音; 我总忍不住笑。老张头也笑; 羞羞的; 孩子似的。我说你学这个顶合适了; 有助于净化心灵; 返老还童。老张头很喜欢这个说法; 愈发用功起来。学生有点基础了; 我就编点复杂的。他养狗; 也养枪; 于是有了如下课文:
我给我的狗吃鸡肉;
我的狗不吃鸡肉;
它要吃人肉。
我用枪打它。
它说我不对了;
我不吃人肉了;
我吃鸭肉。
“可是; 我的狗; 怎么会; 吃; 人肉呢?” 老张头提出疑问。他总读不好“人”和“肉”; 回回过不了关; 一脸懊恼; 像球员面对空门偏偏放了高射炮。我说这是课文; 练习的。你该不是怕这两个字吧? 老张头行伍出身; 吃蒜不吃姜(将); 马上表示不在乎。但又说:“我不可能用枪打我的狗。绝不可能。” 老师作了妥协; 把“打”换成“吓”。
背课文卡壳了; 老张头便仰起头; 眯着眼; 竭力往下想, 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声音; 似乎啊一啊; 就能把生词啊出来。我不忍看他那近乎挣扎的样子; 每每略做提示; 他便一脸不愿意; 说他其实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有时; 甚至反驳我纠正他的某一读音; 说你就是这么教的。我暗自好笑; 立刻翻出词典作证。他居然还不服输; 从每次都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 拿出一摞听课笔记; 一本本查找。直到发现自己认可的根据; 才尴尬地认错。我笑着说; 这要是私塾; 刘先生不用戒尺打烂你的手心; 刘先生改行卖后悔药去。
老张头中文发音一般; 拼音却极好; 因此很自豪; 也就留心我的教法。可怜我少小愚顽; 拼音课画小人时; 万万没料到; 几十年后; 有个外国佬; 在这儿等着捡漏儿。每当发现我的拼音错误; 老张头就中彩般高兴。这时若向他请教点什么; 他会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的许多美国知识; 都是这样得到的。老师很狡猾; 常常引诱学生用英文谈点题外话; 趁机贴补一下老师。你的祖先欠了我的祖先; 我得从你身上捞回一点。学生不是一条道跑到黑的性格; 谈着谈着就笑了:“刘,是我教你; 还是你教我?” 于是书归正传; 重新波、坡、摸、佛一番。但不久他又可能反宾为主; 教我点东西。两个小时一晃就过; 学费一个子儿不少; 还是预付。
课间休息十分钟; 往往欣赏中国音乐。有一次; 我放“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前上校问什么曲子这么有劲? 我说当年在朝鲜你没听过? 我们一边唱这个;一边向你们这些。。。。。。我做了个冲锋枪扫射的动作。老张头若是活泼的人; 就会相应摆出中弹身亡的姿势。他没有。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 他是美军; 他哥是德军; 开战斗机的。战争快结束时; 在德国上空; 让美军给打下来了; 降落伞都来不及用。
郁金香盛开的时侯; 老张头邀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 到他家吃饭。几杯葡萄酒落肚; 客人来了兴致; 指着桌椅刀叉等等; 让主人用中文说出来。这对老张头来说; 不过小菜一碟。但他显得很谨慎; 回答得也不响亮。大家却挺欣赏; 赞叹不已。有人提议; 请主人来段长一点的中国话。全场欢声震耳。老张头有点慌; 迟迟疑疑的; 半晌不开腔。我就暗暗着急。打个不礼貌的、多少有点占便宜的比方; 当时我的心情; 跟那些绝望的家长差不多——他们的孩子太认生; 千呼万唤也不肯当众表演小节目。我拿目光去对老张头的眼睛; 希望送些鼓励过去。老张头的神色开始凝重; 好像在做一个重大决策。然后; 缓缓站起来; 腰板直直的; 一字一字地说:
冬天冷;
夏天热;
春天不冷也不热;
昨天阴;
今天晴;
明天不阴也不晴;
苏联哭;
美国笑;
中国不哭也不笑。
人们拼命鼓掌。掌声过后; 一片寂静; 谁也不说话; 也不吃东西。我知道; 老张头背诵的是; 苏联解体那一阵; 我随意编的课文。当时; 只是想给枯燥的句型训练加点趣味。想不到; 在今天这种场合; 通过老张头的口; 这课文竟平添了一层庄重色彩。
老张头住的地方离我家六十多公里; 开车要一个来小时。每次上课都提前赶到; 熄灭引擎; 点燃烟斗; 坐在车里预习。九点一到就敲门; 梆梆梆; 不多不少; 一准儿三下。转眼一年多了; 他风雨不误; “储蓄”了七、八百个汉字。不但可以在中国餐馆和侍者简单对话; 夸奖木须肉或者雪豆虾有味道; 而且能够一天不漏地记日记; 尽管语法和书写时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处。课堂上; 有时仍想与我用英文谈点什么; 我却逼着他尽可能多地说中文; 也逼着自己尽可能像一个称职的老师。下课时间到了; 如果没讲完; 我照讲不误。老张头便有些不忍。我笑说别害怕; 不多收钱。
大选揭晓那天; 秋雨下得缠绵。老张头来了之后; 郁郁不乐地说; 今天早点下课; 我请你吃饭; 可以吗? 老张头支持布什。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想可能是对老总统下台太伤感; 就破例答应了。
饭店很豪华; 只是人不多; 显得冷清。我们谈了一会儿投票的事; 慨叹世事的变幻莫测。上冰茶时; 老张头转了话题。他勉强笑着说; 今天; 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来上课了。
我十分意外; 以为听错了。
老张头解释说; 他妻子新找了份工作; 全家要搬到山区去了。我知道那里很远; 很偏僻; 几乎找不到一个中国人。老张头日见起色的中文会受到相当的影响。可我除了惋惜; 又能做什么呢? 我注意到; 老张头穿了件正式场合才穿的深色西装; 还打了领结。他身后的硬木方台上; 黄白两色菊花伸出无数小钩子似的花瓣。一种惜别的感觉袭上心头; 杂夹着几分怅惘; 几分凄凉。我低声用老师的口吻嘱咐; 多听录音; 多做练习; 别荒疏了学业。老张头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时,却用中文笨呼呼地打趣说; 将来他想我了; “就走电话路来”。我猜他企图说的是; 顺着电话线钻过来。
分手后; 他来过几封信; 清一色童拙体汉字; 工工整整。后来听说住了院。我不认为他会在那种地方呆很久。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曾说过; 妻子一退休; 他们就去中国旅游。我也许过愿; 届时我一定在家乡迎接。我甚至详细介绍过家乡的街道、电车和劝酒方式。我总爱设想; 那个听八国联军祖父讲故事的小男孩; 将以何种方式实现他的中国梦。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北卡达勒姆
第二队第23节 派萝山
五十二号公路前方; 远远矗立着一座孤山。
孤山呈馒头状,缓缓隆起; 隆起,线条极柔美,顺畅。本来,这巨大的圆馒头已经很完善了; 偏又被老天在顶端揪出另一个小馒头,随心所欲。小馒头扣着大馒头; 扣出一幅意味深长的图画。
路牌显示:“派萝山,州立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