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后来修改时,金庸为保持他本人一贯风格统一,征得倪匡同意,将这一部分完全删除。不过倪匡为人,喜出奇招,见到金庸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我将阿紫的眼睛弄瞎了!”原来他说他讨厌阿紫其人,所以令她瞎眼。如此说来,倪匡代写之时,必定还是有其任性发挥的地方,而阿紫瞎眼,则是其中影响全局最大的一处了。
金庸无可奈何,也得接受,但是他自有主意,围绕阿紫眼睛,失而复得,得而再还,把她与游坦之之间的情爱纠葛写得更加动人,“凄楚、恋情、偏激、浪漫,都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竟成一个意外收获,金庸功力,可见非凡。
后来倪匡一直以此经历为得意,曾自撰一联,上联是:“屡替张彻编剧本”,下联是:“曾代金庸写小说”。其实倪匡本人,作为小说家也享有盛名,这样一副对联,只是表示他对此二人的推崇而已。
1965年,为了适应面向文化层次较高的读者的需要,金庸创办了《明报月刊》,以文化、学术、思想为主,标榜“独立,自由,宽容”。大陆“文化大革命”期间,《明报》抓住了这个时机,发表大量报道和评论来详细讨论“文革”的走向,分析“文革”的本质,并以其准确的透视力和预测力成为“中国报道权威”。金庸也成为与左派对立的右派媒体代表,而赢得“香港第一健笔”之称。
1967年,在“左”倾思潮和“左派”势力影响下,香港的劳资纠纷逐渐扩大成为与政府和社会对抗的暴动事件,这就是香港的“六七暴动”。而金庸也成为“左派”攻击对象,不得不远走瑞士避难。然而,祸福相因,在这种冲击中,《明报》的销量也从五万份激增到八万份。
“六七”之后,香港政治经济趋于好转。金庸开始投入发展明报事业。此后金庸在《明报月刊》之外,又先后增办了《新明日报》星马版、《明报周刊》、《明报晚报》、《财经日报》等报纸杂志,后来又创办了明窗、明河、明远三家出版社,把《明报》拓展成一个报业集团。其中,《明报周刊》以娱乐周刊起家,在著名娱乐新闻采写人雷炜坡手下蒸蒸日上,成为明报集团除《明报》外赢利最高的刊物,1973年李小龙死亡事件后,已稳坐香港娱乐周刊的第一把交椅。
而《明报》手下,更是人才济济,如潘粤生、陈非、雷炜坡、汪济、王琳、司马长风、孙淡宁(农妇),张续良、胡菊人、王司马、林三木、王世瑜、李文庸(慕容公子)、董梦妮等,皆先后在金庸麾下冲锋陷阵。金庸之用人,有“才”——慧眼识珠提拔英俊;有“情”——真情相待平等共处;有“识”——眼光远大谋划全局;有“度”——宽宏大量不计小怨,尤其为人所称道。
《明报晚报》前身为《华人夜报》,20世纪60年代末创办不久后金庸便把它交给了王世瑜。据《明报》老职员说,王世瑜初入《明报》,职位只是信差。但这个信差,聪明勤勉,甚获金庸欢心,很快就由信差,升为校对,助理编辑,编辑,而到最后,更被升任《华人夜报》的总编辑,升职之快,堪称一时无二。但是由于办报宗旨遭到金庸夫人的反对,争执之下辞职,转投《新报》。当时他年少气盛,便常在报上拿金庸开玩笑,语多不敬,金庸也只是一笑了之。后来王世瑜自办《新夜报》,大赚一笔,赚钱后便卖掉报纸,举家移民加拿大。金庸听说他不办报了,立刻邀请他回来重新加盟《明报》,任《明报晚报》和《财经日报》的社长,重新收归旗下。王世瑜后来对金庸的评语是:“深懂用人之道,懂得放手让下属办事,三十多年来我从未见他辞退过一名员工,或骂过一名下属,但公司的同事对他都很尊敬。”
王世瑜外,有林三木。林三木在《明报》,起初只是资料室的小职员,得到金庸赏识而被保送到英国留学,归来立刻出任《明报晚报》的副总编辑,后来总编辑潘粤生去了新加坡《新明日报》,林三木又升任总编,恰值股市狂潮,《明报晚报》时为全港独一无二的经济报纸,于是一纸风行,销路达好几万份。林三木便打算自立山头,另开事业,最终脱离《明报》,自创《信报》,成为《明报晚报》的最大竞争对手。因此,许多人都认为林三木对于金庸,太过忘恩负义,然而,金庸却反而替林三木辩解:“人望高处,水望低流,林三木有这么好的成就,我也高兴。”
后来,在许多宴会场合,金庸都会遇到林三木,他一见林三木,一定会走过去握手,很客气地称呼他做“林先生”,而不似一般老板直呼旧职员的名字。
这段期间内,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达到了顶峰。
在此期间,发生过一件金梁“笔战”的往事,可以说是两大武侠作家在创作基本理念上的一次碰撞。1966年1月香港《海光文艺》创刊号发表了一篇文章,《金庸梁羽生合论》,署名佟硕之(后来知为梁羽生的笔名)。这篇文章比较了金梁作品的异同,说:
“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
随后,在分析二人各自优缺点的时候,此文对于金庸提出了以下的批评:
“武”的方面,其一,情节跌宕起伏,变化多端,固然是好事,但是有时便不免于不合理情节,而有些更是伤于人物,并非必要。(当时金庸尚未写到段誉身世之谜,故而此文将木婉清和段誉的恋爱以为果然乱伦,于是也算在其中。不过段誉身世之谜太过离奇巧合,纵然梁羽生后来知道金庸真正的安排,恐怕也不免诟病。)
其二,诗词修养不够,犯了一些平仄和史学上的毛病,如《书剑恩仇录》的回目不合古典诗文平仄,《射雕》中黄蓉的“宋代才女唱元曲”等。
其三,一些武侠技击写得太过离奇,令人不可相信,如天山童姥、六脉神剑这样的设计,已经近于神怪之道。
“侠”的方面,金庸常邪正不分,混淆大是大非。例如《无龙八部》中,金庸捧“大杀宋国忠义之士,官居契丹南院大王”的乔峰为英雄,不知为何。
“情”的方面,金庸的爱情描写较为单一,常常发生莫名其妙的多角恋爱,没有深厚的心理基础。
金庸对这批评想法如何,他自己一直没有提起,但是对于梁羽生批评他最主要的部分,也就是“邪正不分”这点上,金庸当时显然是不服气的。在《海光文艺》第四期,他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小文《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自白》,虽然含蓄,却可看出是对《合论》的一个回应。在这篇文章里,我们也可看出金庸在创作武侠时的一些基本理念,他说:
“我只是一个‘讲故事人’(好比宋代的‘说话人’,近代的‘说书先生’)。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我自幼便爱读武侠小说,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当然也有金钱上的报酬)……
我以为小说主要是刻画一些人物,讲一个故事,描写某种环境和气氛。小说本身虽然不可避免地会表达作者的思想,但作者不必故意将人物、故事、背景去迁就某种思想和政策。
我以为武侠小说和京剧、评弹、舞蹈、音乐等等相同,主要作用是求赏心悦目,或是悦耳动听。武侠小说毕竟没有多大艺术价值,如果一定要提得高一点来说,那是求表达一种感情,刻画一种个性,描写人的生活或是生命,和政治思想、宗教意识、科学上的正误、道德上的是非等等,不必求统一或关联。艺术主要是求美、求感动人,其目的既非宣扬真理,也不是明辨是非。”
从这篇小文里,我们可以看出金庸创作期间对于武侠的态度:对他来说,武侠小说只是一种娱乐手段,而他致力而为的,也只是提升这种作品的艺术价值而已。他想要写的,不过是“求美,求感动人”,而不愿意将它纳入教化体系而成为苦差。之后他在《天龙八部》里对于乔峰形象的塑造,正是对这个观点的一个阐明:当时梁羽生没有预料到,被他批评过的乔峰,身上的异族血统和暴烈个性,使他的个性和面临的处境更加深刻而复杂,而最终乔峰(萧峰)以杀身取义之行为,用自己的生命为宋辽换得短暂的和平,更使他的形象升华到金庸笔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大英雄之位。在乔峰的身上,契丹和汉族的混淆倒置,反倒使这个人物跨越了狭隘的民族观念,而具备了更高的意义。
第一部分 金庸的小说人生第6节 金庸的小说人生(6)
《天龙八部》为陈世骧评为:“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是金庸写“情孽”写到极致的一篇小说,也是他对于“情”的一次探讨之旅。在这部书里,充满了人性的挣扎与矛盾,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欲望和感情所困扰,而金庸用来解决的方法,则是佛法的超度和解脱——一些人物因为深受佛法熏陶而拥有心灵平静和完满人格,获得幸福圆满的结局,例如段誉、虚竹;一些人物则在忏悔中以出家或者死亡解脱。甚至,这本书里,几个最大的“恶魔”,都获得了在佛法中悔过的结局:如慕容博、萧远山、鸠摩智,甚至是星宿老怪丁春秋。
然而一方面是体悟与升华,忏悔与救赎;另一方面也是不可改变与痛苦;在无名老僧的教化之外,有两类人不能为佛法所超度:一种是如萧峰这样的大英雄大侠士,不能也不肯用佛法为心中的问题寻求简单的答案,最终不得不为此付出悲剧的代价;另一种是阿紫、游坦之间或慕容复这种执著于“情”或“欲”的凡人,他们宁愿选择与他们的爱情或者欲望共生,或者共灭——阿紫与游坦之选择了各自的殉情方式,而甚至最富慈悲心的段誉也放弃将慕容复接至大理的念头:“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
这样纠缠转化,难判难定的爱欲之谜,使作品具有了更加深沉含蓄的意味。
20世纪60年代末期,金庸思想理念都更加趋于成熟,创作因为摆脱经济压力,自由度也更大,因此作品中便加入了更多对于人性和政治、社会、文化的思考。这个阶段他写出了他的最后两部长篇:《笑傲江湖》与《鹿鼎记》。这两部长篇小说无论在新派武侠史或者金庸本人的创作史上,无疑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关于写作《笑傲江湖》的动机,金庸曾这样说过:“写《笑傲江湖》的那几年,‘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卑污集中地呈现。我每天为《明报》写社评,对政治中龌龊行径的强烈反感,自然而然地反映在每天撰写一段的武侠小说之中。”
然而,这并不是一部影射攻击性的作品,正如金庸所说,他想要做到的是“通过书中的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这是金庸作品中惟一不涉历史背景的一部,金庸借了这样的写法,正要阐释,这本书里所写的,不是一朝一代的兴亡离合,而是主宰中国三千多年的普遍欲望。
这是一部关于“权力”的小说,主人公令狐冲,是一个“权力”的旁观者,他对权力没有欲望,然而却置身于许多权力斗争的中心,参与了华山派、嵩山派、少林派、日月神教等许多门派的权力之争。通过他的眼睛,我们看到一幅政治旋涡中的人物长卷:贪婪者为权力欲控制而堕落为恶;弱小者为强权迫害而身家难保;上位者为欲望迷惑,失权夺权皆如一梦;边缘者为权力播弄,求离不得求存不能……而又演出灭门破家、夫妻怀恨、师友相残的悲剧。《倚天屠龙记》的正邪困惑,在此发展到极致:一旦被贪欲所控制,无沦是“正派”还是“邪教”,都无法逃脱这一人性的枷锁,左冷禅、岳不群、东方不败、任我行,无论怎样的君子掌门,英雄枭杰,都为了权力二字,成了自己欲望的可怜、可悲、可笑的牺牲品。有人说,读《笑傲》令人心冷,诚然。而令狐冲,则是在这场悲剧中,几乎惟一保持了清醒和主动的人,最终得以退出旋涡,携爱隐世。然而,这种退隐的代价,也是他失去了本来如同亲人般的师父、师母和满门师兄弟,失去了曾经深爱过的小师妹,失去了许多正派邪派的好友尊长,在令狐冲和任盈盈终成眷属、曲终奏雅的另一面,是无可奈何独善其身的悲凉。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企图建立霸权者),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而《鹿鼎记》一出,则在读者中掀起一场大骚动,甚至有许多读者写信来提出这部书是否金庸所写的疑问。金庸自己觉得:“《鹿鼎记》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它是历史小说。”《鹿鼎记》最令人困惑之处,便是这本书的主人公,已经不是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大英雄大侠客,而武林在皇权和官府面前,也显得异常无力,“武侠”的英雄气概,洒脱胸怀,一下子间,仿佛被颠覆掉了。
这个主角韦小宝,用一句话概括说,是一个“市井小混混”。他经历奇特,但是本质平凡,与从前的侠客们相比,他不具备远大志向和高尚品格,人生目标非常简单:第一,生存,第二,金钱与美女。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违背一切理想原则,却符合一切现实条件。他虽然不符合武侠的国家理想,却满足了人们在阅读武侠小说中寄托的一切私人欲望:财富、美女、主宰他人的权力、成名……他虽然在“道德”上,违背了许多侠客的基本信条,却因为在“人情”一面异常周到而讨人喜欢。因此,甚至连金庸自己都难以对这个人物进行定位了。他写《韦小宝这小家伙》,既承认他身上可爱重义气一面,又强调他违反道德的一面。而他对于韦小宝的态度,恰恰体现的便是这种“道德”与“人情”的矛盾。他既称韦小宝为“这小家伙”,口气自然是异常爱护:“我写《鹿鼎记》写了五分之一,便已把韦小宝这小家伙当作了好朋友,多所纵容,颇加袒护,中国人重情不重理的坏习气发作了。”但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金庸已颇有道德教化之心,对于人性与现实之外,需不需要承担道德职能,显得动摇困惑起来了,所以又要强调:对于中国的处境,“韦小宝作风”还是少一点为妙。
作为小说家来说,金庸本不必承担笔下人物的教化功能。当年回答论难时所理直气壮地坚持的“艺术主要是求美、求感动人,其目的既非宣扬真理,也不是明辨是非”,到了他晚年,看来已经有所修正和改变。后来他封笔多年之后,号召青少年要做郭靖、令狐冲,不要做韦小宝,则更是以说教代小说,作为文化名流,这样的号召本无可厚非,但是身为人物的创造者,还要做出这样的号召,就不免显得虚弱无力,顾盼踌躇了。
这其实是武侠小说长期面临的一个质疑:武侠是不是在“诲淫诲盗”?武侠小说自出生始,是否要为其中的负面因素负责?读者接受作品中的什么,跟作者是否有关?当金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