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现实一种牋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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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皮皮又说。山岗没有去理睬儿子,他站在窗口,阳光晒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
舒服。这时山峰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他妻子跟在后面,他们的神色使山岗感到出了什么事。
兄弟俩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山岗听着他们迟缓的脚步跨入屋中,然后一声响亮的关
门。这一声使山岗坚定了刚才的想法。
皮皮此刻又说了:“我冷。”
山岗走出了卧室,他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这时妻子正从厨房里将饭菜端了出来,皮皮已
经坐在了那把塑料小凳上。他听到山峰在自己房间里吼叫的声音。他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
妻子也坐了下来。她问山岗:“要不要去叫他们一声?”
山岗回答:“不用。”老太太这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碟咸菜。她从来不用他们叫,
总会准时地出现在餐桌旁。
山峰屋中除了吼叫的声音外,增加了另外一种声音。山岗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嘴里咀
嚼着,眼睛却通过敞开的门窗望到外面去了。不一会他听到母亲在一旁抱怨,他便转过脸
来,看到母亲正愁眉苦脸望着那一碗米饭,他听到她在说:“我看到血了。”他重新将头转
过去,继续看着屋外的阳光。
山峰抱着孩子走入自己的房门,把孩子放入摇篮以后,用脚狠命一蹬关上了卧室的门。
然后看着已经坐在床沿上的妻子说:“你现在可以哭了。”
他妻子却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那双睁着的眼睛似乎已经死去,但
她的坐姿很挺拔。
山峰又说:“你可以哭了。”
可她只是将眼睛移动了一下。
山峰往前走了一步,问:“你为什么不哭。”
她这时才动弹了一下,抬起头疲倦地望着山峰的头发。
山峰继续说:“哭吧,我现在想听你哭。”
两颗眼泪于是从她那空洞的眼睛里滴了出来,迟缓而下。
“很好。”山峰说,“最好再来点声音。”
但她只是无声地流泪。
这时山峰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头发吼道:“为什么不哭得响亮一点。”她的
眼泪骤然而止,她害怕地望着丈夫。
“告诉我,是谁把他抱出去的?”山峰再一次吼叫起来。
她茫然地摇摇头。“难道是孩子自己走出去的?”
她这次没有摇头,但也没点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吗?”山峰不再吼叫,而是咬牙切齿地问。
她想了很久才点点头。
“这么说你回家时孩子已经躺在那里了?”
她又点点头。“所以你就跑出来找我?”
她的眼泪这时又淌了下来。
山峰咆哮了:“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抱到医院去,你就成心让他死去。”她慌乱地摇起
了头,她看着丈夫的拳头挥了起来,瞬间之后脸上挨了重重一拳。她倒在了床上。
山峰俯身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接着又往她脸上揍去一拳。这一拳将她打在地上,
但她仍然无声无息。
山峰把她再拉起来,她被拉起来后双手护住了脸。可山峰却是对准她的乳房揍去,这一
拳使她感到天昏地暗,她窒息般地呜咽了一声后倒了下去。
当山峰再去拉起她的时候感到特别沉重,她的身体就像掉入水中一样直往下沉。于是山
峰就屈起膝盖顶住她的腹部,让她贴在墙上,然后抓住她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了三下。山
峰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吼毕才松开手,她的身体便贴着墙壁滑了下去。随后山峰
打开房门走到了外间。那时候山岗已经吃完了午饭,但他仍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正将碗筷收
去,留下的两双是给山峰他们的。山岗看到山峰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走到母亲身旁。此刻
母亲仍端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她看到血了。那一碗米饭纹丝未动。
山峰问母亲:“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母亲抬起头来看看儿子,愁眉苦脸地说:“我看到血了。”
“我问你。”山峰叫道,“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母亲仍然没对儿子的问话感兴趣,但她希望儿子对她看到血感兴趣,她希望儿子来关心
一下她的胃口。所以她再次说:“我看到血了。”然而山峰却抓住了母亲的肩膀摇了起来:
“是谁?”
坐在一旁的山岗这时开口了,他平静地说:“别这样。”
山峰放开了母亲的肩膀,他转身朝山岗吼道:“我儿子死啦!”山岗听后心里一怔,于
是他就不再说什么。
山峰重新转回身去问母亲:“是谁?”
这时母亲眼泪汪汪地嘟哝起来:“你把我的骨头都摇断了。”她对山岗说,“你来听
听,我身体里全是骨头断的声音。”
山岗点点头,说:“我听到了。”但他坐着没动。
山峰几乎是最后一次吼叫了:“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此时坐在塑料小凳上的皮皮用比山峰还要响亮的声音回答:“我抱的。”当山峰第一次
这样问母亲时,皮皮没去关心。后来山峰的神态吸引了他,他有些费力地听着山峰的吼叫,
刚一听懂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然后他非常得意地望望父亲。于是山峰立刻放开母亲,
他朝皮皮走去。他凶猛的模样使山岗站了起来。皮皮依旧坐在小凳上,他感到山峰那双血红
的眼睛很有趣。
山峰在山岗面前站住,他叫道:“你让开。”
山岗十分平静地说:“他还是孩子。”
“我不管。”“但是我要管。”山岗回答,声音仍然很平静。
于是山峰对准山岗的脸狠击一拳,山岗只是歪了一下头却没有倒下。“别这样。”山岗
说。“你让开。”山峰再次吼道。
“他还是孩子。”山岗又说。
“我不管,我要他偿命。”山峰说完又朝山岗打去一拳,山岗仍是歪一下头。这情景使
老太太惊愕不已,她连声叫着:“吓死我了。”然而却坐着未动,因为山峰的拳头离她还有
距离。此时山岗的妻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朝山岗叫道:“这是怎么了?”
山岗对她说:“把孩子带走。”
可是皮皮却不愿离开,他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山峰的拳头。父亲没有倒下使他兴高采
烈。因此当母亲将他一把拖起来时,他不禁愤怒地大哭了。
这时山峰转身去打皮皮,山岗伸手挡住了他的拳头,随即又抓住山峰的胳膊,不让他挨
近皮皮。
山峰就提起膝盖朝山岗腹部顶去,这一下使山岗疼弯了腰,他不由呻吟了几下。但他仍
抓住山峰的胳膊,直到看着妻子把孩子带入卧室关上门后,才松开手,然后挪几步坐在了凳
子上。山峰朝那扇门狠命地踢了起来,同时吼着:“把他交出来。”山岗看着山峰疯狂地踢
门,同时听着妻子在里面叫他的名字,还有孩子的哭声。他坐着没有动。他感到身旁的母亲
正站起来离开,母亲嘟嘟哝哝像是嘴里塞着棉花。
山峰狠命地踢了一阵后才收住脚,接着他又朝门看了很久,然后才转过身来,他朝山岗
看了一眼,走过去也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眼睛继续望着那扇门,目光像是钉在那上面,山岗
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后来,山岗感到山峰的呼吸声平静下来了,于是他站起身,朝卧室的
门走去。他感到山峰的目光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他在门上敲了几下,说:“是我,开门
吧。”同时听着山峰是否站了起来,山峰坐在那里没有声息。他放心了,继续敲门。门战战
兢兢地打开了,他看到妻子不安的脸。他对她轻轻说:“没事了。”但她还是迅速地将门关
上。
她仰起头看着他,说:“他把你打成这样。”
山岗轻轻一笑,他说:“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山岗走到泪汪汪的儿子身旁,用手摸他的脑袋,对他说:“别哭。”接着他走到衣
柜的镜子旁,他看到一个脸部肿胀的陌生人。他回头问妻子:“这人是我吗?”
妻子没有回答,妻子正怔怔地望着他。
他对她说:“把所有的存折都拿出来。”
她迟疑了一下后就照他的话去办了。
他继续逗留在镜子旁。他发现额头完整无损,下巴也是原来的,而其余的都已经背叛他
了。
这时妻子将存折递了过去,他接过来后问:“多少钱?”
“三千元。”她回答。“就这么多?”他怀疑地问。
“可我们总该留一点。”她申辩道。
“全部拿出来。”他坚定地说。
她只得将另外两千元递过去,山岗拿着存折走到了外间。
此刻山峰仍然坐在原处,山岗打开门走出来时,山峰的目光便离开了门而钉在山岗的腹
部,现在山岗向他走来,目光就开始缩短。山岗在他面前站住,目光就上升到了山岗的胸
膛。他看到山岗的手正在伸过来,手中捏着十多张存折。
“这里是五千元。”山岗说,“这事就这样结束吧。”
“不行。”山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的嗓音沙哑了。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山岗又说。
“你滚开。”山峰说。因为山岗的胸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法看到那扇门。山岗在他
身旁默默地站了很久,他一直看着山峰的脸,他看到那脸上有一种傻乎乎的神色。然后他才
转过身,重新走回卧室。他把存折放在妻子手中。
“他不要?”她惊讶地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儿子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说:“跟我来。”孩子看了看母亲
后就站了起来,他问父亲:“到哪里去?”
这时她明白了,她挡住山岗,她说:“不能这样,他会打死他的。”山岗用手推开她,
另一只手拉着儿子往外走去,他听到她在后面说:“我求你了。”
山岗走到了山峰面前,他把儿子推上去说:“把他交给你了。”山峰抬起头来看了一下
皮皮和山岗,他似乎想站起来,可身体只是动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转了个弯,看到屋外院
子里去了。于是他看到了那一摊血。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发现那一摊血在发出光
亮,像阳光一样的光亮。
皮皮站在那里显然是兴味索然,他仰起头来看看父亲,父亲脸上没有表情,和山峰一
样。于是他就东张西望,他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也站在他身后了。
山峰这时候站了起来,他对山岗说:“我要他把那摊血舔干净。”“以后呢?”山岗
问。山峰犹豫了一下才说:“以后就算了。”
“好吧。”山岗点点头。
这时孩子的母亲对山峰说:“让我舔吧,他还不懂事。”
山峰没有答理,他拉着孩子往外走。于是她也跟了出去。山岗迟疑了一下后走回了卧
室,但他只走到卧室的窗前。
山岗看到妻子一走进那摊血迹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样十分贪婪。山岗看到山峰朝
妻子的臀部蹬去一脚,妻子摔向一旁然后跪起来拼命地呕吐了,她喉咙里发出了那种令人毛
骨悚然的声音。接着他看到山峰把皮皮的头按了下去,皮皮便趴在了地上。他听到山峰用一
种近似妻子呕吐的声音说:“舔。”皮皮趴在那里,望着这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
起某一种鲜艳的果浆。他伸出舌头试探地舔了一下,于是一种崭新的滋味油然而生。接下去
他就放心去舔了,他感到水泥上的血很粗糙,不一会舌头发麻了,随后舌尖上出现了几丝流
动的血,这血使他觉得更可口,但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山岗这时看到弟媳伤痕累累地出
现了,她嘴里叫着“咬死你”扑向了皮皮。与此同时山峰飞起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皮皮
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脑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他看到儿子挣扎了
几下后就舒展四肢瘫痪似的不再动了。
那时候老太太听到“咕咚”一声,这声音使她大吃一惊。声音是从腹部钻出来的。仿佛
已经憋了很久总算散发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气。他马上断定那是肠子在腐烂,而且这种腐
烂似乎已经由来已久。紧接着她接连听到了两声“咕咚”,这次她听得更为清楚,她觉得这
是冒出气泡来的声音。由此看来,肠子已经彻底腐烂了。她想象不出腐烂以后的颜色,但她
却能揣摩出它们的形态。是很稠的液体在里面蠕动时冒出的气泡。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烂
的那种气息,这种气息正是从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后她感到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这种腐烂气
息,仿佛连房屋也在腐烂了。所以她才知道为什么不想吃东西。她试着站起来,于是马上感
到腹内的腐烂物往下沉去,她感到往大腿里沉了。她觉得吃东西实在是一桩危险的事情,因
为她的腹腔不是一个无底洞。有朝一日将身体里全部的空隙填满以后,那么她的身体就会胀
破。那时候,她会像一颗炸弹似地爆炸了。她的皮肉被炸到墙壁上以后就像标语一样贴在上
面,而她的已经断得差不多了的骨头则像一堆乱柴堆在地上。她的脑袋可以想象如皮球一样
在地上滚了起来,滚到墙角后就搁在那里不再动了。
所以她又眼泪汪汪了,她感到眼泪里也在散发着腐烂气息,而眼泪从脸颊上滚下去时,
也比往常重得多。她朝门口走去时感到身体重得像沙袋。这时她看到山岗抱着皮皮走进来,
山岗抱着皮皮就像抱着玩具,山岗没有走到她面前,他转弯进了自己的卧室。在山岗转弯的
一瞬间,她看到了皮皮脑袋上的血迹,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迹,这次血迹没有上次
那么明亮,这次血迹很阴沉。她现在感到自己要呕吐了。山岗看着儿子像一块布一样飞起
来,然后迅速地摔在了地上。接下去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觉得眼前杂草丛生,除此以外
还有一口绿得发亮的井。
那时候山岗的妻子已经抬起头来了。她没看到儿子被山峰一脚踢起的情景,但是那一刻
里她那痉挛的胃一下子舒展了。而她抬起头来所看到的,正是儿子挣扎后四肢舒展开来,像
她的胃一样,这情景使她迷惑不解,她望着儿子发怔。儿子头部的血这时候慢慢流出来了,
那血看去像红墨水。
然后她失声大叫一声:“山岗。”同时转回身去,对着站在窗前的丈夫又叫了一声。可
山岗一动不动,他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于是她重新转回身,对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的山
峰说:“我丈夫吓傻了。”然后她又对儿子说:“你父亲吓傻了。”接着她自言自语:“我
该怎么办呢?”
杂草和井是在这时消失的,刚才的情景复又出现,山岗再一次看到儿子如一块布飘起来
和掉下去。然后他看到妻子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他心想:“干嘛这样望着我。”他看到山
峰在东张西望,看到他后就若无其事地走来了,他那伤痕累累的妻子跟在后面,儿子没有爬
起来,还躺在地上。他觉得应该去看一下儿子,于是他就走了出去。
山峰往屋中走去时,感到妻子跟在后面的脚步声让他心烦意乱,所以他就回头对她说:
“别跟着我。”然后他在门口和山岗相遇,他看到山岗向他微笑了一下,山岗的微笑捉摸不
透。山岗从他身旁擦过,像是一股风闪过。他发现妻子还在身后,于是他就吼叫起来:“别
跟着我。”
山岗一直走到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