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现实一种牋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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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接着就走了进去。他感到里面很潮湿,但他很满意这个地方。里面有很多房间,都
还没有装门。他挨个将这些房间审视一遍,随后决定走入其中一间。那是比较阴暗的一间。
他走进去后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此刻他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
下,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所以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睡着了。三小时以后他被人推醒,他看到
几个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个人对他说:“请你把那东西放进去。”
一个月以后,山岗被押上了一辆卡车,一伙荷抢的武警像是保护似的站在他周围。他看
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样汇集过来,他们仰起脑袋看着他。而他则低下头去看他们,他感到他
们的脸是画出来似的。这时前面那辆警车发出了西北风一样的呼叫后往前开了,可卡车只是
放屁似地响了几声竟然不动了。那时候山岗心里已经明白。自从他在那幢建筑里被人叫醒
后,他就在等着这一刻来到。现在终于来了。于是他就转过脸去对一个武警说:“班长,请
手脚干净点。”
那武警的眼睛看着前方,没去答理山岗。因此山岗将脸转向另一边,对另一个武警说:
“班长,求你一枪结束我吧。”这个武警也一样无动于衷。
山岗看到很多自行车像水一样往前面流去了。这时候卡车抖动了几下,然后他感到风呼
呼地刮在他的两只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车井然有序地闪向两旁。路旁伸出来的树叶有
几次像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不久之后那一块杂草丛生的绿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知道
自己马上就要站在这块绿地的中央。和绿地同时出现的是那杂草丛生一般的人群。他还看到
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停在绿地附近。公路两旁已经挤满自行车了,自行车在那里东倒西歪。
他感到救护车为他而来。他觉得他们也许要一枪把他打个半死之后,再用救护车送他去医院
救活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卡车又抖动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车栏上,但他居然不
疼。随后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过去,于是他就转过身来。他看到几个武警跳下了卡车,他也
被推着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随后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拥着朝前走去,他
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觉。而他的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在摆动。他似乎看到很
多东西,又似乎眼前什么也没有。在他朝前走去时,他开始神情恍惚起来。不一会他被几只
手抓住,他没法往前再走,于是他就站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脚下长长的杂草伸进了他的裤管,于是他有了痒的感
觉。他便低下头去看了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得把头重新抬起来,脸上出现了滑
稽的笑容。慢慢地他开始听到嘈杂的人声,这声音使他发现四周像茅草一样遍地的人群。于
是他如梦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不一会就要脑袋开花了。
现在他想起来了,想起先前他常来这里。几乎每一次枪毙犯人他都挤在前排观瞧。可是
站在这个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现在的处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寻找他以前常站
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这时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对身旁的武警说:“班长,
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请你替我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又说。
“就尿在裤子里吧。”武警说。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脸,他不知道他们为何高兴成这样。他微微劈开双腿,开始愁
眉苦脸起来。
过了一会武警问:“好了没有?”
“尿不出来。”他痛苦地说。
“那就算了。”武警说。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开始朝远处眺望。他的目光从矮个的头发上飘了过去,又从
高个的耳沿上滑过,然后他看到了那条像静脉一样的柏油公路。这时他感到腿弯里被人蹬了
一脚,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没法看到那条静脉颜色的公路了。一个武警在他身后举起
了自动步枪,举起以后开始瞄准。接着“”地响了一声。山岗的身体随着这一枪竟然翻了个
筋斗,然后他惊恐万分地站起来,他朝四周的人问:“我死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声像雷阵雨一样向他倾泻而来。于是他就
惊慌失措哇哇大哭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畅流而出。
他又问:“我死了没有?”
这次有人回答他了,说:“你还没死。”
山岗又惊又喜,他拼命地叫道:“快送我去医院。”随后他感到腿弯里又挨了一脚,他
又跪在了地上。他还没明白过来,第二枪又出现了。第二枪打进了山岗的后脑勺,这次山岗
没翻筋斗,而是脑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脑袋将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没有死,他的屁
股像是受寒似地抖个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将枪口贴在山岗的脑袋上,打出了第三枪,像是有人往山岗腹部
踢了一脚,山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绑着的双手压在下面,他的双腿则弯曲了起来,随
后一松也躺在了地上。
这天早晨山岗的妻子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只有半个脑袋。那时刚刚进入黎明。她
记得自己将门锁得很好,可他进来时却让她感到门是敞开的。尽管他只有半个脑袋,但他还
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山岗。
“我被释放了。”山岗说。
他的声音嗡嗡的,于是她就问:“你感冒了?”
“也许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屉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她就问他是否需要。
他摇摇头,说他没有感冒,他身体很好,只是半个脑袋没有了。她问他那半个脑袋是不
是让一颗子弹打掉的。他回答说记不起来了。然后他就在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坐下后他说
饿了。要她给一点零钱买早点吃。她就拿了半斤粮票和一元钱给他。他接过钱以后便站起来
走了。他走出去时没有随手关门,于是她就去关门,可发现门关得很严实。她并没有感到惊
奇,她脱掉衣服上床去睡觉了。
那个时候胡同里响起了单纯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这个时候醒过
来的,这时候黎明刚刚来临,她看到房间里正在明亮起来。四周很静,因此她清楚地听着那
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脚步声。她觉得这脚步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然后又走出
了这所房子,现在快要走出胡同了。她开始穿衣服,脚步声是她穿好衣服时消失的。于是她
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后阳光便涌现进来,阳光这时候还是鲜红的。不久以后就会变成肝炎那
种黄色。她叠好被子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看镜中自己的脸,她感到索然无味。因此她站
起身走出了卧室。在外间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里吃早饭了。于是她就走进厨房准备自己
的早饭。她点燃煤气灶后,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脸。
五分钟以后,她端着自己的早饭走了出来,在弟媳对面坐下,然后默不作声地吃了起
来。那时候弟媳却站起身走入厨房,她吃完了。她听到弟媳在厨房里沈碗时发出很响的声
音。不一会弟媳就走出来了,走进了卧室。然后又从卧室里走出,锁上门以后她就往外走
了。
她继续吃着早饭,吃得很艰难,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眼睛便望着窗外那棵树上,那棵
树此刻看去像是塑料制成的。她一直看着。后来她想起了什么,她将目光收回来在屋内打量
起来。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卧室的门上。但是不久之
后她就将目光移开,继续又看门外那棵树。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长逝。
那天早晨她醒来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兴奋如何在她体内流动。而同
时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显地觉得脚趾头是最先死去的,然后是整双
脚,接着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脚的死去像冰雪一样无声无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
以后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了腰际,涌过腰际后死亡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时她感到双手离
她远去了,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后只剩下心脏了,可死亡已经包围了心
脏,像是无数蚂蚁似的从四周爬向心脏。她觉得心脏有些痒滋滋的。这时她睁开的眼睛看到
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
来。
山峰的妻子显然知道这天早晨发生了一些什么,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现在她已经走出
了胡同,她走在大街上。这时候阳光开始黄起来了。她很明白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朝天宁
寺走去,因为在天宁寺的旁边就是拘留所。这天早晨山岗将被人从里面押出来。她在街上走
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议论山岗。而且很多人显然和她一样往那里走去。这镇上已有一年
多时间没枪毙人了,今天这日子便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月以来,她常去法院询问山岗的案子,她自称是山岗的妻子(尽管一个月前她作为
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今天这种
结果。她很满意,她告诉他们,她愿将山岗的尸体献给国家。法院的人听了这话并不兴高采
烈,但他们表示接受。她知道医生们会兴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开始
想象着医生们如何瓜分山岗,因此她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
在这间即将拆除的房屋中央,一只一千瓦的电灯悬挂着。此刻灯亮着,光芒辉煌四射。
电灯下面是两张乒乓桌,已经破旧。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几个来自上海和杭州的医生此时站
在门口聊天,他们在等着那辆救护车来到。那时候他们就有事可干了。现在他们显得悠闲自
在。在不远处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飘着水草,而池塘四周则杨柳环绕。池塘旁边是一片
金黄灿烂的菜花地。在这种地方聊天自然悠闲自在。
救护车此刻在那条泥路上驰来了,车子后面扬起了如帐篷一般的灰尘。救护车一直驰到
医生们身旁才停住。于是医生们就转过脸去看了看。车后门打开后,一个人跳了下来,那人
跳下来后立刻转身从车内拖出了两条腿,接着身体也出现了。另一个人抓住山岗的两条胳膊
也跳下了车。这两人像是提着麻袋一样提着山岗进屋了。
医生们则继续站在门口聊天,他们仿佛对山岗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话题是有关物价。进去的两个人这时走了出来。这两人常去镇上医院卖血。现在他们
还不能走,他们还有事要干,待会儿他们还要挖个坑把山岗扔进去埋掉。那时的山岗由一些
脂肪和肌肉以及头发牙齿这一类医生不要的东西组成。所以他们走到池塘旁坐了下来。他们
对今天的差使很满意,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从某一个人手中接过钱来,然后放入自己的口
袋。
医生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才一个一个走了进去,走到各自带来的大包旁。他们开
始换衣服了,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帽和口罩,最后戴上了手术手套。接着开始整理各自的
手术器械。山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刚才那两个人剥去。他赤裸裸的身体在
一千瓦的灯光下像是涂上了油彩,闪闪烁烁。首先准备完毕的一个男医生走了过去,他没带
手术器械,他是来取山岗的骨骼的,他要等别人将山岗的皮剥去,将山岗的身体掏空后,才
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过去时显得漫不经心。他打量了一下山岗,然后伸手去捏捏山岗的胳
膊和小腿,接着转回身对同行们说:“他很结实。”
来自上海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穿着高跟鞋第二个朝山岗走去。因为下面的泥地凹凸
不平,她走过去时臀部扭得有些夸张。她走到山岗的右侧。她没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
了摸山岗胸膛的皮肤,她转过头对那男医生说:“不错。”
然后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这
一刀切得笔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医生赞叹不已。于是她就说:“我在中学学几何时从不用
尺划线。”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
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
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
去取山岗两条胳膊的皮了。她从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随后去切腿,从腹下髂前上棘向下
切到脚背。切完后再用尸体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离。游离完毕她休息了片刻。然后对身旁
的男医生说:“请把他翻过来。”那男医生便将山岗翻了个身。于是她又在山岗的背上划了
一条直线,再用尸体解剖刀游离。此刻山岗的形象好似从头到脚披着几块布条一样。她放下
尸体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断皮肤的联结,于是山岗的皮肤被她像捡破烂似地一块一块捡了
起来。背面的皮肤取下后,又将山岗重新翻过来,不一会山岗正面的皮肤也荡然无存。
失去了皮肤的包围,那些金黄的脂肪便松散开来。首先是像棉花一样微微鼓起,接着开
始流动了,像是泥浆一样四散开去。于是医生们仿佛看到了刚才在门口所见的阳光下的菜花
地。女医生抱着山岗的皮肤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将皮一张一张摊开刮了起来,她用尸体解剖
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着皮肤上的脂肪组织。发出声音如同车轮陷在沙子里无可奈何的叫唤。
几天以后山岗的皮肤便覆盖在一个大面积烧伤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过三天就液化坏死,于
是山岗的皮肤就被扔进了污物桶,后又被倒入那家医院的厕所。
这时站在一旁的几个医生全上去了。没在右边挤上位置的两个人走到了左侧,可在左侧
够不到,于是这俩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岗,那个胸外科医生在山岗胸筋交
间处两边切断软骨,将左右胸膛打开,于是肺便暴露出来,而在腹部的医生只是刮除了脂肪
组织和切除肌肉后,他们需要的胃、肝、肾脏便历历在目了。眼科医生此刻已经取出了山岗
一只眼球。口腔科医生用手术剪刀将山岗的脸和嘴剪得稀烂后,上额骨和下额骨全部出现。
但是他发现上额骨被一颗子弹打坏了。这使他沮丧不已,他便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把眼
睛打坏。”子弹只要稍稍偏上,上额骨就会安然无恙,但是眼睛要倒霉了。正在取山岗第二
只眼球的医生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诉口腔科医生那执刑的武警也许是某一个眼科医
生的儿子。他此刻显得非常得意。当他取出第二只眼球离开时,看到口腔科医生正用手术锯
子卖力地锯着下颌骨,于是他就对他说:“木匠,再见了。”眼科医生第一个离开,他要在
当天下午赶回杭州,并在当天晚上给一个患者进行角膜移植。这时那女医生也将皮肤刮净
了。她把皮肤像衣服一样叠起来后,也离开了。
胸外科医生已将肺取出来了,接下去他非常舒畅地切断了山岗的肺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