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三波-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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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令人恶心的痕迹?
戴黄袖套的老人用力吹响口哨。
不远处的垃圾筒上躺着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红。
一只鸟正用嘴啄食着它,它见许正看它,歪头打量了一会儿他,眼睛瞪得溜圆,爪子在不锈钢制成的筒沿上轻轻一蹭,又跃回空中。
湿漉漉黑色的人群渐渐看不清面庞,夜色马上就要来了。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到底想要说明什么?许正终于听见那少年的哭声,像一条被扼住七寸的蛇嘶嘶地响。他的脖子被女人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上应该会留下一些月牙状的淤痕,这是一种符合大多数女人审美标准的形状。许正望向女人,女人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脖子上的肉抖个不停。她是一头从侏罗纪来的黑乎乎肥嘟嘟的暴龙。
许正不无伤感地想着。
她也是这样的,虽然没有这样黑,这样肥。
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嘴会皱成一小团,像随时都可能断过气,让人心惊胆战。有时,哭着哭着,就没有了半点儿声息,眼珠翻起,手脚抽搐。他赶紧蹦过去,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她醒过来,哇一声,人就奔向了厨房。
厨房里有煤气管道。厨房里还有菜刀。对了,还有刚从超市买来的一大包洗衣粉,若吞下去,这也得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喊爹。他只能迅速从抽屉里翻出早已写好字的纸牌挂在胸口,扑通一下,直挺挺跪下,蠕动膝盖,一步步往厨房方面走去。纸牌上的字隔三差五要换,要求言简意骇,一针下去便能触及灵魂。譬如,“我是狗。”又譬如,“我罪该万死。”
认识错误总是很快,改正错误总是很慢。很多个夜里,她都愤怒地用手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她说,狗改不了吃屎。他非常清楚一条吃屎的狗会死得多么辛苦。首先是人拿棍子敲,敲死;再拿绳子吊,吊死;又扔入土里埋个几天几夜,闷死;最后从土里扒出,扔入沸水烫,烫死。所以,他没敢再吱声,躺在床上侧过身去看窗外的云,书上说玉皇大帝的外甥也养了一条狗,天天吃香喝辣,不必吃屎,可惜整个天庭也就那么一只。天上的“养狗证”一定很贵。
许正突然想抽烟,喉咙里痒得厉害,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包“南京”十元钱,一根香烟五角钱。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烟盒上的塑料封皮。没有人看他,可他还是感觉自己却是一个贼,他转过身,身体与墙壁形成一个锐角,他又紧张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再划着火柴。小时候他偷姐姐的五角钱买的冰棍真甜,这烟抽到嘴里却苦涩得紧。许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帮他买的。买了一条“南京”,说得抽一个月,抽好点,抽好些。许正记得当时自己问她为何不买“白沙”,一样的价钱可以买两条。她发了脾气,立刻把烟甩在他脸上。许正知道她很委屈。她一向就讨厌男人抽烟。她肯为他买烟已是做了极大牺牲。他赶紧赏给自己一记嘴巴,并向她保证这条烟一定会抽一个月。然后问她,是不是发奖金了?她没理他,转过身,拧开电视,一屁股坐下,脚后跟一蹭,甩出一只高跟鞋,另一只鞋子挂在大脚拇趾头晃过来晃过去。她面无表情,他却有点儿晕头转向。他拿不准主意该说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了一会儿,伸手想去抱她,手刚按到她胸口,她已迅速弹起,眉毛一竖,脆生生的牙齿咯吱一咬。这也怨他,他刚从外面回来竟然忘了洗手,活该满脸唾沫。
额头隐隐生疼。今天是他生日,三十岁。昨天他与她吵了一架。忘了为什么吵,只记得她那张扭曲的脸。她还扇了他一记耳光。手劲很大,那记耳光脆生生,货真价实,一点也不像那些被新闻曝光的注水肉。许正下意识地摸了把脸,还是疼,不过这可能与她无关。
许正缩起脖子。风真大,像头受了伤的熊瞎子,伸着舌头在脸上乱舔,每舔一下,脸上就似乎被撕下一层皮,火辣辣的疼。女人已经大获全胜,那少年被她拖到一个商店门口。许正听见几个行人在交头接耳,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撞了人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竟然还动手打人?
许正又听见几句脏话,都与英文字母“B”有关。他想笑,瞟了眼红绿灯,心中一动。街上没有戴红袖套的老人,空中也没有鸟鸣,一切静止下来,在刹那间,便恍惚化作一块寂静的镜面。他突然觉得疑惑,自己刚才所见的是真实的吗?它极可能是幻觉。体积这么庞大的一个女人怎可能分辨不出是谁撞了她?这里又不是在黑灯瞎火的小巷里。何况大家都这么说,而人民群众的眼睛一向雪亮。这可是领袖的教诲。事情的真相应该是女人所述,不然,这少年为何不再挣扎?所谓理直气壮,他一定心虚了,而把自己撞到树上的人也一定是他。真疼。许正揉揉额头,脑袋里似窜入了几只大头黄蜂。
第三辑第36节:小男人(3)
2
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对夫妇在过铁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都是一些闲话。女人说得很开心,男人听得很认真,两人手牵手。女人的鞋子突然崴入两根铁轨的凹槽,鞋带扣死在一颗生锈的铆钉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互相逗乐,可几分钟后远方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火车轰隆隆驶近。女人吓白了脸,男人也慌了,但女人的脚仍卡得死死的。看着越来越近嘶嘶吼叫着的钢铁怪兽,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了男人的脸。男人没有离开,反而在火车撞来的一刹那猛地抱紧女人,并高声喊道,亲爱的,我们在一起。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说过。很多杂志上都有,简直臭了街。问题是,你相信它吗?这并非煽情的故事,而是一道智商测试题。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出来。事情的真相是:a,男人的脚也被崴在凹槽内,只好吼上这么一嗓子为自己壮胆。B,这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男人,所以这一嗓子喊得特力拔山兮气盖世,以至轰隆隆的汽笛声一下子就成了蚊子叫,人们都听见了他的表白。C,谋杀。女人的腿之所以卡得死死的,是因为男人的脚就踩在她腿上,故女人要与男人厮打成一团。你不想让我活,我也得让你死。为在众目睽睽下掩盖罪行,男人发出嚎叫。何况,女人毕竟是一种智商有限的生物,容易被感动,当这么一句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话塞入耳朵里时,她完全可能一时心软,松手放男人逃脱。D,这是一个丈夫对他已有审美疲劳的女人做的白日梦。E,其他。
你喜欢哪种真相?没人有能够得知真正的真相,那是上帝的领域。所以大家都是在根据自己的意愿将一些东西七拼八凑。耳闻不如一见,从来都是一句诳语,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真相?
噢,请原谅我粗俗的比方。你见过人怎么喂猪吗?
所谓真相,就是人倒在石槽中的猪食。你有选择吃不吃的自由,你偶尔能吭吭唧唧几声,不断抗议,获得今天吃这种猪食明天吃那种猪食的小范围内的自由,但你绝对没有窜出猪圈大模大样坐在餐桌前啃红烧鱼块的自由。
你叫贝壳?远古时的人都拿贝壳当钱用。我喜欢你。我能不喜欢你吗?钱是好东西。何况你的鼻子这么小,眼睛这么小,就连这张嘴仍是这么小。我喜欢小巧玲珑的女人,胸脯上随时都蹲着两只吵吵闹闹的小白兔。谜面是小白兔,谜底是什么?哈哈,里面藏着一只流氓兔呢。所以,她们在床上往往非常棒,让人忍不住总想伸手去拽那只兔子的短尾巴。
不要相信男人。男人这东西骨子里长满粪蛆,整天说谎,肠子都烂掉了。我这是拿你开涮逗乐。别认真,千万别认真。一认真了,再好的人也就成了一堆醉酒时呕出的秽物。人哪,还是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好些。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没事,你别生气,脸涨得这么红,人家还以为你是春潮泛动。你可以向我脸上吐口水,我已经习惯了。
第三辑第37节:小男人(4)
3
贝壳说,贝壳遇到一个神经病。
贝壳说,他嘴极大、眼极小,胡子拉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上还戴着一个黄澄澄的戒指,一副暴发户的嘴脸,专门拿些扯卵蛋的玩意儿来骗女孩子。还好她火眼金睛,心里明镜似的。
贝壳说,这男人真没品味。泡妞不是这样泡的,这样泡出来的妞只会变成一瓮酸菜。
贝壳说,这叫装酷,扮深刻。狗日的。
贝壳说脏话了。你听见了吗?
心脏一阵绞痛,许正往嘴里扔入几粒“镇脑宁胶囊”。太阳挂在屋顶上端,像一个散了黄的鸡蛋。一些风从屋子外面溜入屋里,再从屋里蹿出来,扑入怀里,有些凉。他眯起眼打量这个城市的早晨,大大小小的建筑活像粘在灰蒙蒙天幕上的狗皮膏药。至于街上的人群,当然是从这块狗皮膏药下流出的脓汁。没有炊烟,没有晨霭,没有露水,没有光滑的踩在青草上的赤足,也没有干干净净的笑声。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但现正在许正面前耀武扬威的那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妇女用品的广告牌,与他前些天在那个城市所看到的是一模一样。图案一样,大小一样,颜色一样,甚至连模特女郎的脑袋上都同样有条被撕开的裂痕。
他砸破了贝壳的头,用烟灰缸砸的。一个蓝色的烟灰缸,是她买的,花了五块钱,当时她还特意托人弄来一些细小的白色砂粒,搁在里头。唉,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烟灰缸。许正挠挠头,拐过街角,在间大排档上坐下,要了碗鸭血粉丝。
铁炉子边站着一个男孩,黑乎乎的,两长串鼻涕哧溜溜地响。两个人的眼神一碰,男孩扭过脸,突然纵身向前,伸手从排档老板半敞的抽屉里抓出把毛票,撒开脚丫往东飞奔。他跑得太快,一头撞上一辆垃圾车,咣当一声,躺下了,毛票撒了一地。排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戴顶脏兮兮的白帽子,古怪得紧,见男孩抢钱,人立刻蹦出去。一些弯下腰正准备去捡钞票的行人,见他凶神恶煞,赶紧侧身让在一边。男人冲到街那头,捡起钞票,往男孩身上一口气踹上几脚,骂骂咧咧地往回走。男孩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回头瞟了一眼,转过身,猛地抄起车上扫帚,劈头盖脸往拉垃圾车的女人身上砸去。男孩头上已经流了血,样子更显狰狞。女人哀声躲避,最后不得不在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下缩成一小团。男孩扔下手中的扫帚,骂道,妈的,眼珠子长在屁股上了?
这很无聊。许正耸耸肩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疙瘩豆的男孩却已笑得前俯后仰。这句话没这么幽默吧,莫非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后就成了肛门?许正咧嘴,付过账,去了网吧,准备打发掉一点时间。他网络上的ID名叫“已婚男人”。最早他叫“男人”,有人立刻指出天下男人多得是,得加上一些修饰词,这样才能凸现出个性。他便改名为“我是猛男”,但别人立刻指出这属于心理学上的补偿效应,隐藏在ID后的人一定阳痿。许正就又改名为“超级猛男假一赔十”,这个名字让他着实威风了几小时,可没多久,聊天室就有人假一赔百了。而且令人心酸的,女人们对这些猛男无一不嗤之以鼻。许正问一高人,为什么会这样?高人答曰,鸡巴不是挂在嘴上的。
许正说,如之何?
高人说,叫“已婚男人”吧。已婚男人是一杯温吞水,女人爱喝。
这倒也是。许正从此用上这个ID,效果还凑和,搞掂过几个mm。但过程却往往比跑一场马拉松还要辛苦,人还没到终点发生面对面的交锋,腿就已经软了。许正叹了口气,在对话栏里敲出一行字“MM,我们做爱吧”,复制、粘贴,以私聊的方式逐一发了出去。烟一直叼在嘴里,粘嘴皮子,许正放下鼠标,将它小心翼翼地从嘴唇剥下,烟蒂上多出几缕血迹,隐隐生疼。许正皱起眉,扯下烟蒂,塞入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呸地一声吐在桌上那个浅蓝色的烟灰缸内。烟灰缸上印着一种啤酒的名字。许正喝过这种酒,不好喝。许正拈起它,扔入脚边的垃圾筐内。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仰起脸,用奇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他立刻竖起眉毛瞪回去。小女孩转过脸。过了几秒钟,许正听见她小声地对着麦克风说,哥,我旁边坐着一个傻逼。特傻。不揍他几下简直对不起自己。哥,过来帮我教训他,好不好嘛?
第三辑第38节:小男人(5)
十来岁就这么嗲,长大了那还得了?
贝壳也嗲。有次去爬山,好不容易登上一处石坡,人还没喘匀气,贝壳就将整个身体挂过来,一只手摇晃着许正的身体,一只手笔直地指向石坡下,嘴里大声地嚷,看,那里有一颗树树。
贝壳,那是一棵树,不是一棵树树。再怎么说,你也是二十八岁的已婚妇人了。许正没好意思看四周笑声古怪的游人,回家后,苦口婆心与贝壳做工作。贝壳生气了,脸板板的。许正没理她,等到晚上,许正刚想爬上床,就被贝壳一脚踹下去。那一脚真狠,正中心窝。许正都眼泪汪汪了,假若有一个“夫联”那该多好啊。许正干笑几声,开始向周星驰学习,双手抠入嘴里,向上提。这一招本来百试不爽,但这次估计自尊心被伤得特别深,贝壳的脸板得越发得平,就算是一面镜子恐怕也得自叹弗如。
许正只好学猫叫,又学狗叫,再学青蛙跳。
可惜皆无济于事。
最后贝壳板着脸手指着电视屏幕,说,他们在干什么?
许正说,他们在吃饭。
贝壳厉声喝道,不对。
许正脑海灵光一闪,他们在吃饭饭。
贝壳又说,他们现在又在干什么?
许正说,做爱爱。
贝壳脸上的线条渐渐缓和,鼻子里冒出一个字,“哼。”
许正连忙哼了两声。
两人无话,继续看电视,没多久,屏幕上那男人一迭声地唤着心肝儿,贝壳的手指突然指向自己的鼻子,叫我什么?
老婆,不对,是老婆婆。不对,还是不对,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大脑。许正在嘴里吐出“老婆婆”三字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闯下弥天大祸,马上放声高歌。
一抹红色在贝壳脸上倏然而过,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贝壳脸上已转换了至少五次颜色,首先是红,然后是青,接着是白,再接着又是红,最后终于恢复了人脸的正常肤色。
谁稀罕做你的五脏六腑?恶心死了。贝壳撇撇嘴,趿鞋,往洗水间走去,并哼起小调。许正的脸色渐渐活泛。他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一个在看肥皂剧的女人问丈夫,她是他身体的哪一部分。正在工作的丈夫不耐烦地回答,盲肠。许正咯咯乐了,吹起口哨,“无情最可恼,我总惹人笑,寒风今日吹到。思念不妙,让心在火中煎熬,叫我怎能抵挡得了?”
这些事想起来也蛮有趣的啊。许正继续吹起口哨,“想那小蛮腰,纤纤女儿娇,却在别人怀抱。无法忘掉,往日温柔的美好,如今凋谢在风中飘。歌照唱,舞照跳,一夜笙歌天欲晓,怨那青鸟。不思量,尖声叫,明月伴我共逍遥,一走疯闹。人生苦,快乐少,活着也是很无聊,像根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