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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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到了这时候还要想着去醉枫楼饮酒作乐。
正想着,文侯道:“楚休红,你将此间善后交付给人吧,马上与我回去。”
我吓了一跳,只道又要有什么变故,战战兢兢道:“大人,是末将征战不力么?”太子走时虽然满面春风,但方才那块石头也让他吓得够呛,天知道他是不是面上一套,心中却把遇险之事算在了我身上。但看文侯面色甚是轻松,我知道多半不会是这事,太子也不是那中深有城府的人。
文侯道:“自然不是,楚休红,此战你打得甚好。”
我们杀了三个蛇人,自己也伤了七个,应该不是败局,文侯自然明白的。我听得这话,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嚅嚅道:“大人,末将还须将军中弟兄安顿好,只怕晚上……”
文侯有些不悦道:“楚休红,人力有时而穷,若是事必躬亲,神仙也受不了。善后之事你交给属下办吧,马上随我前去。”
我不敢多说,生怕再说要惹恼了文侯,交待了曹闻道和钱文义几句,整了整战袍,跟着文侯下楼去。走下阶除时,心中仍不免惴惴,不知吉凶祸福。
第三十六章 成竹在胸
木桶里的水很热,浸在里面几乎有种浑身酥软的感觉,白天在城头拼命厮杀,肌肉也崩得石头一样硬,此时在水里,整个人简直就不想动。
泡了一会儿,有个女子在外面道:“楚将军,水还热么?要不要再换次水?”
那是文侯的另一个侍妾了。我不敢和她多说什么话,连忙从木桶里站起来道:“不必,我洗好了。”
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我暗自想着太子的一席话。如果太子不是笑里藏刀的话,该是件好事,可难道是唐郡主仍然看中我了?那又不是件好事了。一想到这个杀人如麻的美貌女子,我就觉得背后似有一条虫子在爬,避之唯恐不及,至于娶她为妻,那种事想都不敢想。文侯也说过,唐郡主根本看不中我,可如果不是这件事的话,那会是什么?一想到太子那种莫测的笑容,我心里就有些毛毛的。
文侯又给我准备了一件白色战袍。这种战袍其实相当于礼服,真个上战阵的话太过招摇,不会有人穿的。我把衣服穿好,又束了束腰带,才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侍立着一个女子,我也不敢和她说话了,看都不看她,顾自便向外走去,就算她觉得我这人太不通情理,那也由她。
刚走出内院,外院里突然起了一阵嘹亮的笛声。笛声本就十分清越,在夜色中仿佛伸手都可触及,才听了两个调子,我便听出那是根据《国之殇》改的一支曲子。《国之殇》声调悲壮,但这个笛声曲调虽一,却多了几分宛转凄楚,几同换了个曲子一般。我虽然对音律不甚精通,却也听得出吹笛之人手法极是高明。
难道是太子已经到了?但这笛声虽然凄楚,却有着一丝锋芒,似是一把隐没了锋刃的快刀,如果是太子吹奏的话,肯定更多几分柔靡之气。这会是谁吹的?如果不是知道武侯已经战死在高鹫城里,我只怕会以为那是武侯回来了。
听声音正是从文侯的会客厅里传来的,我向前走去,还不曾到门口,笛声突然高了高,似是那人吹着错了调子,又嘎然而止,便听得文侯大声道:“是楚休红么?”
我吃了一惊,走进门跪下道:“禀大人,正是末将。冲撞了大人雅兴,末将该死。”
文侯手里拿着的是一支亮闪闪的笛子,居然也是支铁笛。他将笛子放进怀里,笑道:“何罪之有,我只是觉得笛声有异,居然转到了角声去了,知道定是有个人靠近。”
他说得很玄幻,我实在不信我走近了居然会让笛声发生变化,但文侯已如此说了我也不敢多嘴,只是道:“末将不敢。”
文侯将笛子收好后,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突然叹道:“北枝堆雪满,南枝已生花。世上事,向来如此啊。”
他这话似是自语,话中却不无颓唐之意,只怕是觉得自己已老了。我一阵默然,也不知该不该安慰他两句,文侯已站起来道:“楚休红,跟我去吧,两位殿下只怕已在醉枫楼等急了。”
“两位殿下?”我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句。文侯道:“正是。快走吧,做臣子的岂能让主公等候。”
太子和二太子怎么看也不象是会一块儿寻欢作乐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一起上醉枫楼去了。这时文侯已上了马车,对我道:“上来吧。”我连忙跟了上去,心中又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马车开动了。帝都的街道都很宽大,用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马蹄踏在上面时,声音清脆,入耳如碎珠。车里因为没点灯,又下着车帘,昏暗一片,文侯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不知想些什么。我坐在他身后,连粗气都不敢喘,猛然间听得文侯道:“楚休红,我对你如何?”
我吓了一跳,忙道:“大人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铭记在心。”这话便也不是泛泛而言,当二太子指我为刺客将我押回帝都,若非文侯一力援救,我不论是否倒向二太子一边,事实多半会被他灭了口。
文侯道:“那就好。楚休红,以宁阵亡后,我已将你当成儿子看了,你可要努力。”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会是唐郡主看中我吧?我不可能既袭武位之爵,又袭文侯之爵的。我松了一口气,道:“大人,今番赴宴,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没什么,”文侯也微微笑了起来,“只是安乐王做东,想结识一下你这少年英雄。”
“安乐王?”我重复了一句,更是莫名其妙了。帝都宗室封王的有十多个,那些王都没有藩地,一向也只有在朝中撑撑门面的用途,我实在不记得认识过他。文侯也看出我的诧异,道:“安乐王就是小王子的父亲么。”
小王子?我猛地想起那天的事。小王子称呼那两个女子为“姐姐”,而唐郡主自然不是安乐王之女,那么另一个女子说不定就是小王子的亲姐姐了。难道,是安乐王有意招我为婿?我越想越觉得有理,可又不敢问。
“你大概也想到了吧?”文侯脸上仍是微微笑道,我忙垂头道:“末将不敢说。”
“楚休红,你虽不能袭武侯之爵,但失之东篱,收之西隅,成为安乐王的乘龙快婿,日后也大为臂助。”文侯仍是微微地笑着。
果然是那个女子!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想着那天的事。那天她和唐郡主一同出来,我因为把注意都放在唐郡主身上了,没怎么注意她,只记得那也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子,只是缺少唐郡主的英气,脸上倒带着三分病容。
车停了下来,门口有两个人迎上来道:“文侯大人,你来了,殿下和王爷正在里面等候。”那两个人身上一副王府家丁打扮,只怕这醉枫楼已被包了下来。
我跟着文侯进去,才一进门,便听得里面鼓乐悠扬,一些人正在说说笑笑。文侯一进去,太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甄卿,你可来晚了。”
里面已有不少人坐着,文侯是当今的第一权臣,但在座起码有三个地位高过他,他一个个行过礼去,我也跟着他行礼。太子和二太子我都认识,安乐王还是第一次见。他大概还不到五十,但一张脸憔悴庸肿,虽然和太子与二太子面相约略相似,哪里有他们半分神采。帝国的人私下讥讽说五个宗室和五头猪角力,胜负在五五之数。这话虽然太过尖刻,却也庶几近之。
除了三王,在座的还有一些重臣。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武昭老师也在座,他就坐在安乐王下首,身边坐着小王子。比起太子和二太子,我更愿意见到他们。行礼已毕,小王子跳下座椅过来道:“楚将军,来,坐这儿来吧。”
我看了看文侯,文侯也笑了笑,向我挥挥手。他坐在太子身边,一落座,文侯便道:“殿下,微臣急欲聆听妙曲,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笑道:“这支《回云曲》是为花姑娘的歌谱的曲子,可惜今日花姑娘不在,不然倒可请诸位品评。”
文侯这般请他吹笛,按理实在大失人臣之礼,但太子似乎极其乐意在人前炫耀笛技,只是碍于身份,以他太子之尊,总不能摸出笛子来说要为大家吹奏一曲,文侯纵然失礼,对于他来说这个趣凑得恰到好处,心中只有高兴。
我虽然对音律知之不多,但也知道太子的笛技的确十分神妙,只是如今城外正有蛇人,下一次攻击随时都会发动,象太子这般在这儿喝酒吹笛取乐,实在有些不知将士辛苦。
一曲甫毕,众人都喝起采来。太子的笛技的确极好,如果他不是太子而是个乐师,只怕会更受百姓欢迎。喝采的人中以小王子的声音最响,他拼命鼓掌,我也随众拍了拍手。声音刚静下来,安乐王忽道:“楚将军,你可会吹笛?”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这话,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道:“王爷,末将出身行伍,只不过略识之无,这些音律之事一窍不通,实在汗颜。”
安乐王“哦”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我心中暗自苦笑,心想只怕在这个王爷心目中,我不会吹笛,身价定是大减,多半也不会要我当女婿了。
这时二太子忽然道:“男儿志在沙场,吹笛鼓瑟不过雕虫小技,浸淫过多,枉费心力。”
他这话有些酸溜溜的,多半是他也不会吹笛,见太子如此受欢迎,大不受用。可是他这话虽酸,却深中我心,虽不能随声附和,心中却暗中得意。
太子道:“二弟此言差矣,为将之道,须要文武兼备。吹笛鼓瑟虽是小道,但此中与兵法暗合,也不可小视。”
一听他的话,我暗觉要糟。二太子中了文侯之计,被夺去兵权,心中一定大为不满。以知兵而论,太子与二太子不可同日而语,太子活到现在只怕从未到阵前去过,二太子却曾手握重兵,还曾亲自冲锋陷阵,而太子却说什么吹笛鼓瑟也有兵法在,这话骗骗外行人还行,要骗二太子只怕其力未逮。
果然,二太子扬声道:“兄王即言音律中亦有兵法中,弟愿洗耳恭听,敬请兄王指教。”
我心中暗笑。若是二太子不在座,太子这话说过也就算了,但此时偏偏有这个唯一不买他帐的二太子在,太子再说什么兵法便是自讨没趣。二太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打死我也不信太子真能说服他。
哪知太子一笑,也高声道:“音律之道,分宫、商、角、徵、羽五调,宫声柔靡,商声清雅,角声雄迈,徵声悲壮,羽声凄厉。五音调和,方能成曲,正如用兵,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称善之善者。二弟,你不通音律,此理想必尚不能解。”
他说的话甚是玄妙,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八字却正是说出了用兵三昧。二太子也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一席话来,一时语塞,马上道:“纸上谈兵,固然口若悬河,但此理若是人皆不能解,又有何用?”
太子道:“不然。音律其实与用兵一般无二,移宫换商,正如兵马调度;按节度曲,正如点兵布阵;倚声吹奏,正如拔营出师;琴瑟合鸣,正如两军交锋。天下事虽然事事皆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天地之间,大道存焉,融汇贯通,方可称名将。故老皆传,棋枰之上得兵法,安知音律之中,便无兵法在焉?”
所谓棋枰上得兵法,那是故老相传的一句话,据说上古有名王,制棋教子兵法,因此下棋与征战杀伐实是一理。后来虽然没听说过有哪个名将真是通过下棋来学兵法的,但大帝、那庭天都是爱下棋之人,这也是事实。太子要说音律中也有兵法,虽然我明知他在强辞夺理,但这道理完全说得通。
二太子被他说得没法反驳,但仍是不服气,道:“兄王即有心得,不如即席与人合奏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
太子笑道:“不错,本王正有此意。甄卿,你将笛子带来了么?”
文侯这时站起身道:“殿下,微臣也带来了。只是微臣之技珝殿下相去甚远,不啻以筳扣钟,还望两位殿下和诸位大人莫要取笑。”
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来,我脑中登时雪亮。怪不得太子能侃侃而谈,这些话一准是文侯教的。文侯让太子说这一席话,也多半是要为了折服二太子。此时安乐王在座,安乐王是帝君亲弟,也是宗室首领。宗室虽没什么人材,但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若是这批宗室都能拥护太子,这也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文侯真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我心头暗笑,本来一直还在担心战事,但此时不知为什么登时放下心来。以文侯之能,他绝不会因为游乐而误了正事,定已安排妥当。此时,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投向二太子一方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文侯和太子两人同时吹响了笛子。太子的笛子虽然黑黑短短,声音却也极为嘹亮,文侯的铁笛也盖不过他的声音。两支笛声先是并驾齐驱,越吹越响,突然文侯的笛声一下拔高,太子的笛声却仍是镇定自若,回环不已。笛声互相交错,明明是响成一片,却又泾渭分明,丝毫不乱,真有如两支军队正在厮杀,文侯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太子却也守得法度森严,一丝不苟。
我对音律虽不甚通,也听得凝神定气,生怕漏掉一个曲调。笛声仍是清越嘹亮,但我眼前却似出现千军万马,正交缠在一处血战。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每个人都听得入神了。这两支笛声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如果与太子合奏的不是文侯,恐怕太子也吹不出这等精彩的笛声来。隐隐的,我觉得太子方才所说“音律中也有兵法”实在并没有错。
笛声此时已慢慢减弱,太子的笛声已细若游丝,文侯的笛声却似断非断,仿佛那两支军队血战一场后,正要收兵。我还以为这一曲已经要结束了,哪知突然间文侯的笛声又一下拔高,响了个高声,在绝高处绕了两绕,又一泻千里,似是立马山峰,以地形之利突发奇兵猛攻。太子的笛声却守得绵密异常,在文侯这等大力猛扑之下仍是行有余力,便如这支军队以铜墙铁壁般的阵势挡住敌人攻势。文侯的笛声一连起了三个高峰,太子仍是阵脚不乱,正似以堂堂正正之师迎战敌军偏师突袭。
奇兵定不持久。我刚想着,文侯的笛声已然渐渐变轻,就象奇兵冲不动敌人阵脚,锐气折尽,败象已呈。此时太子的笛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强,文侯的笛声却已细若游丝了,虽然还时时拔起一个高音,如同败军反戈一击,力图取胜,但是太子的笛声中左冲右突,仍是冲不出去。
终于,两支笛声的曲调已渐渐合二为一,终于成为一支。这声音也慢慢变轻,便如得胜之军裹着战俘班师,越走越远。我听得入神,半晌,只觉周围静得出奇,才醒悟过来一曲已终。
所有人都静了静,忽然安乐王鼓掌笑道:“好一支妙曲!殿下与甄大人的笛技真个是神乎其技,当世想必再无第三人了。”
文侯将铁笛收好,摇了摇头苦笑道:“殿下天纵奇才,微臣少年时虽然也曾从穆善才处得以琵琶轮指吹笛之技,与殿下的指法相比,真个瞠乎其后,望尘莫及。”
太子吹完一曲,神采飞扬,想必心情甚好,笑道:“甄卿过谦了。甄卿的笛技天下也没几个人比得过。”言下之意,文侯笛技虽然高明,天下没几个人比得过,但他自己却是在那“几个人”之中了。文侯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文侯自己也是吹笛高手,正搔到太子痒处,难怪他会这般高兴。
武昭捋了把白胡子道:“果然,老臣听得此曲中隐隐有兵戈之象,似乎与枪术也有暗合,看来音律与兵法确是相通。”
武昭一生没上过战场,但他是军中第一名枪,枪术天下无双,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我的枪术算得一时之选,如果与武昭真个对敌,当能以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