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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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忠和钱文义在东平镇守,其余人随我离开东平城浩浩荡荡向南进发。仁、廉、勇三营两万余人出发时几乎毫无声息,我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看着整齐的军容,心中也颇为得意。文侯一直想要训练一支无敌的雄师,对军纪抓得极严,四相军团中,最先达到文侯之愿的倒是人数最多的地军团。
这支队伍纵不能说是无敌,也当能够纵横天下,势不可挡。看着一列列士兵无声地出城,整齐划一,动作迅速,我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气。
名将之号,离我也已不远了吧。南安城位于东平与五羊两城之间,依海而建,与五羊城一样是个靠海的城市。与海靖伯孙琢之的海靖省隔海相望。海靖省是个大岛,一片荒凉,人烟稀少,阖岛之民不过六十万,大帝得国后,伽洛王遗臣在此还割据十余年,直到十二名将中的孙英跨海东征,方才归降。孙英降服海靖后,被封为海靖伯,世代镇守,现在的孙琢之也是孙英的第十一代子孙了。因为海靖省地广人稀,两百多年来,地位一直和西部偏僻的朗月省不相上下,加上历代孙氏城主都比较宽厚,海靖省两百年来未被兵灾,加上孤悬海外,民风淳朴柔弱,据说孙琢之的两万兵战斗力比禁军还差,当初五峰船主的海贼纵横海上,孙琢之实力远在他之上,却对他毫无办法。南安城虽然名列十二名城之一,也因为夹在五羊城与东平城之间,外围又有海靖省作为屏障,所以连兵都没有,结果蛇人兵锋所向,南安城几乎毫无抵抗就陷落了。
到现在,蛇人在南安经营也有数年之久,不知这座城池被它们改建成什么样了。在地军团停下来打尖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帐中,一边读着那部《皇舆周行记》,一边想着。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冯奇的声音:“楚将军,我们抓到几个奸细。”
我吓了一大跳,蛇人居然将奸细派到这里来了?我撩起帐帘,走到外面,一边道:“有几个?有没有逃掉的?”刚走到外面,只见冯奇他们押着的,并不是蛇人,却是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这些人瘦得皮包骨头,面有菜色,身上也很脏。我诧道:“奸细指的是他们么?”
冯奇道:“是,将军,他们居然敢来偷取我军粮食,被曹将军抓到了十来个,我们想定然还有另外的,查了查,果然在这儿抓到他们两个。”
是被蛇人赶出南安城后,四处流浪的难民吧。我心中一酸,道:“快放开他们吧。”
冯奇道:“楚将军,他们可是……”
“就算他们是被蛇人赶来的,那也是迫不得已,叫人煮点粥给他们喝。”我看了看四周,又道:“曹将军捉到的那些人呢?”
冯奇有些迟疑,道:“大概都被曹将军斩了吧,方才我就听见他骂人。”
我急急向外走去,道:“冯奇,叫伙房多煮些粥。”我知道曹闻道性子很急躁,说不定真会杀人,所以连忙向他的营地走去。曹闻道的营地就在我边上,地军团的营帐成一个大圈的样子,首尾相连,我就在杨易和曹闻道两营之间搭了个小帐篷,小王子则在中心。
刚到曹闻道的帐外,便听他大声道:“姓杨的,虽然你是五德营的首将,不过我姓曹的可轮不到你来教训!”听声音,大是气愤,大概与杨易有了口角。当初杨易出走,一半是觉得自己是邢铁风远亲,终究不会为文侯所容,另一半也是与曹闻道相处得不太好,觉得曹闻道与我十分接近,他定不能为我信任。只是曹闻道人虽有些粗莽,但颇识大体,也知道自己不及杨易有才能,因此杨易成为仁字营统领后,他并不反对,可两人终究尚存芥蒂,现在这怒火终于发泄出来了。我生怕他们吵起来,快步走了两步,正要说,却听得杨易和声道:“曹将军,你勇猛无敌,在下佩服之至,只是这些人分明只是难民,还是饶了他们为是。”
原来他们也是为了难民的处置起了争执。我走到曹闻道帐外,两个卫兵见是我,打了个立正,道:“楚将军到!”
他们话音刚落,曹闻道已一头从帐中钻了出来,道:“统制,这么晚了你还过来么。”
我道:“老远就听得你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曹闻道道:“统制你来得正好,方才我抓到几个奸细,杨将军说他们是难民,要我别杀他们。”
杨易自己也做过死囚,因此更能理解一些这些难民的难处吧。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曹兄,有件事我想求你,请你答应我。”
曹闻道正要撩起帐帘,听我说得这么郑重,呆了呆道:“统制,你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就算那几人真是奸细,也别伤他们,把他们放了吧。”
曹闻道倒有些局促了,抓抓头皮,道:“统制,你可别这么说。我也知道他们是饿急了眼才来抢军中的粮食,蛇人真要他们打探消息,也不会让他们来抢粮的。”
我心中有些苦涩。的确,如果真的有人卖身投靠了蛇人,那他们也不会借抢粮食来打探消息。我道:“他们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我将他们关在一辆空车里了。”曹闻道顿了顿,又道:“统制你要看他们,可得当心点,这些家伙下手狠得要命,几个弟兄为了拦他们,被打破了头,你要放他们,至少也要让受伤的弟兄们出出气。”
曹闻道也不免有些小气,我正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杨易突然从帐中走了出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他大概听得我的声音,却见我半天不进去,又有些多心了。我走上前,向他还了一礼,道:“杨兄,多谢你救了这几个难民,曹将军已经想通了,放了他们吧。”
杨易可能在担心我会附和曹闻道,也要杀了那几个人,此时才舒了口气,道:“多谢楚将军,那我去放了他们。”曹闻道在一边急得挤眉弄眼,但又不敢像方才那样跟他争执。我道:“一块儿过去吧,我让伙房里煮了一锅粥,让他们喝完了再走。”
曹闻道关人的空车就在营中。那是一辆装料豆的大车,因为战马沿路消耗,这辆车已空了下来,准备到前方的城池时才补给,现在便用来关人了,周围站着一些手执刀枪的士兵。见我和杨易、曹闻道过来,那些士兵“刷”地一个立正。曹闻道虎着脸,道:“打开车门,那几个人若是敢反抗,格杀勿论!”
他对那几个抢粮食的难民仍然耿耿于怀,只是放出来后,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几乎都站不直了。这车虽大,但塞进了十多人,再关一阵,说不定会关死几个。只是这年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弄死几个人也根本不在话下。我不禁有些恼怒,低声道:“曹将军!”
曹闻道有些惶惑地过来,道:“统制,我知道我是太残忍了,只是他们也伤了我的弟兄……”
的确,有几个士兵头上包着纱布,还有血迹渗出。虽然不是重伤,但这些人抢求粮食时定已不顾一切。看到这情景,我对曹闻道的恼怒也淡了几分,叹了口气,道:“曹兄,你让伙房把煮好的粥带到这儿来吧。还有两个人,也带过来。”
我刚一说出口,一个俘虏喝道:“当兵的,要杀就杀,老子好歹也做个饱死鬼!”这人面黄肌瘦,也不知几天没吃过饭了,但口气仍是十分倔强。曹闻道听得他出言不逊,眉头一竖,我知道他准备开骂了,连忙抢上前道:“这位兄弟,我们的粮食也不富余,不能多给,恐怕也不能让你走前吃得太饱。”
我把“走前”两字说得重一些,这人也吃了一惊,喃喃道:“放我们走?”
我点点头,道:“是。你们吃完就走吧。”此时几个伙头兵抬了一个大桶过来了,其中一个还挎着一只大篮子,里面放着几副碗筷。这粥里还放了些菜叶和肉干,煮得虽然不算很厚,倒也很有点香味,领他们前来的居然是廉百策。他那儿虽然没有人来抢粮,但他也听到此事了。他们将粥桶放在地上,廉百策道:“楚将军,粥都煮好了。”
我道:“来,吃一碗吧。”伸手拿起一个碗盛了一碗,递给了那个抓到的俘虏。这人接过粥来,看了看粥面,又看看我,道:“将……将军……”
我道:“别说了。保境安民,军人之责,刀枪绝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
他们来抢军队的粮食,那也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铤而走险。只是我真的放了他们,还让他们吃饱,大概他也想不到。这人拿着粥碗,呆呆地看着,忽然一仰脖,将一碗滚烫的粥全喝了下去。这粥刚煮开,我拿在手上还有点烫手,他一下喝下去,倒是顿都不顿一下。
我看着他喝粥,心里不由一阵心酸。这人看样子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饿急了,根本顾不得其他。他喝完粥,抹了抹,把指上沾着的一点粥汤也舔了下去。这时另外几个俘虏也壮着胆子过来,我盛着粥递给他们,道:“慢点喝吧,每个人都有。”只是说归说,他们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一下拼命喝着,简直连碗都要吞下去。
一桶粥很快分完了。我看了看,桶底还有些余沥,道:“还要么?还有一口吧。”正说着,那些俘虏忽然一下跪了下来,那个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子已是泪流满面,道:“将军,多谢您的活命之恩。”一边说,竟然还不住磕头。我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粥勺,道:“起来吧,快起来,别这样。”
那人抬起头,道:“将军,请问尊姓大名?”
我笑了笑,道:“我叫楚休红。”
他吃了一惊,叫道:“什么?您就是帝国军的楚休红将军?真的么?”
他眼里惊疑不定,大概还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道:“楚休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我不至于冒充吧。”这人称我是“帝国军”,多半便是信奉共和思想的了。共和军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但难民仍是奔涌如潮,也不见他们有什么行之有效的举措——虽然现在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打发走这些俘虏,我回到自己的营帐,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心里突然又有一阵难受。战争,不管是什么目的,给黎民百姓带来的只有痛苦,而所谓的名将,才能在战争中得到好处吧。以前我还一直想做一个武侯这样的名将,但现在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觉得不值得。
失去的,太多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自己走上这条路吧。让天下人安居乐业,这谈何容易。
“楚将军。”
杨易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我转过头,笑了笑道:“杨兄,你还不去歇息么?”
杨易走到我身边,也坐了下来,道:“楚将军,多谢你。”
我奇道:“谢什么?”
“你没有听曹将军说的,还是将他们都放走了,我代他们谢谢你。”
我苦笑了一下,道:“这算什么,不是因为你,我本就不想杀他们。”
杨易沉吟了一下,道:“只是,万一他们其实是奸细呢?至少我军的虚实被他们看去了。”
我道:“他们看到的,也无非只是个大概而已,就算是奸细,也让他们去吧,对我军并没什么大碍。他们都是些人,我不信他们会死心塌地为蛇人卖命。”
杨易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道:“楚将军,此时并无外人,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一下。你觉得,此番与共和军联手,他们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凭什么平白无故地将这块肥肉送到我们嘴边?”
此事我和邵风观在船上时就讨论过,但也看不清共和军真正的用意,只能猜测他们要收复南安城是力有未逮。我道:“大概,单凭他们的力量,尚无法收复南安城吧。”
“只是,我觉得文侯大人也在防着共和军啊。”
我抬起头,道:“是什么?何以见得?”文侯要我们保存力量,不要冲锋在前的密令只是下给我和邓沧澜、邵风观三人的,他不应该知道。难道是邵风观说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和邓沧澜都是十分稳重的人,绝不会这么做,我也没和别人说起过,那就是杨易自己猜出来的。
杨易道:“以前风军团经常和我们联合行动,此番却跟随邓将军出发,而我们的铁甲车也只带了两辆,完全是不想被共和军偷学去。”
的确,文侯这么分派,就是这个用意吧。铁甲车威力很大,我们现在能与蛇人在野战时抗衡,靠的完全是铁甲车的力量。共和军的装备现在远不及我们,如果他们也能有铁甲车、神龙炮和飞行机,蛇人全线溃败的时间又将提前了,只是文侯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讪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的,文侯大人自是这个用意。”
杨易道:“我有些担心的事,如果共和军到时真的来窥探我军这些武器的秘密,只怕会起摩擦。楚将军,你想好应付之策了么?”
我淡淡笑了笑。在出发前,文侯便交待过这事,要我们尽量保守秘密。铁甲车的外表任谁见了就知道该如何仿制,但内部的机括却不是旁人能想得到的,因此文侯要我们绝对不能让共和军靠近铁甲车。至于飞行机,就算他们拿到了样机,也未必能仿制得出来,神龙炮也一样,火药的配方五羊城肯定也有人知道,但神龙炮的制法就不是凭看一眼就能偷学得到的。我道:“你也不要过虑,现在五羊城毕竟是我们的盟友,都有共同的敌人。”
“只是监军他……”
小王子是监军,名义上,他可以节制全军。好在他对我言听计从,因此地军团的监军和主将大概是各个军团中关系最为融洽的了。我道:“别担心了,再过几天就要到南安城,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一场,定然又会是恶战。”八月三十日,地军团终于抵达南安城下。共和军已经在那里扎下了营,我们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擦黑,让人进去报信,过不了多久,便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隔了五六丈,那人已经在大声道:“原来是楚将军。久违芝宇,别来无恙否?”
这人的声音很是响亮,我一时也听不出是谁,天又黑了,五六丈的距离已看不清人的面目。我带着五德营统领上前道:“在下楚休红,请问是哪位将军?”
此时那人已离得近了,已能看清来人的样貌。来的是四五个人,当先一个也只有三十多岁,略略有些胡子,一张脸却是白皙得异样。他跳下马来,摘下头盔笑了笑道:“楚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一摘头盔,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下跳入我的眼帘。我呆了呆,叫道:“丁将军!”
他是丁亨利!这个生具异样的共和军将领是七天将之首,也是共和军的第一大将。我只道他会在前线与蛇人交战,没想到居然是在南安城下。看来,何从景对此战极为重视。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共和军的目的不仅仅是联手攻下南安城那样单纯。
丁亨利走上前来,一把挽住我的手,笑道:“楚将军,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我也笑了笑,道:“丁将军,你可变了许多。”
丁亨利捋了一下颌下的短须,道:“你是说这把胡子吧,哈哈,我发誓,蛇人不灭,就不再剃须了。”
若是十多年后才能消灭蛇人,他的胡子想必该垂在肚子上了吧。我道:“丁将军真是良将。对了,这三位是我军的三位统领,这位是杨易将军,这位是廉百策将军,这位是曹闻道将军。”
上次我去五羊城,是钱文义跟随,杨易他们三人和丁亨利都是初识。丁亨利也招招手,把他身后那几人叫过来。我本以为那是他的随从,原来却是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这两人也名列七天将,当初在五羊城曾见过一百。何从景手下这七个最重要的年轻将领,竟然到齐了近一半,看来他的确将这一战看得极重。
丁亨利看了看我身后,道:“楚将军,你带了多少人?似乎不止一万啊。”
曹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