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也抖了抖缰绳,追了上去。
※ ※ ※
如果说陆经渔像是万载不化的寒冰,一进去他的防区便感得到那种森严肃杀,那么沈西平就是旷野中已成燎原之势的烈火。他的右军,战阵上军纪严到苛刻,每伍由伍长负责,战阵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斩于阵前,因此几次冲锋,右路军都是一往无前。可战后,沈西平部的军纪却也极坏,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还有右路军在废城中找人乱砍。
我们一到城西右军的营盘附近,便听得到里边沸反盈天,比菜市场还吵,门口也没人站岗。我们前锋营算军纪松懈的,这儿却比前锋营还不如。
一进营中,却见到处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高鹫城当初以出产一种木竹子酒闻名。木竹子是特产于帝国南部的一种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于秋冬,却远比枇杷甘美,只是贮存期很短,三日后便败坏。帝君曾点名要苍月公每年秋冬贡上木竹子百斤,可这种水果既难以贮存又怕颠簸,每年苍月公都以特急飞脚传递。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却不太贵,可运到雾云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黄金的价格了,这也是苍月公反叛的一个原因。
每年秋冬,高鹫城中的木竹子产量极丰,土人甚至有以之当茶饭的。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试着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据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记载,“明黄如金,清澄如水,异香中人。一户造酒,门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当然,这木竹子酒也是帝国点名要的贡品。这酒在雾云城中也很好销,是达官贵人宴客的必备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贩运木竹子酒发家的。高鹫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于城西,当初天机法师随太子至此,吟过“木竹酒香初着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连虏来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里的人。
我们跳下马,路恭行看着一片混乱,拉住一个正走得东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锋营统制路恭行,请问忠义伯的中军在何处?”
那兵丁喝得舌头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问沈大人啊,大人现在不见客。”
我看着周围。右军营中,实在是乱糟糟一片,大多都喝得烂醉。这两万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货都喝个精光,不少人怀里搂着女子,一手还抓着盛酒的葫芦,一边喝,一边赌着。这乐事也只有右军也才享受吧,另外诸军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么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么你们中军官在么?”
那兵丁道:“你说田将军?喏,在那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营帐,那里是一帮军官,身上还穿着软甲,正团团围坐在一张放在空地上的大圆桌前赌钱,一个个都是怀中抱着女子,手中抓着酒葫芦。
路恭行和我把马拴到了边上的拴马石上,向那帮人走去。到了边上,那些人一个个头也不抬。路恭行道:“请问,田将军在么?”
有个满脸胡子的人抬起头道:“我便是。你是谁?”
路恭行道:“我是前锋营统制兼一营百夫长路恭行,这位是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那人听得我的名字,却推开怀中的女子,站了起来道:“是楚将军啊,哈,我是右军中军官田威。你的名字现在传遍了全军,可人却长得太不威风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点不悦之色。这田威的话也没什么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将军,我们有事找沈将军,请问能找到他么?”
田威笑道:“大人现在不见客,除非你们有君侯的将令。”
我和路恭行面面相觑。我们只不过想来问问,哪会有什么将令?为了这事去讨将令,只怕也会碰一鼻子灰。
这时,坐在田威下首的一个军官不耐烦地道:“田胡子,该轮到你了,你要不掷那可算你输了。”
田威道:“来了来了。”他不再理我们,伸手先揽过站在一边的那个女子,另一只手去抓几颗骰子。
他们玩的是帝国很流行的三骰赌。这种赌博也是很久长了,每颗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个小坑,那一个坑的涂成了红色。三颗骰子掷在碗中,若三颗相同,称作豹子,六点豹子号称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一些杂花,名色很是繁复,除了久赌之人,一般也记不住。这种赌博在军中最流行,因为简单,赌具也携带方便。他们用的是骨制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还很白。
路恭行还要说什么,田威已经伸手把骰子掷在碗中,嘴里叫道:“至尊!至尊!”
三颗骰子在碗里滚了一会,却只是杂色,我虽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着另外几个军官齐声欢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只怕要通赔。
一个军官笑道:“田胡子,你的这手气可有点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还是换换手气吧。”
他把怀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极快地拔出刀来,我还来不及惊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来。那个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血一下喷得田威满脸都是。田威抹了把脸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边,伸手把那只剁下来的手扔给边上一个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个新骰子!”
他们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
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将军!”
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将军有什么指教么?”
我不顾路恭行在一边对我使眼色,骂道:“禽兽!”
田威一下站了起来,道:“楚休红,你别以为你是君侯跟前的红人我们就怕你!老子战场上什么世面没见过,轮得到你这小子来骂人?”
我只觉浑身发热,道:“田威!你还算是人么?便是禽兽,也不会干这等无耻的事!”
田威也有点发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干不净骂人,老子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前锋营厉害,我们右军也不是吃素的!”
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将军,你别冲动……”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道:“路统制,便是要受君侯责罚,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个被剁去一只手的女子。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几分姿色,可能还会有一个好一点的结果。那个女子相貌不差,但现在少了一只手,只怕她已没有生存的本钱了。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握着那断腕,却象与己无关一样,动也不动。我摸了摸怀中,也没有什么布条,拔出刀来在衣服下摆上割下一条,走到那女子边上,将伤口紧紧扎住。
如果不这么扎住,她会马上因流血过多而死的。但我这么做,却肯定让田威下不了台。只是我根本不去想这些,只是机械地做好。
好象,这样也能让我心里平静一些。
等我给她包扎好,刚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闪过。
这一刀相当快,我全无防备,伸手去腰间要拔出百辟刀来,手刚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个女子的头却已滚落在地上。
我回过头,田威正吹着刀锋上的血。那一滴血在泛着蓝色的刀锋上,象一颗珠子一样滚动,他的眼里却满是冷冷的嘲讽。
我按着刀,道:“田将军,请你准备好。”
我心头怒极,话语却倒显得平静了。
田威笑道:“好啊,为了痛快点,我们还是立下生死状吧。”
我喝道:“立就立!”
边上那些人都开始起哄,围上了一大批人。路恭行也料不得事态会发展到这等地步,道:“楚将军,你别那么冲动……”
我道:“路统制,请你给我做保人吧。”
路恭行脸上也有点怒色了,喝道:“楚将军,你有点放肆!”
他说话从没那么严厉过,我顿住了,看了看他。路恭行对田威道:“田将军,楚将军无礼,请你海涵。”他转身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向田将军致歉。”
他直呼我的官职,那是用职位来压我了。尽管心头一千一万个不服,我还是走上一步,拱手道:“田将军,请你原谅,我太失礼了。”
我不象浦安礼那么有后台,从不敢对长官有什么失礼的。
田威的脸上露出笑意:“楚将军别在意,女人么,原本只是件玩物,别把她们当人看。路统制,你们可也要来玩两手?”
路恭行道:“不了。田将军,我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见过一种上半身象人,下半身象蛇的怪物没有?”
这本是我们的来意,却直到现在才问出来。田威此时倒还客气,道:“路统制,你们也见过么?”
我们都吃了一惊,几乎齐声道:“你们见过?”
田威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昨日曾见有一个要逃出城去,我们追了半天追不上。想必是这城里养的什么怪物吧,南边人古怪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却心头沉重之极。
城中的蛇人,看来并不是凤毛麟角的少数。那些怪物绝不会那么简单,已经会用武器,那几乎已是个人了。
离开城西时,我心头还有点气恼。路恭行道:“楚将军,你还在对我不满吧?”
我道:“路统制,你是长官,我不敢说什么。只是大帝当年得国时,明令不许杀降,我们现在不把俘虏当人看,又如何能得民心?此次叛乱已被平定,日后若再有此等事,只怕我们再难令人投降了。”
路恭行叹了口气,道:“我也何尝不知。不过武侯也有他的道理,现在国中谣言四起,如果一味妇人之仁,又如何能慑服四方?一时有一时的时势,大帝当年下此命令是因为得国未久,故要以仁德服众。现在天下承平日久,在这个时代,便只有强者才能赢得尊敬。楚将军,你战阵上勇猛无敌,不过说句实话,战后,你性子不免有点懦弱。”
我半晌无语。路恭行的话,和武侯批评我的话可说是如出一辙。也许,我的性格里,还是懦弱的本质,尽管战场上可以舍生忘死,但和平时却显露出来了。
也许,这也注定了我做不了统军大将吧。事实上,陆经渔已是前车之鉴。
路恭行道:“你先回去吧,我向君侯禀报此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看了看天,道:“还早,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路恭行道:“也好。我总觉得,那些蛇人绝不会是些无足轻重的怪物。”
我道:“蛇人虽然厉害,可不会掀起什么大波浪吧?你怕共和军是在驯养蛇人么?”
路恭行道:“是啊。城中蛇人不是一条两条,而且已会用兵器,如果在山外某处,共和军驯养了一支蛇人军,我真想不出该如何对付。”
我笑道:“就算他们在驯养,想必也没什么成果。至少,我们攻城时,那些蛇人并不曾助战。而且那些蛇人凶悍如此,恐怕没人能驯养。”
这时,已到武侯营帐外。路恭行跳下马,道:“楚将军,你等一下吧。”
武侯的军令严厉之极,下级军官不得传唤,不得进入中军帐内。昨天我一时情急,求见武侯,武侯也许带着酒意也不曾怪罪我。现在我再为这事进去,只怕武侯会着恼的。
过了半天,路恭行满面颓唐,走了出来。我道:“怎么了?”
路恭行道:“武侯正在饮酒,我进去禀报此事,他只当笑谈。”
我道:“你说我懦弱我承认,我也要说你有点多疑。呵呵。”
路恭行平常没什么架子,虽然他是前锋营统制,但与我们一起时,他一向只将自己看作是个百夫长,我们也常和他说笑。此时,他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多疑吧。”
我看看天,太阳正挂在天心,时值正午。从昨晚开始,我还不曾休息过。我打了个哈欠,道:“我累坏了,路将军,你不去休息么?”
他也打了个哈欠道:“好吧。昨晚一肚子酒,我到现在也没合过眼,也该休息了。”
到了营房,他道:“我去睡了。你还回你那小屋里?”
我道:“是啊。”
路恭行打了个哈哈道:“你倒能耐得寂寞,那小屋里你也住得下?”
我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嫌这儿吵。”
把马还给路恭行,我一个人回到小屋,已是下午。周围有点安静了,就算帝国军士是铁打的,无昏无晓地屠城屠到第三天,毕竟还是有很多人累了。现在,只能零星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人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的,好象一些有着尖利锋刃的碎片。
※ ※ ※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只觉肚子饿得要命,伸手在干粮袋里摸了几个干饼,又把盛水的葫芦拿出来。窗外,天色已暗,一天又过了。
五日屠城,还剩了两天。我第一个想法倒是这个。也许是因为厌恶那种无休止的杀戮了吧,我无法阻止屠城,那只好盼望那早一点结束。
我走出小屋,外面,夕阳如烧。南国天黑得晚,不似京城,天说黑就黑了。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染得云层也似血滴一般。在夕阳下,城头那些残破的雉堞看过去只剩了些影子,显得苍凉万分。
我伸了伸懒腰,走上城头,嘴里啃了几口干饼。城里搜出来堆积如山的财物,可食物还是少得可怜,平常也只好仍然吃干粮度日。也实在有点佩服守城的共和军,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居然还守了那么多天。
南门是中军驻守之地。我踩着一地瓦砾,走上城头。看下去,城门附近,营帐鳞次栉比,排得整整齐齐。能与中军的军纪军容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陆经渔的左军了。
我拣了块干净些的雉堞上坐下了,喝了口水。干硬的大饼在嘴里被濡湿了,虽然只有点咸味,却也能让人有饱食的舒服感。我小口小口地啃着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没。
帝君号称太阳王,只是他的光芒只照在那些达官贵人和后宫佳丽身上吧。我有点解嘲地想着。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要歌颂皇恩浩荡,那也太违心了。可如果要忠于帝君,是不是也一定要成为武侯这般心肠如铁,杀人如麻的人?不愿意这么做的人,能有别的选择么?这么想来,苍月公的反叛,也许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种想法就是不忠么?我心口有点剧烈地跳着。也许,如果我处于苍月公的地位,我也会反叛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饼,那块饼已被我咬得只剩了一小块了。我叹了口气,放在嘴里咀嚼着。硬而干大饼碎渣实在有如沙砾。我拨出盛水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天已暗了下来了。太阳有一半没入山背,天空中的血色更似凝结了一般,天地之间,却似有一片烟云翻滚。
我正喝着水,忽然,城下的营盘里发出了一片混乱。
发生什么事了?
我吃了一惊,把葫芦塞好了挂在腰边,跑下城去。
一下城头,却见一匹马泼风也似向中军大帐跑去。营盘门口,一群士兵正挤作一堆。我跑过去,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小军官看了看我。我鉴于那天被蒲安礼的部下偷袭,生怕再被错看了,一直穿着软甲。那小军官看看我道:“你是……”
我摸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军官肃然起敬,道:“是楚将军啊,你的名字这几天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了。”
我有点不耐烦,但别人恭维我,也不好太没礼貌。我道:“多谢。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西南边,烟尘漫天,似有大军过来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西南一带是无人的山岭,鼠虎很多,只有一些零星的猎户住在山脚,武侯定四将合围之计时,也曾派斥堠兵前去探查过,确定没有伏兵。何况,我们围城那么多日,若共和军有伏兵,早杀出来了,不至于到今天才出来。可如不是共和军,那这支队伍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中军帐里突然响起了号角。那是紧急集合令。听到这号角,各军必须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