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1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们来瞧瞧,这次你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他说。
“你那个懒惰的儿子还在睡吗?”
“他怎么可能还在睡?他一直在盼着,等着你的消息呢。”
屋子里暗极了,每次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座坟墓。谢库瑞从来不问他们在干嘛,但我总是和她这么说这个家,叫她一点儿也别考虑回到这座坟墓。很难想像可爱的谢库瑞曾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与她调皮捣蛋的儿子们一起住在这里。屋里散发着沉睡与死亡的气息。我走进另一个房间,走进了更加黑暗的地方。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甚至还没完全信拿出来,哈桑就从黑暗中冒出来,一把从我手里把信走了。像往常一样,我让他自己一个人读信,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很快就从信纸上抬起了头。
“没别的了吗?”他说。他明知没别的了。“只有短短一段。”他说,并读道:
黑先生,你来我们家,一坐就是一整天。然而我却听说你还没有为我父亲的书动笔写一行字。不完成我父亲的那本书,就千万别空抱任何希望。
手里拿着信,他责备地瞪着我的眼睛,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喜欢这间屋子里的寂静。
“再也没有半个字提到她已婚,或是她的丈夫会从战场回来的事。他说,”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说,“写信的又不是我。”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一点。”他说,把信和十五枚银币一起给了我。
“有些男人钱赚得愈多反而愈小气,但你不是这样。”我说。
尽管有着阴沉的坏样子,但这个男人身上依然有着魔鬼般聪明的一面,你去想想吧,为什么谢库瑞仍会接受他的信。
“谢库瑞的父亲在编什么书?”
“你知道是什么书!他们说所有的钱都是苏丹陛下给的。”
“细密画家为了那本里的图画正自相残杀。”他说,“是为了钱还是——真主责罚——因为那本书亵渎了我们信仰?他们说只要看一眼那些图画,就会立刻让人瞎眼。”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抹微笑,我知道不该把他的话当真。就算那是一句当真的话,至,我有没有把它当真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哈桑和许多仰赖我为他们居中传信的男人一样,当他的自尊受伤时,就会小瞧我。我呢,则尽我的职责,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来让他们高兴。姑娘们则相反,当她们的自尊受伤时则会抱着我哭。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哈桑以为自己伤了我的自尊,想要安慰我,“快把信送去,我很想知道那个蠢蛋的回应。”
当下,我很想说:黑没有那么蠢。“遇到这种情况,让敌对的追求者互相吃醋可以替媒人艾斯特多赚很多钱。不过我怕他们可能会勃然大怒。
“街角不是有个鞑靼乞丐吗?”我说,“他太不要脸了。”
为了不再和瞎子纠缠,我从街的另一头走,正巧经过一大早的鸡市。为什么穆斯林不吃鸡头和鸡爪?因为他们很奇!我的祖母,愿她安息,以前常说当他们刚从葡萄牙来到这里时,鸡爪便宜得不得了,他们就经常煮鸡爪吃。
来到麦尔阿拉勒,我看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身边跟着奴隶,像个男人似的直挺挺地坐着,骄傲得鼻子翘得高,或许是某个帕夏的妻子或有钱人的女儿。嗨,如果库瑞的父亲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书本中去,如果她的丈夫带着战利品从萨法维战争回来,她也能活得像那个高傲的女人。她比任何人都应该过这种日子。
转入黑家的街道后,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真的希望谢库瑞嫁给这个男人吗?我已经成功地让谢库瑞与哈桑保持联系,同时却又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但这个黑又如何呢?他在各方面似乎都是脚踏实地的人,除了对谢库瑞的爱情之外。
“卖布的——”
我很喜欢替受寂寞所苦的恋人和找不到妻子或丈夫的人传信,这种快乐拿任何东西来我都不换。就算知道会收到最坏的消息,在他们开始看信的一刹那,心里都会因希而发颤。
谢库瑞在信中完全不提丈夫的归来,并且为她的警告“别空抱任何希望”设置了一个条件,这当然使黑更有理由地充满希望了。我满心欢喜地看着他读信。他高兴得心神不宁,甚至有点惊惧。他退回房里写回信时,我,身为一个聪明的布贩,解开了我那用来装样子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一黑钱包,企图推销给黑那好奇心很强的女房东。
“这是上好的波斯绒布做的。”我说。
“我儿子就死在与波斯的战争中。”她说,“你送谁的信给黑?”
从她的脸上我可以看出,她正想尽各种办法撮合英勇的黑与自己瘦巴巴的女儿,或者天晓得谁的女儿。“没有谁。”我说,“他一个可怜的亲戚重病,躺在巴拉姆帕夏疗养院里,需要钱。”
“噢,老天,”她说,语带怀疑,“这不幸的人是谁?”
“你的儿子怎么死在战场上的?”我执拗问。
我们充满敌意地对视。她是孤零零的寡妇,生活一定过得很苦。如果你也像艾斯特一样,成为布贩兼信差,很快就会学到,只有财富、权力和传说中不可议的爱情故事才会激起人们的好奇。其他一切只不过是忧虑别离、嫉妒、孤独、敌意、眼泪、谣言和无止无尽的贫穷。所有这些都很相像,就和家里摆设的这些物品一样: 一块褪色的旧织锦地毯、搁在空烤盘上的一支勺子和一只小铜锅、倚在火炉边的钳子与煤灰箱、一大一小两个破旧的柜子、一个立在那里为了掩饰寡妇孤独生活的包头巾架,以及一把用来吓跑小偷的旧剑。
黑高高兴兴地拿着钱包回来。“买布的女人。”他说,刻意讲给好奇心很强的女房东听,“把这带去给可怜的病人,要是有回信的话,我等。今天一整天我都会在姨父人家。”
实在没必要玩这些游戏,一个像黑这样年轻勇敢的男人,得到了暗示,送出了手帕和信,为自己挑选一位姑娘,这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又或者,难道他真的在觊觎女房东的女儿吗?有时候,我一点也不信任黑,害怕他在残忍地欺骗谢库瑞。不然为什么一整天与谢库瑞呆在同一座房子里,他却办法给她任何暗示?
一走外头,我便打开了钱包,里头有二十枚银币和一封信。我对信的内容好奇极了,几乎是跑着去到哈桑家的。菜贩在他们的店门口排出了包心菜、红萝卜等蔬菜。尽管大棵的韭葱在呼唤着我去把玩它们,我却连摸都不想摸。
我转进小巷,看见鞑靼瞎子等在那里准备再次骚扰我。“呸。”我朝他的方向吐口水,仅此而已。为什么这刺骨的寒风不冻死这些下贱货?
哈桑默默读信时,我几乎耐不住性子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怎样?”于是他开始读给我听:
我最亲爱的谢库瑞小姐,你要求我完成你父亲的书。你要知道我没有别目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你家来的,而非如你先前所说的,是要来骚扰你。我非常清楚对你的爱是我自己问题。然而,由于这份爱,我怎么也无法好好拿起笔来写作你父亲——我亲爱的姨父——要求我为他的书所写的故事。每当我感觉到你在屋子里,我就全身发呆,无法为你父亲效劳。关于这一点我想了很久,有一个原因: 十二年后,只有那么一次,当你在窗口现身时,我才见到了你的容颜。如今,我很害怕自己会忘却那个影像。如果能够再一次就近清晰地见到你,我就不会再害怕忘记你的模样,而能从容地完成你父亲的书。昨天,谢夫盖带我去吊死鬼犹太人的废弃空屋,在那里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今天,在你认为合适的时间,我会去那里等你。昨天,谢夫盖还告诉了,你梦见你的丈夫已经死了。
哈桑嘲弄地读着信,念到某些地方时,他会扬起原本已经很尖细的嗓音,甚至比女人的嗓音还尖细;遇到某些地方,他会用颤抖的声音模仿一个失去理智的恋人的恳求。他讽刺了黑用波斯文写的“再见你一面”的要求。他说:“黑看到谢库瑞给了他一丁点儿希望,马上就开始讨价还价了。这种精打细算的做法实在不是一个真正的恋人会做的。”
“他真的爱上了谢库瑞。”我天真地说。
“你的话证明你站在黑那边。”他说,“如果谢库瑞写到她梦见我哥哥死了,表示她接受了丈夫死亡的事实。”
“那只是一场梦。”我像个傻瓜似地说。
“我知道谢夫盖很聪明又很会骗人。我们在这个家里一起住了多少年!如果没有经过他母亲的允许强迫,谢夫盖绝不会带黑去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如果谢库瑞以为她能把我哥哥、把我们踢开,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哥哥还活着,他会从战场上回来的。”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走进了里屋,他本想用炉火燃蜡烛,结果烧到了自己的手,他狂吼了一声。他着烧伤的手,最后终于点燃了蜡烛,把它放到了桌子的边上。他从笔盒中拿出一支芦秆笔,浸入墨水瓶中,飞快地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起来。我立刻感觉到他很高兴我在一旁观看,但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怕他,我努力地保持着微笑。
“这个吊死鬼犹太人是谁?你一定知。”他问。
“这些房子后面有一栋黄色的屋子。人们说默谢·哈门,一个受前任苏丹宠爱的有钱医生,把他来自阿玛斯亚的犹太情妇和她哥哥藏在了那里。好几年前在阿玛斯亚,无酵母面包节前夕,有一个希腊青年在犹太区‘失踪’了,有人打赌说他是被人勒死的,是为了拿他的鲜血来制作无酵母面包。等到出现了几个伪证人,就开始执行犹太人的死刑。然而,苏丹宠爱的医生帮助这个美丽的女人和她哥逃跑,并在苏丹的应允下把他们藏了起来。苏丹死后,苏丹的敌人没能找到这个美丽的女人,于是便吊死了她独自生活的哥哥。”
“如果谢库瑞不等待我哥哥从战场回来,他们会惩罚她的。”哈桑说,把信交给了我。
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愤怒,只有正恋爱中的人所特有的那种不幸与哀愁。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爱情已经使这个男人迅速苍老了,在海关工作所赚的钱丝毫也没有使他变得更年轻。看他受伤的眼神,我以为在说了这么多恐吓的话之后还会再一次问我如何才能赢得谢库瑞。但是他已经近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坏人,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人一旦承认了自己是个坏人——恋爱遭拒是一个重要原——很快地野蛮就会随之而来。我开始害怕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以及男孩们谈到的那把红剑,听说它削铁如泥。我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跑,艰难地走到了街上。
结果我就这么白白地掉进了鞑靼乞丐的咒骂声中。不过我立刻回过神来,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儿,轻轻丢入他的手帕里:“给你,肮脏的鞑靼人。”
我忍住大笑,看着他的手充满期待地伸向以为是硬币的石头。我不理会他的咒骂,径自朝一个被我嫁了个好丈夫的“女儿”家中走去。
我贴心的“女儿”给我拿来了一个菠菜馅饼,虽然是昨天剩下的,但还很酥。她正在准备炖羊肉作为午餐,鸡蛋里加了不少的调味品,用李子使羊肉稍稍地变酸,这正是我欢的口味。为了不让她失望,我等她煮好,配着新鲜面包吃了满满两大勺。她还煮了一些可口的糖渍葡萄水。我毫不客气地要了一些玫瑰花果酱,挖一匙搅入糖水中,喝下去压了压食。之后,我把信送去交给了我忧愁的谢库瑞。
26、我,谢库瑞
我本想你们说,哈莉叶通报说艾斯特来了的时候,我正把昨天洗好已经晾干了的衣服收进衣柜…… 可是我何必说谎呢好吧,当艾斯特来到的时候,我正透过橱柜里的窥孔偷看父和黑,一边焦急地等待黑和哈桑的信件,所以,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她。正如我感觉到父亲对死亡的恐惧是合理的一样,我也明白黑对我的兴趣不会一生都是如此。他和所有的恋人一样想要结婚,因为他想结婚,所以很轻地就坠入了爱河。即使不是和我,他也会和别人结婚,结婚之前也会很快爱上她的。
厨房里,哈莉叶让艾斯特坐在角落,给她端了一杯玫瑰香饮料像是犯了什么错似地看着我。我发觉自从哈莉叶投进我父亲的怀抱以来,她把她所看到的每件事情都告了他,我对此有些害怕。
“我不幸的黑眼姑娘,我的大美人,我来晚了,因为我那死猪丈夫怎么都不放我走。”艾斯特说,“你没有丈夫来逼迫你,你要珍惜这一点。”
她一拿出信,我就从她手里抢了过来。哈莉叶退到了一个角落,尽管不会在眼前晃悠,但还能听到有的一切。为了不让艾斯特看见我的表情,我转身背向她,首先看了黑的信。当我想到吊死犹太人的空屋时,打了一阵嗦。“别怕,谢库瑞,任何状况你都处理得来。”我对自己说,接着开始读哈桑的信。他已经近乎发狂:
谢库瑞小姐,我已被爱的烈火焚烧,但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在乎。无数个夜晚,在梦里我看到自己在荒凉的山顶上追逐着你的身影。每一次你收到我的信,我知道你都看了,但却从没给回信,我的心就像被一根尾稍带着三支羽毛的利箭穿透了。我今天写信,希望你这次会回复。话已经传出来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个消息,你的孩子们说: 你梦见了你的丈夫已经死了,如今你已经自由了。我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你仍然是哥哥的妻子,还应当属于这个家庭。现在既然我父亲也认可我了,我们两人今天要去找法官,要把你带回家里来。我们会带一帮人去找你,让你父亲也知道这一点。收拾好你的包袱,你要回家了。马上派艾斯特送来你的回复。
读完第二遍之后,我回过神来,用询问的眼望着艾斯特。但她没说什么关于哈桑或黑的其他消息。
我随即抽出藏在橱柜角落里的芦秆笔,拿一张纸放在面包砧板上。正当准备开始写信给黑时,我停了下来。
我想到了某件事。我扭头看着艾斯特: 她正像个胖娃娃似的,开心地享用着玫瑰香饮料。我突然觉得很荒唐,艾斯特怎么可能知道我心里正在想什么。
“看你笑得多甜呀,我的美人。”她说,“别担心,最后一切都会圆满收场的。伊斯坦布尔有多的有钱绅士与帕夏,都渴望着娶一位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美丽姑娘。”
你们也知道: 有时候你说出一句深信不疑的话,可是一旦话出口后,就会问自己:尽管我自己彻头彻尾地相信,却为什么说的时候又显得那么不自信了呢?“也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心情,我说道:
“可是艾斯特,看在上天的分上,谁会想娶一个带着两个小孩的寡妇?”
“像你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的男人想要啊。”她说,用手比画出一大堆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心想我并不喜欢她。我不再说话,她也就明白了我不打算把回信她,也明白自己该走了。艾斯特走后,我退回屋内自己的角落,感受到了同样的一种寂静,这种寂静我该怎么来形容呢,我灵魂深处也感受到了这种寂静。
倚着墙,我在黑暗里什么也没做,那么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着自己,想着我该怎么做,想着心底逐渐增强的恐惧。这段时间以来,我不时听见楼上传来谢夫盖与奥尔罕的叽叽咕咕。
“你像女人一样胆小,”谢夫盖说,“只敢从背后攻击。”
“我的牙齿松了。”奥尔罕说。
同时,我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