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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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儿应该结束了。等着警察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一般需要较长的时间。这不是一个篇幅很长的故事,让读者做这样的等待似乎不太人道。再说一句,这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七年炎热的夏天里。
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有时是很多时间,才能使经过的人咂出其中的滋味。上面的这件事,是我离开萨维城前眼见发生的。当时议论着一些细枝末节,并没觉到滋味之类的东西,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那时感兴趣的是大莲在男朋友死后的心情,说心里话,她看上去的确有些麻木,但有时你发现她又是很难过。人,有很多很怪。
在大莲的男朋友死后不到一个月,至少来宅里的人知道了谁是凶手。当然这一切跟警察无关,我慢慢说吧。
那是一个典型的萨维城之夜,稀落的狗吠,仿佛把夜晚植入了你的心中。我在客厅茶几上摆扑克,我的感觉不是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是周围的一切吞没了我,让我不可能做摆扑克以外的任何一件事,甚至也不能停止援扑克。
说老实话,我常有这样的时候,沉浸在一件很机械的事情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没多久就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钻进我的心,我自语地说出它,有时它是不合逻辑荒谬的,所以它让在场的人笑一通,最后由我姐姐替我解嘲,说我又走火火魔了。她私下里认真建议我去看医生,但除了她没人担心这个,无论哪方面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这一天,我一个人在客厅,我说话时也没听见有人在客厅门口,但是他应声了。你知道吗,我能看见那么巧的巧合,两件在不同星际的事情,真能在你眼前毫无道理地碰撞,撞出火花,照亮结局,我相信这一切。
〃你知道吗?他没跑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么说出来的,就像茶杯里溢出的水流淌在桌面上,被看到的人重视起来。
〃知道什么,朱哥?〃四川厨师端着茶杯应声进来。
他路过还是一直呆在门外,我没问。我当时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
〃谁没跑了啊?〃他问我。
〃那个凶手,杀死大龙的那个凶手。〃我这么说了。这叫乱说,叫胡说,叫什么都成,有时我就想这样。有一次我对姐姐说,她丈夫有外遇了,说的时候,我想开个发坏的玩笑。可后来他们因为姐夫有外遇离婚,姐姐就说让我说中了。
四川厨师第二天找到我,没等说话,就哭了。我是一个男人,当然不会马上问另一个哭着的男人,为什么哭。我递给他一支烟,让他坐到客厅的沙发里,抽第三口烟时,他就说出了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杀死大龙的凶手叫王玉成,是四川厨师的老乡。四川厨师说,那个人没想杀死大龙,只想吓唬他,但他却死了。四川厨师一直站在旁边,看见老乡怎样失手杀死了大龙。
我没想到一个搞黄金走私的人居然在我家厨房当厨子,生活真是充满悬念的怪物。可他说,他本来就是个厨师。我问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厨师,干吗还去搞黄金?他说他不过是替别人跑腿,干杂活,挣小钱儿的。
原来这两个挣小钱儿的人的分工是,把黄金弄到手表里面,然后再带出去。这样,他们需要一个修表匠。他说,他们和大龙合作好久了,一直没出任何差错。但他没说怎样把黄金弄进表里。他要我替他想想,如果他说出来他们是怎样子的,肯定还会有人再杀了他。如果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他就不会求我帮忙了。我告诉他,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从不做黄金生意。我只想知道,我能帮他什么忙。
他说,丢了两块黄金。我也没问他两块是多少。他说,他们怀疑是落在修表店了,因为那天表店下班后,来个警察,无论如何要修表,他们心虚就从后门溜了。但当大晚上回去找大龙时,大龙说没看见有黄金落在那儿。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如果我们落在外面,回头找时,也不会找不到,天黑了,谁能看见地上有金子?〃
〃也许他真的没拉到,也许你们根本没落在修表店里。〃
〃这不太可能,我们是有经验的人。〃四川厨师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自信地说话。〃我老乡怎么问他,这个大龙就是那么一句话,他没看见。〃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
'不知道,他的样子不像是没看见。〃
〃他很慌乱?〃
〃不,他不慌乱。〃
〃这也许就可以证明,他没拿。〃
〃谁知道,当时,我老乡认为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宁可舍命,也不交黄金。〃四川厨师咽了一口吐沫,接着又说,〃我老乡开始揍他,我也帮手了,找不到这两块黄金,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他改口了?〃
〃没有,这家伙一句话也不说了。〃
〃你知道你们那会儿在干什么吗?〃
〃找黄金。〃
〃后来哪?〃
〃我老乡拿刀子了。我知道我老乡只是想吓他,让他说实话,可他躲闪时,我老乡就扎错地方了。〃
大莲就是这时候冲进客厅的。她的拳头胡乱地朝四川人头上抢过来,他们的个头一样高。四川人躲闪,却不敢叫骂。我拉开大莲以后,四川厨师退到沙发后面,惊恐地看看大莲。
〃你这个狗娘养的,就因为他没看见你们的金子,你们就杀人?我要是不把你宰了,就姓你的姓儿。〃大莲在我怀里大骂四川人。
〃不是我干的。〃厨师说。
〃谁也跑不了,你们这些富生。〃
我分别安慰四川厨师和大莲。四川厨师不停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他要我相信,大龙这小子是个贼胆子,是遇到大事不慌不乱的家伙,肯定是他拿了黄金。但是他们杀死大龙,并没有在他的店里找到东西。四川厨师说,东西已经转到别处了。我开始明白他的企图,要我相信杀了该杀的人,而后我也许可以帮他。我不是这样的人,他给我做饭,知道的仅仅是我的胃口。
大莲却问我想怎么办。我问她怎么想,她哭了。她说,她相信大龙没拿那金子,因为她了解大龙,她认为大龙不是舍命不舍财的人。我问她,是不是认为大龙是胆小鬼,她说,现在说不好了。
四川厨师知道我认识一些人,在一些人那儿有点面子,当然这些人很特别。可四川厨师竟然知道了这些。他原先打算一口咬定他老乡杀人后带着黄金溜了。这样,他就可以开脱自己。现在他老乡被逮住了,他担心的是交代不了的那两块黄金会让他变成残废人。他要我帮的就是这样的忙,替他说情,保留健全的身体。这样的忙,我怎么帮?
大莲停止叫喊哭泣以后,又问过我一次:
〃你想怎么办?朱大哥!〃
我知道,她这么问我是尊敬我。
也许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前面我说的话,有真有假,和生活的本质状态差不多。如果没有角度的变化,任何事情都没有充分被陈述的理由。
当然这是事实:杀死大龙的凶手至今仍然在逃。
回 音
黄昏的时候,门铃响了许多次,可门一直没开。送报人觉得很奇怪,他轻声问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那辆又旧又破的北京吉普正在院子中央调头,当司机普次把车头对向院子那两扇洞开的大门停稳时,要上这辆旧吉普的人陆续站到了二楼的回廊上。他们是四个年轻人:年龄最大的是三十一岁的旺;然后是三十岁的青;三十岁的泽;最后是二十八岁的倩(女性)。他们要到四个不同的牧区去做一项调查,但眼下他们还是旅伴,因为他们要一同过大藏河。这辆旧吉普由现在停的地方开到大藏河,司机普次稍加估算需要三小时左右。
最先下楼的倩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周,她问普次:
〃厅里没别的车了?这么旧的破车别开到半路就散了。〃
普次说:〃这事只有天知道。〃
三位男性和司机都上了车,倩说她要等一位让她捎东西的朋友。她站到普次的车门前,跟普次聊天。
〃普次呵,你不能把这车打扮一下吗?让它看上去漂亮点嘛。〃
〃已经没有可能了。〃普次打着手势摇晃脑袋,〃我前面开过它的司机有四个,他们全都不打扮它,我的办法——没有。这就像嫁了一百回男人的女人,可能还会有男人再娶,但不会有男人再爱。〃
泽催倩上车。泽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清说上车也不坐泽旁边,大家一阵哄笑。倩上了车坐在了旺的身边,守着车窗,泽只好守着另一面车窗,坐在他们当中的旺把脑袋放在司机的靠背上,他有心思。
普次把旧吉普车开出了院子。
因为刚离市区有柏油路,颠簸不厉害。坐在前排的青吹起口哨,倩马上制止他,她说听着心烦。青说:
〃你更年期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见你的鬼呀。〃倩使劲操了青一把。
〃抽烟您能允许吗则。姐。〃青把烟盒伸向倩。
〃车内不准吸烟。〃倩板起面孔。
〃那你说点动听的,比如爱情之类的。〃
〃好哇,〃倩说,〃我爱你,亲爱的傻育儿,你就是我要嫁的第一百零一个男人。嗅,多么漫长的爱情道路,有情人终成眷属。〃没等倩装模作样地说完,大家就笑成了一团。
吉普车不快不慢地朝藏江开去,路上经常有车超过他们。太阳火爆起来,车棚下的年轻人开始觉得闷热。
在离藏江二里路的洛村,有个十岁的男孩儿叫桑多。村里人都说他是他妈妈的好孩子。因为他总是能搞到别人家孩子搞不到的东西,比如汽油,比如罐头。有的孩子妈妈训斥自己的孩子时,总免不了有这样的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桑多那么有出息,你一辈子也不能!跟桑多一块上学的伙伴差不多都低着头听过这样的训斥话,所以,他们都讨厌桑多。
每天孩子们一块上学,走到桑多家门口时,谁也不叫桑多,总是桑多的妈妈催促桑多跟小朋友一块上学。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她看着桑多跟在大家的后面,心里想桑多再走几步就会跟上大伙儿的。她从没多想过。
桑多永远也没跟上过那个大伙儿。他总是拉开距离跟在后面,有时他也去学校,有时他就半路朝学校的相反方向走,这样一直就会走到大藏江边。
这一天他就在半路离开了同伴,朝藏江边走。因为他书包里没有课本,装在里面的是一只老母鸡,它已经不下蛋了。
吉普车仍以那个速度向前驶进。车上的年轻人终于耐不住车内的闷热,把后窗打开了。普次要他们只开一面,并且开小些。泽的这面车窗开了一道小缝,车内凉快些。
并没有非常多的尘上刮进车内,倩很高兴,她用不着拿纱巾堵住鼻子了。普次说昨天夜里这一带下过大暴雨,所以路上才会没有尘土。倩说,要是总在夜里下大暴雨就好了。普次说,那就糟了。请问他,怎么会糟呢?夜里下雨,白天阳光灿烂,糟什么?四个男人似乎没人想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车内一时沉寂。
旺的一声长叹打破了只维持了几分钟的沉默。
一刻也安静不下的倩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旺身上。
〃听说你老婆要来探亲了?〃信问旺。
〃没听说。〃旺嘟哝一句。
〃哎,我都听说了,你怎么会没听说?〃
坐在前排的青要倩别去烦旺。情觉得委屈,她说:
〃算算算,我不烦他。我算看透你们了。你们从没把我看成是同学,是好朋友。我是女人,我浅薄,行了吧,我真是瞎了眼,跟你们一块到这儿来。〃
清说着眼睛潮乎乎的。
三个男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倩。倩心直口快,是个好女孩,再说四个人一块来了,都离家万里,男女一样,都该彼此照应。
旺说:〃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心情很坏。〃
清说:〃那你说说你心情怎么不好,我听听。〃
男人们都笑了。倩像个孩子。这可能就是男人不愿对倩多说什么的原因,因为他们觉得倩像个孩子。
旺说:〃好吧,你说得对,我老婆就要来了。可我不高兴。〃
傅说:〃你怎么不高兴,那些没老婆的还不知道怎么羡慕你呢。〃
〃倒是我羡慕他们。〃
〃羡慕他们什么?〃
〃羡慕他们没老婆。〃
〃你跟老婆不好了?〃倩轻轻地问。
〃对,我们正谈离婚的事。〃
〃你爱上别人了?〃
〃迟早会的。〃
〃你老婆不好吗?〃
〃怎么说,长得不错,能干活能吃苦,会生孩子,能持家,也体贴人。〃
〃那你还要什么?〃
〃我要个能跟我说说话的人,哪怕顶嘴吵架我都不在乎。我最受不了我说什么她都听着还一个劲答应那劲儿。〃
〃我看你们男人都有病。〃
〃说对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别打住。我突然明白了。在学校我就是像你老婆那样对待汪洋的,可最后他把我甩了。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干,我对他那么好。现在我懂了,你不能对男人百依百顺,那样他就会觉得你像个傀儡,没个性。我明白得太晚了,不然我会捅那小子几刀,那样他准会又爱我了。男人原来也是贱骨头。〃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陷入了沉思。但她的那句话男人们也听清了。车里再一次沉默。
两小时后,后排的泽由普次前面的窗子望见了大藏河,他还没听到水湍急流淌的声音。他说:
〃到了。〃
普次说,没错儿,就是到了。
吉普车拐了一个大弯朝渡口开去,在距离渡口至少有二百米的地方,普次把车停下。谁也没问为什么不开到渡口,因为大家都看见了由渡口那儿排到眼前的车辆是往日在这里等候车辆的二十倍。
普次和倩下车分别去渡口那了解情况。没过多长时间,普次先回来了,他坐到方向盘前,只说了一句话:
〃渡船停了。〃
〃那怎么办?〃大家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普次点上一支烟,摇摇头。
倩回来了,还没坐稳,她便连珠炮似的说起来:
渡船停摆了,暴雨连下了几天,水太大了。等得时间最长的那辆车是贸易公司的,已经等一星期了。这儿的鸡蛋已经一元钱一个了。现在要买可能一元五了。司机都等得眼珠儿发蓝了。前面有几个司机玩扑克赌钱打起来了。有个北郊的脑袋被打开了。
最后倩用一个问句结束了讲话:
我们是等还是回去?
普次依旧抽烟不吭气儿。旺、泽、奇马上发表三个完全不同的意见:回去;等下去;等一下看看。
倩又去征求普次的意见,普次笑笑说:
〃我听你们的。〃
倩说那就按青说的,等一下看看,再作决定。
就在这时候,桑多走到了这辆旧吉普的跟前。
桑多来到大藏河边,发现前天用罐头跟他换鸡蛋的那些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打招呼要他过去。他没过去,他不是怕他们,他桑多做买卖一向公平交易从不胆虚,只是他另有打算。他躲过那些五十铃大货车还有丰田越野车,包括国产的东风和新解放。他估算他们都是跑长途的。他之所以走到普次这辆旧吉普跟前,是因为他认定这么旧的车不会被派去跑长途。
桑多毫不拘谨,凑近普次旁边的车门窗,跟起脚,把斜挎肩背的书包托起尽量往普次跟前送。普次摇下车窗玻璃,桑多说:
〃多肥的母鸡!〃
〃换什么?〃普次问。
〃汽油。〃说着桑多从书包里老母鸡的身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