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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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后就管你叫小红梅了。〃她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对她宣布。
可她反对。她说:〃你才是小红梅吨。〃
我问她为什么反对这个外号,她长得很白很洋气,丈夫又是军官很傲气。她的女儿头发是卷卷的……没人会当真。
〃这个外号太土。〃她说。
〃你没听说嘛,现在越上的东西就越洋,越是民族化的东西就越有世界性。〃
〃谁说的?屁话。〃
你看,她很聪明。
我和小红梅同岁,有过一次很短暂的婚姻。小红梅现在还在婚姻中,女儿上小学,丈夫刚刚转业到银行。如果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会有很多人羡慕他们。他们不仅长相般配,她丈夫还有一种气宇轩昂的劲头,好像在告诉每个人:我绝不拈花惹草,尽管我有这样的可能。他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再加上自己的工作也不错,但他跟任何人都有距离。我曾问过小红梅对他的感觉,她搪塞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感觉。
我不喜欢小红梅的丈夫,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攒着劲,为的就是有一天对小红梅要不就对这个世界说,我绝不原谅你。
〃你管那么多干吗,他又不是你丈夫。〃小红梅说。
她说得对。
我还没有丈夫,因为三十多岁的女人青春不多了,同时又很成熟。男人越来越不喜欢成熟的女人,他们管这样的女人叫老油条。而那些喜欢成熟女性的男人我总也碰不到。所以我总是处在交男朋友的阶段,一个又一个,想通过他们最终找到爱我我也爱的人。
〃最近你又在干什么?〃小红梅不爱说自己的事,我把这个理解成她自己没什么事,所以我们在一起,一般是她问我说她听着。
〃没干什么,烦。〃我说。
〃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点好听的,比如,我现在很幸福,或者,我现在很高兴。〃小红梅说,〃你前段时间总说,'我快要疯了',现在是烦,下一步说什么?〃
〃说我想死。〃
〃是不是离婚的女人都像你这样?〃
〃谁知道,我不认识别的离婚的女人。〃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多少有点认真地看我一眼。
〃最近干吗了?除了上班。〃她问。
〃我写了一个小说。〃
〃写的是什么?〃
〃大意是,有个女的,跟我差不多,总是烦。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她。她上过大学,下过海,当过记者,不太缺钱。也写一点小说,不是专业的那种。有一个小说差点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后来他又看上别的小说了,就给了她一笔退稿费。从那以后,她看见谁都要说起这件事,张艺谋怎样要拍怎么没拍怎么给她退稿费等等。〃
〃有点像祥林嫂了。〃小红梅说。
〃对。一天,她听说别人背后拿这件事取笑她,一连几天没出门。〃
〃疯了?〃
〃哪能这么脆弱。她在家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对劲了。但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改变生活的办法,就决定把所有的积蓄和张艺谋给她的退稿费乱花掉,然后自杀。〃
〃我真烦你们这些小作者动不动就写人自杀,你见过谁那么容易就自杀了?〃小红梅损了我一句,〃后来哪?〃
〃我有个同学,她哥哥有一天午睡前,吃了安眠药,没写遗书,好像也没什么原因就自杀了。〃我说。
〃行了,先说你的小说,后来哪?〃
〃后来她花完了这笔钱,回家准备自杀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说有个叫查理的美国老头死了,给她留了一万美元的遗产。律师以为她不会英语,就在电话里把老头的信给她念了。老头说对不起她,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头一直以为她是妓女。虽然她从没谈钱的事,老头相信有一天他会收到一个中国女人的来信,婉转地向他提起这笔旧账。现在他快死了,感到了良心的不安。〃
〃他们怎么认识的?〃
〃偶然,露水关系,她那时候太痛苦了,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我对小红梅解释。
〃是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痛苦的女人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后来哪?〃
我的故事显然吸引小红梅。
〃后来就结尾了。她拿着这笔钱,气得要死。第一个想法就是雇一个杀手把那老家伙杀了,可惜他已经聪明地死了。〃
〃她干吗还生气啊,她自己不也是想自杀吗?!〃
〃有了一万美元还怎么自杀啊?她哭啊哭,哭完了还是难受,最后,我也没办法了,就写了一句'街上的路灯这时都亮了,也照亮了她没有开灯的屋子。'然后小说就结尾了。〃
〃这叫什么结尾啊,没有出路嘛。〃
〃我不过是业余写写小说,又不是牧师,给人家指什么出路啊?〃
〃我给你续个结尾。〃小红梅不等我同意就说开了。〃结尾是这样的,她拿着这笔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她
〃等等,〃我拦住小红梅,〃我写的是〃个女人,只有男人才吃喝嫖赌哪。〃
〃那你就写她找了好几个男朋友,买衣服下饭馆乱花钱,泡酒吧等等。〃
〃这不还是吃喝嫖赌吗?〃我说。
〃所以啊,她觉得空虚,就找更刺激的事。有一天,她去了一个地下俱乐部,去的都是女的。〃
我看着小红梅,她不看我,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说下去。
〃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姑娘。那姑娘很漂亮但也很忧郁。她们逐渐来往多了起来。一天晚上,她去那姑娘家吃饭,姑娘对她说了心里话。姑娘说自己爱上了她。〃
我想过这时离开,但小红梅突然看了我一眼,我好像给钉住了。
〃她好像一个胆小鬼那样跑了,她说她很抱歉给姑娘带来了误解和伤害,她说她可能成为一个坏人或者一个伟人,但成不了同性恋,尽管她不觉得那种感情有什么不好。〃
小红梅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希望空气就这样慢慢凝固,把我葬在里面,让所有的人都看见我,让我无处躲藏。
我对小红梅笑了一下。她明白了我,又说下去了。
〃她走了,辞掉了工作,给她姐姐留了一封信,说以后再给家里联系,现在她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城市。姑娘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她错觉,让她在错觉中爱上。〃
我看着小红梅,还是找不到话说。
〃你老是看着我干吗?〃小红梅像在审问我。
我笑笑。
〃你要不要把她的信拿去,附在你的小说后面。她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她姐姐不让我对你说,她觉得丢人。〃
我不知道怎样离开了小红梅,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下班的高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街也松了一口气,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懒洋洋的。原来我想回家,心里难过,现在又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便留在街上瞎走。有好几个生意不好的修车摊对我生出了误会。一个修车的男人远远地问我:〃小姐,哪儿坏了?〃
〃哪儿都坏了。〃我走近他说。
〃那好啊,我技术好,不怕生意大。〃
我走过他。他在我后面喊。
〃哎,小姐,不是坏了嘛,怎么不修啊?〃他等了等我的反应,然后说:〃有病。〃
我在家呆着四天没出门。
有几次涌出整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的念头,但太乱了,毫无头绪,因此也没有力气。我想起小红梅有一次对我说的话。
她说,如果我有一天再也不能从男女关系上找到刺激,我将干什么?我说,试着结婚。她说,我说结婚听着跟从良似的。她说,她担心男人只想跟我上床,而不是结婚。
她还问我,那些男人是不是都说爱我?我说,差不多。她问,那我怎么区分哪个是真爱,哪个是假爱?我说,我从来不区分,他们说我就听着,他们问我听见了嘛,我就说,我知道了,然后他们就以为我心里有数了。
小红梅最后告诉我,哪个男人想娶我,才是真心爱我。
这话说得对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红梅这么对我说,是为我好。
我突然那么想念小红梅,我想给她打电话,可我的男朋友来了,他有我的钥匙,我没办法不让他送来。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啊?〃他说着走近我。
〃别靠近我。〃我对他摆摆手。
〃你怎么了?〃
〃我有传染病,危险。〃
也许是我们从前这样开过玩笑,所以他还是抱住了我,同时还说了几句〃把你的病传染给我哪〃之类的话。我运足了气,把他推倒在地上。
〃你疯了?〃
〃我告诉过你别靠近我。〃
〃这几天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你的消息,我一来你就这么对待我,你又有别的相好的了,还是变成了同性恋?〃
〃你跟我结婚吧。〃我说。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娶你吗?〃
〃说得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滚了。〃我说,〃带上你的牙刷和内裤。〃
我替他收拾好的东西里其实不只牙刷和内裤,还有比较高雅的东西,比如VCD什么的。
第四天,我给小红梅打电话,可是看家的是电话记录器。我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我出门,先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顿时没了主意。我问她的邻居,邻居说,好几天都没回来人了。我决定晚上再来一趟。
我骑车去单位,路上不停地在想,怎样对经理解释我的旷工。我骑得飞快,路边所有的树都向后仰去,好像在告诉我,谁都可能扔掉过去的生活。我向前看,又有新的树迎向我,好像我还可以拥有许多崭新的生活。我被这样的心情感动了,决定对经理直接说,就说,这几天我在想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其实,这想法听上去假模假式的,但却给我打了气,我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一个刚被整顿过的企业,明确了方向,鼓足了干劲,马上就可以迎来新的飞跃。我甚至想向经理表示,今后一定好好干。
所以,我一进门就被于大拦叫住,也没特别惊慌,她让我马上去经理室,我也没想这意味着什么。于大拦是这位女副经理的外号,因为她总是拦着我们女的去经理那儿,好多事都是由她转达的,好像经理是她丈夫似的。
经理跟我的关系不错,有时能跟我说两句心里话,比如,他必须开除什么人的时候,他爱跟我说说。他说,他心里不好过,但公司就是公司,公司全靠管理。我觉得他挺有人情味儿的,也喜欢他对我的态度:亲切友好,但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说白了,他不想勾引我。他的态度是,个人对女人的,而这个人也不讨厌女人。
但我六年轻了,还只能看见事情的一个方面。当我站在经理桌子前,他那样看我,好像我是一头已经很蠢的驴,又犯了大错。他的新态度赶跑了我所有真诚的企图。
〃你能解释一下,你四天没上班。没有音讯的原因嘛?〃他这么问我,让我恨他。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可不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和别的员工有所不同。
〃解释不了。〃这么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意识到,一种女人任性的习惯。
〃这么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你是公关部长吗?〃他又这么问我。
〃我不是一直在干吗?!〃
〃但你忘了,公关部长是公司的门面,他心急得在这儿,得体地做一切,让人们看见我们公司的面貌。〃
〃我不舒服,得体不了。〃
'林家没电话吗?〃
〃有电话有什么用。公关部长得微笑,可我这几天笑不出来,来不来还不是一样?〃我好像从天上得到了我根本没有的勇气,对他喊起来。
〃你喊什么?〃
〃我喊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
〃你疯了?〃
〃可能,当这么久公关部长,疯了也不奇怪。〃
〃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点也不尊重这个工作,所以你才干不好。〃
〃这个工作尊重我吗?〃我对他继续大叫,感觉上已经意识到我正付出我的所有,为了眼下的淋漓畅快。〃这工作就像交际花,对什么人都得微笑,微笑,微笑。世界上最恶心的事儿就是微笑了。你觉得这个工作怎么样哪?对一头猪,只要它有钱,你就得对它微笑。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开除我,请便吧。我感谢你开除我,这样也能让你的心理压力小一点。再见。〃
我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他喊住我。
〃还有事吗?〃
他把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你最后的工资。〃
我对他说了一句差一点也让自己笑出来的话:〃你留着花吧。〃
我就这样失去了工作,在你看来这有点像玩笑,是吗?说心里话,我也有同感。离开公司之后,我感到了后怕,一个人又在大街上毫无自的地走,心里慢慢地清楚了,从此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同了,不管从前是好是坏。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
晚上我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来到大街上,街道因为黑暗比白天好看些。我数着街灯往前走,每走过一盏,它没有突然熄灭,我就在心里谢它一次。这时候,它还能为我亮,很让我温暖。
见到小红梅的母亲,我才知道小红梅出了一件事。
母亲总是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拣重要的向我转达小红梅留给我的话。她说,小红梅临走嘱咐,如果我来找她,让我回家等,她会跟我联系。
我能理解小红梅没有把我跟她的密切关系告诉家里,在她妈妈眼里我可能是一个很不正常的女人。
〃她去哪儿了?〃我问老太太。
〃我也正要问你这件事,你们有个同学在辽阳,叫王……
王美云,是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这名字的同学在辽阳。
〃她去那儿了,有这个人吗?〃
我点点头。
母亲还是哭了。
〃这我就放心了,我怕她错上加错。她要是现在在那个糟老头子那儿就什么都完了。〃
我看着这位老人,没说话,因为我还不知道谁是那个糟老头子。她发现我的迷惑,好像觉得再不对我解释两句,有些不公平了。她默默地把一个纸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我。
我迅速瞄了几眼,应该是一个男人写的有些肉麻的情话。
〃给她丈夫发现了,其实,这算什么事啊,是人谁还不兴犯回错?〃她说着,我把纸条又还给她。〃可我们那女婿不依不饶的,非得离婚,这不把孩子带走了,还把这纸条留给我了,说让我通过这纸条了解我自己的女儿,亏他还上了大学,简直没修养。〃
〃他怎么发现这纸条的?〃
〃是人,不是纸条,要是光发现纸条就好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别的:要是我有一天成为母亲,我不会像这位母亲一样,不管她现在的立场站在谁的一边。我不喜欢她的态度,就像我同样不喜欢小红梅丈夫的做法一样,他居然把小红梅情人写的纸条交给自己的岳母。
后来,我一连几天高烧。我就那么挺着不去医院。我想,如果我挺过来了,就是大难不死,挺不过来,这世界也不会因为没有我损失什么。
到了第四天,烧还没有退,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不知为什么,我哭了,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没有父母逼迫的情况下,吃了退烧药和抗生素。这时,我发现有太多的事情,我从前一点没懂。比如,活着。
我和小红梅见面,是在我高烧之后。她约我去一家很安静也很贵的茶馆。但她迟到了。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