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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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谁不知道你们当年那档子事!”孔阳看着窗外灿烂的夜景,说,“你知道什么?”
城市的夜晚温柔而迷茫。温柔被钟若铁和小陈留在了酒店,迷茫被孔阳带上了车。酒劲是一点一点从胃里爬上来的,爬上了头。焦耳在北京路下了车,出租车继续往前开。孔阳坐在车上,身上有点发冷。如果算上大学四年,孔阳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他白天走在大街上,每每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城市和他读大学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路不一样了,房子不一样了,人更是不一样了。这完全是两个城市啊,虽说它们拥有一个不变的名字,孔阳现在坐在车上,突然意识到还有第三个城市,那就是他此刻置身其中的不夜城。路很宽,车流如潮,车窗外幻灭的霓虹灯绵延不绝,五彩泼墨般扑向孔阳的视野,他微微有一丝晕眩。出租车在鼓楼拐了个弯,驶向了绿树夹拥的四牌楼大街。孔阳远远地;看见了自己母校的大门。门楼高大而辉煌,屹立在凝重的树影之上,仿佛是一个梦,一个和他相处四年的旧城的入口。孔阳不由坐直了身子。校门前有一些成双结对的男女学生在出入,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活泼而单纯。校门前的路口摆了一些馄饨、豆腐脑摊子,车速稍稍慢了下来,孔阳的目光突然被一对手挽手的学生牵住了。他觉得疑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亲密的背影。孔阳感到头昏,他被自己弄糊涂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会在这里见到他所熟悉的人。那对背影走进了校园,那男生不知说了什么话,女生抬手打了他一下,两人笑成一团。
车开出老远,孔阳似乎还能听到那女生的笑声。笑声清脆悠扬,小钉子一般啄破了孔阳的记忆。他眼睛一亮,所有的灯光都开在他头脑里。那是记忆中的影子,是久违的梦。他看见了,那女的是辛夷,男的就是他自己。
故事留在旧城里,出不来;孔阳活在新城里,也没有回去过。
母校大概早已忘了他这个学生。他或许还不能说忘了母校,但差不多也只落实在“履历表”之类的某个栏目上。有次和一个校友碰面,说起母校的名字,“石城大学”,那校友说这名字不好,听起来让人想起“石沉大海”,所以大部分学生毕业了都弄不出什么声响,可是这四个字,那巨大的门楼里,留下了孔阳的青春,他最初朦胧的爱情。
当年跨出校门的那一刻,孔阳怀揣毕业证书,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痛楚。他的心揪着,几乎要落泪。他踩上校园外的地面,看着前面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条船,一条茫然不知彼岸的船。现在这船颠簸着,摇晃着,又一次掠过了校园。
辛夷离婚了。他们分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孔阳隐约听到过她的一点消息。星星点点,勾不出轨迹。结婚了,离婚了,八年了。几年以前,有一次孔阳骑车,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骑车的女孩,很像是辛夷。她穿着一袭深红色的长裙,裙裾飘飘。孔阳的心被电击了般地狂跳,他飞快地追了过去。前面出现了红灯,他闯过去,一个警察在后面冲他吼着,他不加理会。可是,那红裙女子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他疯狂地沿着周围的岔道一条一条寻找,奇怪的是,他连一个穿红衣的女子都没有再看见。那是个魔幻的大街,像一部缺色的电影,没有红色。
当年的疯狂让孔阳哑然失笑。那天以后不久,孔阳听到了辛夷结婚、出国的消息。他彻底平静了。仿佛一只一直注视着的鸟,突然投入了树林,孔阳不再牵挂。他很忙,他的头脑里没有空隙。焦耳,他是从哪里得知辛夷的消息的呢?奇怪。焦耳果然不是一般的耳啊。焦耳说话时孔阳显得若无其事,其实这消息就像吃饭时突然吃到的一根鱼刺,是意外的刺痛。焦耳在酒席上一直都没有提这件事,只告诉孔阳一个人,似乎他认为,孔阳更应该知道这个消息。
孔阳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清冷的月亮挂在宁静的小区上;仿佛小区的主灯。路灯一盏一盏,在地上投下一连串昏黄的光斑,给月色做着补充。孔阳使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排一排嘴里的酒气。家里的灯还亮着。孔阳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就开了,是儿子迪迪。孔阳换着鞋,问:“妈妈呢?”
“妈妈睡觉了,她说你去大吃大喝了,是不是?”
孔阳不答儿子的话。卧室的门关着,儿子自己的房间里玩具摊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插着脚走到儿子的书桌前,拿起儿子的日记本。“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迪迪说:“我睡不着。我心情不好。”
儿子的日记上第一句就是“今天心情参差不齐”。孔阳想笑,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第一章一字令(4)
“我今天考试得了满分,可是晚上看足球我不知道帮谁,没有立场了我就觉得没意思。”
孔阳道:“我不是叫你找一个你觉得亲切的球队吗?”
“是啊,我本来想帮北京队的,小姨答应我明年暑假带我到北京去玩,可是,上海我已经玩过了,也很气派的,”儿子遗憾地说,“要是你和我一起看就好了。”
“为什么?我帮谁你就帮谁,是不是?”
迪迪说:“不对!你帮北京我就帮上海,你帮上海我就帮北京,我和你作对,这才有意思。”
孔阳扑哧笑起来。他摸着儿子的头,让他去睡。儿子说他还有个问题,“什么是光年?”
孔阳已经没心思解释。卧室里寂静无声,就像是没有人。孔阳敷衍地告诉儿子说,光年说的是距离,就是光走一年的距离。“‘年’怎么会是距离呢?光怎么走啊?”迪迪不满意地说:“米才是距离哩,爸爸你肯定喝醉了!”孔阳把闹钟调好,“啪”往桌上用力一顿,掀开了被子。
迪迪有点怕了,他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
孔阳关掉灯,一片漆黑,他顿时失去了距离感。他摸着黑,慢慢地走向客厅。他头脑乱糟糟的,上了床也睡不着。他迟疑一下,摸到开关把客厅的灯打开。客厅里很乱,沙发前的茶几上摊满儿子的玩具。一架小摄像机扔在沙发上。那是他们家几个月前买的。刚买来时你拍我,我拍你,很是新鲜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没兴趣了。朱臾过生日本可以用一下的,但他忘得精光,也难怪她生气。他随手拿起摄像机,打开了监视器。
一片雪花,空的。他往回倒了一段。小小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图像。是他自己家,客厅,卧室,卫生间,一个个扫过去;迪迪在做作业,朱臾正在厨房里做饭,油烟无声地腾了起来;录像是他拍的,所以没有他自己。屏幕闪了一下,跳到了岳父家,那是个周末,厨房里岳母在择菜,朱臾和岳父正看着电视,屏幕突然黑了,定睛一看才看出是一只手;转眼间手又消失了,从下方升上一张脸,变了形的鬼脸,那是迪迪在调皮。孔阳哑然失笑。不觉中屏幕里又出现了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也不认识;镜头拉近,再拉近,他看见了朱臾和迪迪的背影……
这就是他的生活。虽然他没看见自己,但他确实置身其中。孔阳心里有一种辨不清的滋味。这时屏幕又微微闪动了一下,那是朱臾妹妹的房间,小巧的,整洁的,阳光照着碎花窗帘,洒在地上。柔桑侧着身体睡在她的小床上,小腿伸出了被子。她一动不动,半晌翻了个身,直直地躺在床上。
孔阳突然间觉得局促。他飞快地瞥了瞥卧室的门。这是他的妻妹,他这样看,似乎太不像话。记得那是一个中午,柔桑午睡时他们偷拍的。柔桑自己提起,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是个什么样子,说过了也就算了。那天中午他们逛街后路过岳父家,朱臾突然想起这事儿,摄像机正好又在那里,就怂恿孔阳偷拍了一段。柔桑醒来后一看,大喊不像话,要删掉,一家人笑着闹着,后来也没有真删……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孔阳再看到这段画面,突然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纹丝不动的柔桑,忽然被自己的感觉惊呆了!
这真像是死。是死的预演。
如果没有摄像机,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睡相。孔阳也没见过他自己睡着的样子。不知道柔桑当时看到这个画面,有没有想到死。
他浑身冰凉,轻轻地把摄像机扔到了沙发上。头脑里真的是乱了,酒精在血管里横行。他又想起了辛夷,想起了八年以前的那些日子,但奇怪的是,他一时竟想不出辛夷的长相。
客厅的地板上淡淡地反射着窗外的月光,树影婆娑,在地上摇晃着,令人感到冷静的晕眩。孔阳伸伸麻木的腿,站起身,走向卧室。卧室在他的左前方,离他所在的位置大概还有三米。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1)
人人都知道,鸟儿比人醒得早;但没有人去想,各种各样的鸟类,究竟是哪一种醒得更早。孔阳家里,谁先起来,谁可以再睡睡,有个自然形成的一定之规。早晨六点四十三分,闹钟先吵起来,持续两分钟,这两分钟,留给儿子在床上眨巴眼睛伸膀子蹬腿;四十五分,儿子开始起床,孔阳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儿子穿好衣服,孔阳已经洗漱完毕,准备早点。父子俩手忙脚乱忙到七点十分,孔阳带儿子下楼,骑车送他去上学。朱臾在电视台做记者,不要坐班,可以再睡睡。
今天,闹钟吵着的两分钟,孔阳躺在床上发呆。这样,他就比平日晚起了两分钟。这一百二十秒钟里,闹钟模仿公鸡报晓不依不饶地吵,他很奇怪地琢磨起了究竟是哪种鸟醒得更早的问题。一夜无梦,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睡着,到凌晨才打了个盹,把做梦的时间挤掉了。但无论如何,他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鬼话。从前有几回,他半夜梦醒,仿佛见到了辛夷,但他白天确实绝没有想到她,可是自从昨天晚上,辛夷就一直若隐若现活在他的脑海里,但辛夷偏偏没有在梦中出现。没有做梦的孔阳突然觉得理直气壮,他碰碰身边的朱臾,想和她搭搭话,不想一搭上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间突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孔阳被电击一下,手一颤,一直麻到心脏。朱臾手猛地一舞,“呀”地叫出了声。她早醒了,但没想到有人用电打她。她赌气翻过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
这是个老问题。夫妇俩只要几天不亲热,手一碰上就要放电。他们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经常用手摸摸墙啊,频繁用水洗手啊,也去看过医生,但还是束手无策,一不留神还是要被电。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一直也没有个定论。这天傍晚,朱臾情绪已经正常,两人说笑起来,当场实验了一次,他们分别去摸自来水管,孔阳觉得自己没反应,朱臾也说自己没感觉,谁都不承认自己说谎。朱臾说:“好啦老公,这说明我们应该经常亲热,”说时手已经挽上来。孔阳心里发木,他差点说出来:“这说不定正说明我们完全不该亲热。”但朱臾的嘴已经堵了上来……
这天孔阳迟起了两分钟,急得迪迪直嚷嚷。他一贯讨厌老师拖堂,但更害怕迟到。父子俩手忙脚乱,洗漱、吃饭,所有的程序都草草了事。谢天谢地,七点十分,他们还是抢回时间,准时出门了。楼下卖早报的正在支摊子,卖早点的大声吆喝着。马路上人流如潮,一股脑涌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一换,呼啦啦冲了过去。这条路上的一切,孔阳都非常熟悉。两处红绿灯,五个书报亭,他骑过第一个报亭时那人肯定正在支摊子,他骑到儿子学校门口,摊主也正好把摊子理好。今天的路上面貌迥异。平整的柏油路面被开膛破肚了,民工们不知是往里埋什么东西,还是在往外掏。路上碎石烂砖,孔阳骑得像在路考。迪迪上学大小考试不断,骑自行车送他上学的孔阳每年也要被考上好几回。劳动是愉快的,所以电信、供水、煤气等部门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发誓不让这路闲着。小学门口的报贩站在路边,手举报纸大声叫卖,叫得比平日更加热情,好像他的报纸是这地下刚掏出来的秘密。孔阳赶得很吃力,到了学校门口,孔阳没敢看手表,生怕迪迪抱怨他。迪迪随着人流进了校门,孔阳看看时间,还好,没有迟到。
现在孔阳的车速慢了下来。他不着急了。这倒不是说上班没有上学重要,而是因为单位已经不远了,十分钟足够。他买了份晨报,扔在车篓里。单位订了十几种报纸,这些报纸面目威严,口气确凿,个个都像是权威,那种报纸只适宜在单位看。孔阳到单位签到时,八点还差十分,签到单上四个领导的名字已经签了三个。孔阳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缺一,他好像是来赴牌桌的。孔阳来到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抹抹桌子,翻开书稿,接着昨天看起来。孔阳协助总编管选题,每年也还有几本书的编辑任务。这部书稿孔阳已经编了十多天,编得苦不堪言。书稿是一本关于企业管理的论文集,由各级领导集体完成,级别最高的一个领导出任主编。管理这个词自从引入中国,很多人茅塞顿开,立即找到了出书的选题,只苦了做编辑的人。书稿里不光充满了领导们转化后进、凝聚人心的苦口婆心,更充满了大量的错别字和病句。论文集有几十篇论文,有几篇语通句顺,甚至还略有文采,另一些简直像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孔阳看了几天,看出了奥妙,他发现处级以上领导的文章都不错,级别不够的就等而下之了。单纯一点的人会认为官越大水平也越高,很自然,但孔阳是行家,他能从通顺的文句里看见那些当枪手的秘书们灯下的影子。孔阳看得来火,把稿子往前一推,不干了。突然他脑子有点发懵,他觉得今天刚开始看的一篇文章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不可能啊。
总编室三张办公桌,最靠窗的那一张属于武社长,他兼总编;武社长这里的桌子只是个象征,他在社长室办公。另一张桌子是总编室主任刘可的。孔阳正坐在那里发呆,老刘进来了。他和孔阳打着招呼,放下皮包,转身出去拎开水。走廊里脚步声说话声杂杂沓沓,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仅仅从脚步声孔阳就可以辨认出他们谁是谁。这些人孔阳已熟得不能再熟,只有哪一天偶尔看到几年前的全社合影,孔阳才会惊叹,呀,都老了不少——可是,孔阳面前正在看着的这篇文章,没有理由也是熟悉的呀。看重是不可能的,编这样的稿子,就像和一个麻烦的人打交道,孔阳顶多和他握一次手,断无回头再看的道理。惟一的可能就是,书稿里有两篇文章是雷同的。孔阳轻轻骂一声娘,把书稿往回翻,他在目录里一下就把两篇文章拎出来了。两篇标题,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命脉,另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关键;一篇在开头设问:我们在工作中,究竟应该把企业文化建设置于何种地位;另一篇开篇就说:我们把企业文化建设摆在各项事业的中心位置,取得丰硕成果。一问一答,十分凑趣。更妙的是,一篇的作者是烟厂厂长,另一篇的作者是酒厂经理,可见烟酒确实不分家。不用说,两篇中必有一篇是抄袭的,两篇全是抄的也未可知。孔阳烦躁地把笔摔到桌上。笔在纸上一弹,掉到地上去了。刘可正好进来,诧异地看看孔阳。孔阳如此这般地把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出个主意。刘可说,恐怕只能删了,哪一篇错别字多就删哪一篇。孔阳说为难,酒厂的错别字虽说多一点,但他已经编过了,烟厂的还没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