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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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谈心,谈话,谈天,还有谈判。但他不知道什么是谈恋爱。他无端地感到,谈恋爱是一项很秘密也很艰苦的事情。关于老师在谈恋爱的传言还在继续,老是有人在议论他们“成功了”还是“没成功”,这加剧了孔阳的紧张。期末考试时语文卷子上有道题,就是用“谈”组词,这道题无比简单,但孔阳写字时手直抖,他很想写“谈恋爱”,但他终于还是没敢。一碰上语文和数学老师,孔阳就脸发红心乱跳,他很想在他们身上看出什么,又怕真的发现什么。他特别注意语文老师的脸和她的肚子。他心里暗暗觉得,自己长大后也是要谈恋爱的,天,那怎么谈,谈什么啊?直到上了大学,直到毕了业,他和辛夷已经在若远若近的状态中度过了两三年,他对这个问题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真正的体验是朱臾带来的。有一天晚上,他和朱臾在玄武湖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另一对情侣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那男的做着手势,讲个不停,那女的专注地看着他,很崇拜的样子。儿时的记忆这时突然复活了,孔阳哑然失笑。那是在深秋,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清孔阳的笑容。朱臾一迭声地追问,他到底笑什么。孔阳抚着自己的右掌,说起了自己当年的故事。朱臾“扑哧”笑了,直笑得倒在草地上。“妈呀,还有这种事,你们那儿真这么闭塞?”孔阳争辩道:“不是闭塞,是人小。”朱臾道:“什么人小,你现在不小了,你倒说说,什么是谈恋爱?”
孔阳语塞。突然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是吗?”
朱臾夷道:“谁跟你谈恋爱!去,你跟辛夷谈去!”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孔阳闭上嘴,不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以后,还是孔阳先开了口。“好啦,别闹了。我们谈论学术问题,什么是谈恋爱?”
朱臾懒洋洋地说:“你说,你有经验的。”
“好吧。我用文字表达。”孔阳找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朱臾忍不住好奇,趴过去看。月光下的三个字是:“我爱你。”孔阳说:“这就是我的文字表达。”
“去!你倒滑头!”朱臾笑道,“我们说的是‘谈恋爱’这个词的定义,你不及格。”
孔阳道:“那你说。”
“你呀,会组词,但是不会算术,”朱臾得意地说,“谈恋爱等于谈心,谈话,谈天,加谈判。”
孔阳愣一下,忽然笑起来。那时候他已经毕业,基本从对辛夷的情感中摆脱,开始了和朱臾的交往。朱臾稳定,也聪明,但并不敏感,更不尖锐,如果她会扎人,那也只像丝绸台布下的桌角。
也许沉醉于爱情之中的,永远只是人类的少数。对大多数人而言,爱情要么在将来,要么在过去。将来的爱情令人向往,但爱慕的人还在远方,只是某一幅风景画里的侧影;过去的爱情早已背影似的远了,越来越远,尘封在记忆里,仿佛早已打包存放的日记,或者情书。
为了一部书稿里的专业问题,孔阳要找作者李教授当面请教。他来到了母校。事情办好以后,他又在校园里流连了很久。
校园后门那里,当年有一段水泥路,被进出的车辆碾得坑坑洼洼。有一天晚上孔阳下晚自习回宿舍,那里正在维修,他一不小心在未干的水泥上踩下了一个足迹。第二天水泥干了,孔阳路过那里,看到自己的足迹已经固定,和他的脚印并排,不知是谁又踩了一下。那脚印小小的,有个高跟,很秀气。局外人也许会认为,那是一对情侣的恶作剧,但它确实不是的。以后每次走过那里,孔阳都会猜想一下,究竟是谁,和自己并列,会是辛夷吗?他甚至暗自注意过她的鞋子,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孔阳在校园中的“大十字”那儿忽然想起这事儿,他来到后门口,却发现那里地面已经被垫高,他们的足迹早已被不知多少层水泥和柏油覆盖了。一切都变了。足迹被水泥覆盖,校园被时间覆盖。孔阳以前住过的学生七舍、四舍,原来青砖红瓦的三层楼房已经被七层的混凝土大楼所代替,辛夷和朱臾住过的女生三舍也已重建,变成了女生公寓。正是下课的时间,无数的男女学生一群群,一对对,走在林荫大道上。和十年前相比,一样是年轻的脸,一样是年轻的笑声,但是成双结对的多了,多得不计其数。他们谈笑着,或者用眼睛交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对情侣一前一后走过孔阳的身边。男生背着两个书包,女生一手拿一只碗袋,笑嘻嘻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男的主外管学习,女的主内管生活,这真是一种成熟的模式,他们走过去,孔阳“扑哧”笑了出来。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2)
孔阳那一代学生的生活,确实错过了一些东西。那时的大学还只像是中学的某种延伸,高一、高二、高三、高四、高五……他们就这么过来了。严格说来,孔阳的爱情也并没有真正开始。有一段时间,孔阳常常反思自己的情感。他只有一个弟弟,家里再没有女孩,这种家庭出来的男孩很容易被家里没有兄弟的女孩所吸引,这女孩往往还是家里的长女。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原因,孔阳一直想不透。但至少,这样的女孩一般比较温柔,会关心人,她们是女孩中的女孩。在这一点上,辛夷和朱臾有某种类似。
那对业已被覆盖的足迹其实正是一种暗示。孔阳的足迹等在那里,但最后和他并排固结的,并不是他最期望的足迹。
一个人生活旅程中的绝大多数环节,并不能由自己决定。小时候是家庭,长大后是社会,无数实实在在或若隐若现的因素决定着他的行为和心理。孔阳读中文系,就不是他的主动选择。他中学各科成绩平平,也许对理科兴趣还要大一点。但他父亲一定要叫他考中文系。而且不由分说,利用他和学校老师的关系,直接把儿子分到了文科班。父亲的理由来自于他自身的经验。他文革前考上哈尔滨军工大学,文革一开始被迫提前毕业,分回家乡,在乡广播站开广播。孔阳中学阶段的记忆,除了铺天盖地的各类习题,就是父亲那嘶哑响亮的声音。父亲不在家里就在广播里。那时候乡里有无数的通知,没有通知干部们也喜欢信口开河说两句。开场白是父亲的任务。“砰砰砰!听见吗?下面请××乡长播送一个通知!”包括试效果的声音,一般也就三句话。父亲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很不满意。如果他学的不是通讯专业,他就不会被弄去开广播,如果他上的是中文系,他完全有可能在某一级领导手下做秘书,现在说不定自己也做了领导,再不济也可以到中学当一个语文教师。给儿子分班也不需要去找人,自己甚至可以直接教他。孔阳学文科学得苦不堪言,因为不是出于自愿,他逆反性地夸大了自己的理科天赋,偷空还去找理科班学生切磋数学题。不想因祸得福,高考成绩下来,他各科均衡,和那些瘸腿的文科班同学相比,他分数高出一截。就这样,孔阳上了一流大学的二流专业。
进了大学孔阳才知道,他还是亏了。周围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数理化太差,不得已才去学文科的。钟若铁现在春风得意,当年在学校,也曾闹出笑话。他们宿舍住七个人,总有几个人晚上要躺在床上看书。钟若铁强烈要求要把日光灯关掉睡觉,要么就门窗大开,理由是日光灯要消耗氧气。孔阳笑他把日光灯当成了煤油灯,笑得满床打滚。为了这事,钟若铁好多天不理他。后来孔阳又创造了一个“焦耳”的绰号,害得焦耳跟别人打了一架。等到焦耳自己认可了这个绰号,孔阳慢慢才把读中文系的懊恼之心收起来。
如果不读中文,他就不会遇上辛夷,也不会有朱臾,孔阳也不会是现在的“孔总”;如果不读中文,他自己将会怎么样,孔阳想不出。对父亲的情感永远是矛盾的。父亲自以为是,固执,但这种固执也曾坚定地庇护过孔阳。高三时,已经开始复习迎考,满世界都是习题、来路不明的试卷,还有某个考上大学的上届同学,寒假里满嘴普通话衣锦荣归的消息。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大事小事都立个倒计时的牌子,但每个人心里都在计算着高考的时间。孔阳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完全没有注意到家里常有个女孩,叫李萍的,来和母亲闲聊,帮母亲结毛衣。李萍是中学校长的女儿,大学没考上,已经在工厂上班。她长得甜甜的,圆圆的一张笑脸。她悄悄地喜欢孔阳。他父亲看出女儿的心思,主动上门来提亲。中学校长算是一方人物,孔阳的父亲那时正想调到县电视台工作,还要仰仗他在县里的关系,所以校长来提亲完全是一副女儿下嫁的心理。当然他很会做工作,晓之以理:“老孔,你家孔阳考什么大学啊,你看我家小萍,每月工资不算,奖金比你我要多多少。就是考上了,毕业了又能怎么样?”校长老于世故,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失了算。前年孔阳回家探亲,听说李萍和她丈夫都下了岗,在学校门口开个誊印社,生活艰难。孔阳暗自庆幸,幸亏父亲当时一口回绝了那桩亲事,否则那下岗的丈夫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父亲很坚决地得罪了一个关键人物,调动的事当然泡汤,但他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过,当时大概是怕儿子分心,后来也不再提起。后来还是孔阳的弟弟偶然说起,孔阳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李萍的事孔阳当时蒙在鼓里,但班上有一个女生总是在注意自己,孔阳却是怦然心跳。男女生那时没有接触,但是那个叫张黎的女生却经常朝孔阳射来异样的目光。下课时张黎和其他女生聚成一堆,孔阳一过来,原来闹着的张黎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如果她原本没说话,马上又会唧唧喳喳地讲个不停。孔阳脸红着,心跳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很想听清她们说些什么,但不敢停脚。上课的时候,孔阳耳朵听着老师讲课,眼睛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张黎那边。每当老师讲一句有趣的话,两人的目光都会像物理实验里的人造雷电,啪啦啦闪一下。张黎坐在左前方的前排,每一节课她都要回很多次头。孔阳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年两人的相对位置,她的梳着辫子的侧影。这种情况约莫持续了两个月,目光相接的直接结果是,孔阳期中测验全面倒退。父亲急了,他坚持要带孔阳去找他的班主任。孔阳挨不过,只能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父亲真是急了,他一再追问班主任,儿子到底为什么掉队。孔阳低着头,身子缩得很小,耳朵拼命张大,他料定班主任对他的情况洞若观火。如果他说出来,孔阳会恨他一辈子。那真是一个好老师,遇上他是孔阳的幸运。他安慰孔阳的父亲,说他相信孔阳一定能够追上,因为他原本基础就很好,只是最近有点分神,大概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父亲放了心,孔阳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他人生经历中的一个要害,如果心事被戳破,从此孔阳很可能就一落千丈。多年以后,孔阳还记着这位可亲的老师,他曾经给他去过一封信,请老师主持一本教育理论的书稿编撰,但师母回信告诉他,老师去年已经过世了。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3)
一个人长大,可真是不容易啊。
孔阳上了大学。城市对他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这里是省城,十朝古都,那时旅游还是一种奢侈品,家乡的人除了上访和生了重病来求医,没有机会到这里来。第一个学期,他盼着回家,但寒假回去,他又有些呆不住。他和张黎的故事也还没有完。有一天他闲来无事,路过邮局,偶然看到了张黎熟悉的身影。张黎没有考上学校,也进了工厂。她看到孔阳,脸腾地红了,张一下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孔阳慢慢踅过去,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露出孩子的屁股晒太阳。孔阳仿佛挨了一棍,心里有什么东西一路沉下去,沉下去。两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还是张黎先开的口,她问孔阳是不是回来过年,孔阳说是。下面两人又没话说。孔阳伸手逗逗小孩,他觉得孩子长得和张黎很像。终于还是忍不住,他期期艾艾地说:“这孩子真像你,什么时候——”张黎好像早等着他这一问,受了冤屈一般立即打断他:“你瞎说什么呀!这是我姐姐的小孩!”脸上红得好似要渗血。孔阳的心砰一声落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事实上高中毕业才半年多,孔阳的心思可笑到极点。事后回想,孔阳每次都要脸红。即使张黎已经结婚生子,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年轻人从小巷里走出来。他从张黎手上把孩子接过去,冲张黎诡秘地一笑,和孔阳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张黎告诉他,那是她姐夫。但孔阳看着他逗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张黎未来丈夫的形象。他又搭讪了几句,就和张黎分手了。
这是孔阳和家乡关系的一个标志性细节。孔阳由此明白,脐带已断,他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生活了。以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已变得陌生,连父亲偶尔在广播里出现的声音也让他觉得不习惯。寒假的最后几天,他急切地想回学校。另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把依然梳着辫子的张黎,以及她周围影影绰绰的背景完全覆盖了。
那是辛夷。
仿佛照相底片浸在显影液里,一个淡淡的影子逐渐浮现。齐耳的短发,秀气的脖子,逆光中的侧影。孔阳多少次努力,试图在脑海中呈现一幅辛夷工笔画般的面容,但他做不到。不光在他们刚刚同学了一学期的寒假,即使是四年同窗后大家已各奔东西,只要她不在孔阳眼前,他就想不出辛夷的样子。这真是奇怪。孔阳闭上眼睛,只能想出辛夷远远走过来的身影,她轻盈的步态,还有她欲笑又止的神态。但这已经足够了,足以使孔阳在寒假的最后几天里魂不守舍。终于挨到假期结束,孔阳返回了学校。
那是一段温情的路程。虽说已经立春,但其实还是冬天,车窗外寒风凛冽,孔阳的脸颊和脚趾冻得发疼。温暖只在他自己的心里。从老家到学校大概有五小时车程,两边的景物就像一本已经读过一次的书,慢慢在他视野中流淌。半年前到学校报到时,他坚决谢绝了父亲要送他到石城的打算,也是独自上路的。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在终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这一次就完全不同了。他好像是去赴约,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赴约。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他,有一个人等在那个地方。车过仪征时,两边出现了低矮而连绵的山峰,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些灌木,有一群羊在山包上寻觅着草根,仿佛一片移动的棉花。汽车穿过山口,驶上了宽阔的高速公路,孔阳心里已不像第一次经过时那么激动,只有一种温温的兴奋。汽车很破旧了,车窗的缝隙灌进阵阵寒风,伴着引擎的轰鸣声,孔阳好像听见一丝熟悉的旋律。四周看看,乘客们大多在睡觉,并没有谁在唱歌。他突然笑了。那声音其实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在嘈杂的噪音中,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那声音就从什么时候开始。
事后回忆起来,这种温温的兴奋其实十分危险。如果得不到回应,它会在你心里燃烧很久,直到把你的热情耗干。
对辛夷的注意从他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那是九月七号,全校的新生到礼堂参加入学典礼。各系的新生列队入场。中文系的女生和其他各系一样,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四个班,三十几个女生站在一起。那时大家还很拘谨,大概暂时还不适应用同一种语言交流,只在举止上表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