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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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眼泪便噗簌簌地涌流不止,只管站在那里,捧着话筒无声地哭。
还没到一个月,阮大可就回来了。
看上去,除了言语不很清晰外,他与发病前并无二样。但这一个阮大可真的是非复从前了。人们发现,他最大的变化是没有了从前的豪气,俨然一个性情温顺的老头子。他一一地审视着前来看望他的人,也不大说什么,或点头,或微笑,或抓过来人的手轻轻拍打着。人们都从他那无声的言语里读懂了他的心。老友李雪庸和王天佑都落了泪。两个人抓着阮大可的手,很久很久没有松开,好像怕他突然再被死神捉住,一去不返……
阮大可经常不错眼珠地看沈秋草,还带着笑意。如今,那张笑脸是涎着的,那种眼神是无赖般的。沈秋草见了,往往回他一个不理不睬。而这时的他,一张脸涎得更丑,一双眼竟比无赖更可厌。大家见这情形便会心地笑。笑声像强烈的腐蚀剂,将积在人心头的郁闷都给消融了。阮大可也不时地四下张望着寻找什么,下意识似的。人们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可没有谁去问他。他也不说。张望几回,颇显失望的样子。沈秋草趁人们不注意,将嘴巴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别找了,人家忙着打牌呐。”阮大可愣怔一下,似有所悟,含混不清地哦哦两声,也便不再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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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醉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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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市长又一次来到蒋宅,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这一次他很快就走了,走时虽也豁达,却显得有些匆促。他是和沈秋草两人单独谈了半个小时后走的。
母亲与老市长谈了些什么,蒋白风不知道,过后他也没问,他只是郁闷了两天,很快地就调整了心态。对母亲的爱毕竟高于一切,而顺从与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意味着爱。
逃过一劫的阮大可回来了。颇有风度的老市长走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然而,生活的底色毕竟浓重了许多。
只是沈秋草近来显得比以往轻松了。
这天,她去阮家帮阮大可修合百日回天丸。这是阮大可为自己配制的药,他跟人比比画画地说,这药治中风百发百中。莫小白见药方上只当归、元胡、桂心平平的三味,就笑。阮大可也不计较,指挥着以莫小白为首,包括沈秋草、丢丢在内的这么一班老小,配料,研末,做丸。沈秋草忽然问道:“怎么不见有醉枣呢?”阮大可听了忙呜噜着说:“放,放。”莫小白便又往里加了一味醉枣。“醉枣……醉枣……”阮大可歪着头似在想什么,一会儿,仿佛想起一个极其遥远的有趣的故事来,便抑制不住地拍掌大笑。沈秋草也笑起来。笑够了,她又拈起一枚黑红的醉枣忘情地看。看过了,她又指着那一瓶瓶盛满琥珀色汁液的乾坤混沌汤,问阮大可:“从今往后还要不要喝那个?”阮大可看着那一溜瓶子,像见了瘟神似的,摆着双手连连说:“不喝了,不喝了。”这一回竟说得字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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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城》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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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可慢慢低下了头。沈秋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无言以对。她觉着,二十多年来,眼前这个人始终好像是近在身边,触手可及,又远得仿佛只见个影儿,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今眼见得前面已是人困马乏了,怎么就还是追不上?……她缓缓地转过身,走了,走得很轻,没有一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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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尾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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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话儿说了整整一夜
人醒时它们却睡了
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只觉得风更轻了月更淡了
晨曦更红了世界更温柔了
——《雪世界·三》1999年5月3日
这一年的冬日很暖,看看已进腊月,却还是阳春气象,也落过一场小雪,那雪落在地上即刻便化了,雪后,街巷人家只留一些水痕。那是不能称之为雪的。因而这冬天也就不大像冬天了。人们都期待着;看看年后吧,倘若那时有一场猛烈的雪就好了,虽说那要称为春雪,也毕竟是冬的余绪。街道边向阳一侧的长条石板上,依旧是老家伙们的世界,依旧是家长里短,国事民情,依旧是捉着老大的棋子日日厮杀。来去的时光里,人们的眼睛已望得见新年的影子了。
阮大可天天吃自己配制的百日回天丸,言语不再含混,虽然不能与患病前相比,也基本没有障碍。
这天,他见沈秋草、陈露、丢丢和已经放了假的阮红旗几个人,屋里屋外又说又笑的,就问在忙什么,沈秋草告诉他是忙过年的吃喝,阮大可说:“怎么这么快,又要过年了吗?”大家都看着他笑。阮大可说:“看来是我过昏头了。”就凑近了去看墙上的日历,一看,果然就快过年了,便感叹着,嘴里叨咕些“流年不利”之类的话。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每年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要去王绝户那里,看那老兄画的九九消寒图。原来,王绝户年年都要描一幅九九消寒图。每年一进数九,也就是自冬至日始,他要画一株好大的寒梅,在那枝桠间缀上九九八十一片素瓣,每过一日便染红一瓣,到九九末了儿,整株梅花就全是红的了,那时院中桃杏的蕾也恰好开放,屋里屋外便荡漾起春意。王绝户的九九消寒图在小城是很有雅名的。不单这消寒图,王绝户还会唱一首极其古雅的九九消寒歌。那歌子阮大可专教王绝户给细细解过一回。阮大可依稀记得那古歌的歌辞,说的是:“一九至二九,相斗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荜篥;四九三十六,夜眠似露宿;五九四十五,家家堆盐虎;六九五十四,苍蝇垛屋;七九六十三,布衣两肩摊;八九七十二,猫狗眠阴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他听王绝户唱过,低沉,迂缓,吟唱时眼神虚空,像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当时他就跟王绝户学会了唱这支九九消寒歌。眼下,又该看看那寒梅图,唱唱那古歌了。不知图是否还是那么春意荡漾,歌是否也还能那般古雅低徊,但他心里却实实在在地生出了时光流转、人物全非的感觉。
阮大可跟那几个打过招呼,一路地走过去。到了王绝户家,老头子把那幅九九消寒图从木匣里拿出来给他看,只见一树的梅枝已大半挂红,果然教人看了心热。阮大可忍不住连连赞叹。赞叹之后,两人就一递一句地唱那首九九消寒歌,唱完了便哈哈地笑。
然而,王绝户的九九消寒图终究还是没画完。他的孙子死了。他伤痛不已,自然无心再画那图。阮大可想,此后也许再也看不到王老兄的九九消寒图,再也听不到王老兄的九九消寒歌了,那满树红艳的梅花,满眼生机蓬勃的春意,以及那令人心神沉潜的古调,只好去到记忆里找寻了。
正当阮大可为九九消寒图和九九消寒歌叹惋不已之际,他又听阮红旗说,莫小白打算近期独立开一个中医诊所,还要将王绝户请去,他要把老头子满腹的命理绝学尽数传承下来,并信誓旦旦地说要给王绝户养老送终。
他就去了王绝户那里。王绝户乐呵呵地说已满口应承了莫小白,一则自己本就喜欢莫小白的聪敏好学,在命理方面极富灵性。二则又乐得有个人愿意为他养老送终,上坟烧纸,他知道自己那儿子,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的,指不上。最重要的是,自己在命理方面所凝聚的一生心血,终能后继有人。三全其美的事,他何乐而不为?阮大可点点头说:“这小子眼下的医术和我年轻时相比,已远远在我之上,若再得老兄的绝学,说不定能成大器。”王绝户说:“我这肚子里的货,眼下还算是旁门左道,不过自古以来医易同源,他学我这套东西,对医术是一定有帮助的。”阮大可对此很是赞同:“那还用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啊。”王绝户颇有些踌躇满志了:“你看着吧,你那堆干货再加上我这点零碎玩意儿,不出几年,这小子就是阮大可第二。”阮大可哈哈一笑:“也该是王天佑第二啊。”笑罢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先前不是总觉着那小子——”王绝户咳了一声:“自古人无完人,何况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咱也让它一步,退而求其次吧。”
再见到莫小白的时候,阮大可问起此事,果真如阮红旗和王绝户所说的那样。
阮大可便有些振奋。他背地里问阮红旗:“你跟莫小白的事该有个结果了吧?他眼看就立了业了,你们也好成个家了,我这眼睛也就随时能闭得安心了。”阮红旗顽皮地说:“我是要成家了,不过不是跟莫小白。”阮大可瞪大了眼睛:“不是莫小白?那么——还会是谁?”阮红旗撒娇地抱住老爹的肩膀,说:“这个人嘛,我说出来准吓你一跳。”阮大可说:“说吧,我还没那么胆小。”阮红旗就将自己与麻子教员的交往,包括炖草鱼、老猫叼鞋等等新旧趣事,都详尽地告诉了老爹。阮大可听完,眯着眼想了好大一会儿,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这样好,这比我设想的要好得多。”阮红旗不大相信似的问:“真的有那么好吗?”阮大可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真的很好。你曾经对我说起过,要过一种平凡甚至是平庸的生活,现在我更理解你的追求了。平平淡淡,那正是生活的本色啊。”阮红旗听了非常激动,她将头久久地伏在老爹的肩上,心想,难怪别人称老爹为小城名人,眼界就是不一样啊。忽然,阮大可问:“这件事和莫小白谈过了吗?”阮红旗说:“前些天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怕您知道了着急上火,一直瞒着您。”阮大可问:“他是什么反应?”阮红旗笑笑:“他很平静,好像早有预料。”阮大可如释重负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忽然他饶有兴趣地问:“那小子的诗有些长进没有?还在写吗?”阮红旗一笑,转身去卧室拿来那本《莫小白诗抄》,递给老爹。阮大可对新诗不大懂,也没多少兴趣,他随意翻开本子,看到了莫小白新近写的一首《昨夜》,他散漫地浏览着,将眼光落在最后几行:“空旷的眼,大睁着/风呼啸而来,寂寥而去/只有迷蒙的夜/留一段含蓄的尾声/给你我读”。又翻开一页看起来,题目却是《今夜》,“今夜无眠,卧听雪韵/沙沙,沙沙/是一声声轻叹/还是一声声浅笑?/叹的叹着,笑的笑着/若远远地逝,若渐渐地来/哦?那不是雪/是一颗无寐的心”。莫小白在诗里想说什么,阮大可猜不出,他只看出小白脸睡不着觉了,他想,这小子和红旗还真的不是一对儿。他把本子还给阮红旗,说:“写得不错,好好儿留着吧。”就不再去想莫小白了,心里惦着有机会仔细看看自己那麻子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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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尾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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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白的诊所开张之后,来找阮大可看病的人骤然少了许多。这正是阮大可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的想法和王绝户一样,也暗自期盼有那么个人能接过自己的班,将自己一生苦心钻研的医术发扬光大,同时他也想清净一下。
他如愿以偿地清净了。他效仿李雪庸的老爹,也修制了一根梨木拐杖,虽不及那老头子的光滑粗大,但自己的这根形状却极为奇特,那样子屈曲弯转,尤其是上端,扭结盘绕,酷似龙头,李雪庸的老爹细细看过一回,也煞是眼热。王绝户那一根更无法与之相比,他那根显得太纤弱,也太平直,拿在手里没多少趣味,仅仅是个助走的物件儿罢了。阮大可就经常提着这根梨木拐杖,东游游,西逛逛,一路地走着。拐杖将街路上的条石敲得笃笃地响,像是在给每一个余下的日子悠闲地伴奏。看得出,他在这笃笃的乐曲里活得很有滋味,那似乎是在说,泯灭了豪气的阮大可依旧不同凡响,将几十年积聚起来的岁月,这般随意地散落在地上,都那么有声有色。他到处走,到处看,好像要把小城的五脏六腑给诊断一遍似的。他那双老眼越发地具有穿透力,虽说一向多是眯缝着的,看去很虚,察人观物却显得比以往老到,仿佛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的,他就看出一桩他久已担心却极不愿成为现实的事。
那天傍晚,他漫游了一圈后往家走,离家还很远,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远远地朝家门望去,只见打相邻的红兵的大门口倏地闪出一个人影。他正是在看到这个人影时忽然感到不对了。这个人影动作敏捷,形态诡异,跟幽灵似的,而且显然不是阮红兵,个子要比阮红兵矮小许多。他顿时感到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快起来。——没错,那人是莫小白!阮大可于一刹那间证实了自己心中久存的疑惑。
一段时间以来,他隐隐地感到,莫小白和陈露两人相互对视时神情不对头,里面藏着潜台词,而且那潜台词很暧昧。他阮大可熟谙男女情事,任你再隐蔽的传情卖俏,也难逃他那双老眼。他几次瞄到这两个人之间极为隐蔽的眉来眼去。但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一般性的互有好感,还是已到了相当亲密的地步。有几次,他想跟儿子阮红兵提示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恐怕说得直白了,那混蛋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他便一直犹豫着。
这会儿,他见莫小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一步步走回家中。等他听到那院里阮红兵回来了,就走出去,隔着院墙叫住他,将他领到大门外一处角落里。阮红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乜斜着醉眼小心地观察老爹的神色。阮大可平静了一下情绪,冲儿子说:“你把你那媳妇管好。”阮红兵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听这话,禁不住笑了:“陈露?她挺好的,您老人家别操这份心了。”阮大可压不住火了,骂道:“闹了归齐,还他妈是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阮红兵感到纳闷,觉得老爹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以为是这场病把老爹闹得心里窝了火,便宽慰地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多养养神吧,陈露她现在挺懂事的。”阮大可看儿子那副醉眼惺忪的混账样子,气得火蹿脑门,但又无可奈何。说吧,不好说得太明白,毕竟没将人家捉了双;骂吧,还不敢高声大嗓,再说,骂什么好呢?他真想痛打这混账一顿,可运了半天的气,终未发作——就是打,你总得教人家知道个根由啊。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忽地,他抡起梨木拐杖,狠狠打在一块大方石上,只听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了两截。他望着折断的拐杖,呼呼直喘粗气,再看阮红兵,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这一肚皮的火是无处可撒了。唉,王八钻灶坑,暗气暗憋吧。他将拐杖送到铁匠铺子里,求他们在断裂处打了一截铁箍,试了试,还好,分量明显地重了,倒觉比先前更称手,只是再敲着街路的时候,那笃笃声中少了一份悠闲,却多了一份沉重。
他终归是无法彻底清净。他明白了,生活中许多事情,诸如幸福、快乐,诸如痛苦、悲伤,都是相对的,拿自己来说吧,想清净地过一回晚年,可生活怎能教人清净得了呢?看来,真正能使自己清净下来的,不是生活,而是自己这颗心。他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于是在心里说:“儿子,各人的梦得各人圆,你他妈自己个儿好自为之吧。”
阮大可对待乾坤混沌汤的态度是越来越消极。近来他没再熬制那药,眼看着存货一瓶瓶减少,他也不急。沈秋草替他留着意,就提醒他:“该熬一副了吧?”阮大可像没听见似的。再次提醒,他却说一句:“不熬了。”不等沈秋草往下问,他又说:“我已经决定了——卖它。”沈秋草不解地看着他:“你这病恢复得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