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少年都会死去 　作者:纯白阴影-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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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的。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至极，气势很盛，尤其是那个发字，越看越好。的0f840be9b8db4d3fbd5ba2ce59211f55
　　李阿婆临走时寒暄着：“苏老师要办喜事了吧。我们一家到时可是要喝喜酒的，哈哈。”
　　苏路加没有做声。外婆不满地瞅他一眼，笑道：“是啊是啊，到时候阿婆可一定要来呀。”
　　待李阿婆走后，欧阳娟指着“发奋图强”的“发”字说：“苏老师，这个字写得最出众了！我想学。”的0e01938fc48a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苏路加耸肩，自嘲地说：“看来，还是功力不够。”的013d407166ec4fa56eb1e1f8cb
　　原来自从他应承下来写这些字，想了好几天，还对外婆说，应该把“天发神谶碑“拓片弄来看看，那个发”字韵味十足。我和欧阳娟凑过去看拓片，呀，真是好看。的1be3bc32e6564055
　　问起他是何时开始学书法的，外婆替他答了，说是文革期间，她作为资本家，得去农场改造，五岁的苏路加无人照料，随她同去，住在一个小亭子间。的109a0ca3bc27f3e96597370d5c8c
　　那间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满了被撕毁的字画书籍。外婆拾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内有米芾的《学书》一章。她给苏路加找来纸墨纸张，让他每天练字。的c51ce410c124a1
　　事隔多年，苏路加仍记得第一天就写了两遍《毛公鼎》和《散氏盘铭》。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造反派一来，就赶紧藏起来。的fa14d4fe2f19414de3ebd9f63d5c0169
　　随着她的讲述，一幕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在面前展开。的577bcc914f9e55d5e4e4f8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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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人是没有学过书法的。因此文章里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若有失误，还请大家帮忙指正。
　　鞠躬了。


2

　　那是个浪漫传奇的开端。外婆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住在别墅里。卧室在顶层，院落里种满悬铃木，树叶长到窗前，伸手可及。的5a4b25aaed25c2ee1b74de72dc03c14e
　　那个春天，外公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们广场上放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风筝断线，飞到外婆的窗前，挂在树枝上。的5807a685d1a9ab3b599035bc566ce2b9
　　她帮他取下，自此相识。的08b255a5d42b89b0585260b6f2360bdd
　　此后风筝就经常断线了。的b056eb1587586b71e2da9acfe4fbd19e
　　她在风筝上吊张字条，写些隐晦的诗句。的6d0f846348a856321729a2f36734d1a7
　　1930年，他们成婚。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一时传为佳话。的42e7aaa88b48137a16a1ac
　　27年后，外公被划为右派，那时全国人民大炼钢铁，他成为工人，终日面对从各家拆下来的铁门、铁把手、铁锅，将它们都送到大锅里烧化，用以支持国家建设。的67d16d00201083a2b1
　　这对于出身豪门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相当理想化，认为生活就应该和风细雨。的39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那年春末夏初，他自杀在苏州河，留下妻女撒手西去。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不是我太骄傲，是这世界根本不配我同它再玩下去。的2b24d495052a8ce66358eb576b8912c8
　　曾经富裕的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外婆被换到农场劳动，在那里喂猪以及清理厕所。
　　寒来暑往，她的十个指头从此不再灵活，弹起钢琴很是艰难——况且到了那时，家里根本没有钢琴了，他们被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到现在还记得，别墅花园里，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松树下，埋了整整一缸金砖，每块火柴盒大小，都被抄了去。的d1c38a09acc34845c6be3a127a5aacaf
　　接下来是在大庭广众下受尽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无数人批斗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罪名一条条，一件件，几欲将人打至深渊。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班里有个叫小云的同学在教室里丢了钱，班主任号召大家积极揭发，班里有个女生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言之凿凿，具体到细节上去：“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口渴，想起课桌里还有一瓶水，跑回来喝，看到何剪烛在小云座位旁边站着，见我进来，她很慌乱地和我打招呼，立刻出去了。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下小云钱丢了，我想，会不会……”的8f7d807e1f53eff5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我和这个女生的成绩都不错，每次都是我第一名，她第二名。她义愤填膺：“作为学生，我们应该努力做品格高尚之人，窃取他人财物是件可耻的事情，何剪烛是一名学业优异的学生，这样做让我感到格外痛心。我们都是她的同学、朋友，要耐心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的7d04bbbe5494ae9d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我的心脏有问题，老师们都是知道的，特许我可以不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班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就信了。的5f0f5e5f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最后被告知家长，我当众宣读了检讨书，并由何曾替妈妈来学校赔偿了事。我是清白的，何曾知道，我自己知道，一些好朋友也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在不明就里的大部分人心里，我就是个小偷。
　　这件事情影响了我，小学考初中时，我失去了升入一中的资格。的88ae6372cfdc5df6
　　我向来是个小心翼翼的人，此后更是如此。的66808e327dc79d135ba18e051673d906
　　1966年，外婆和外公各自的家族全线崩溃。很多人自杀。外公的故交傅雷伉俪不堪凌辱，也在那年一怒而死。的7f5d04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也是在那年，苏路加的爸爸妈妈被打成资本家锒铛入狱，当时苏路加才刚满周岁。妈妈被关押在第一看守所，爸爸则去了提篮桥监狱。外婆每个月都会去给他们送日常用品。
　　改造期间，妈妈在狱中缝衣服，她为自己褴褛的衣衫快要包不住身体而感到羞耻。衣服没有缝补完，广播里通知开大会，她将针插在手边的报纸上，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的98b2979500
　　报纸的另一面，是领袖的大幅照片，那枚缝衣针，刚好插在他的眼睛上。
　　这在其时是件滔天罪行，妈妈被枪毙后没多久，爸爸由于心肺系统的疾病，在监狱去世。五岁那年，苏路加失去父母双亲。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声，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我以为自己是不幸的，但对比起苏路加，我又能说什么。的577bcc914f9e55d5e4e4f82f9f00e7d4
　　多少光阴，生命，血，眼泪。的caf1a3dfb505ffed0d024130f58c5cfa
　　那时外婆和学院里的党委书记、副书记、教授、讲师等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送到劳动农场改造，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和监督。的01882513d5fa7c329e940dda99b12147
　　革命群众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他们的阎王，他们将无穷无尽的想象都花在刑罚上，将人命视如草芥，用来实施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的32b30a250abd6331e03a2a1f16466346
　　十几岁的孩子，举起鞭子动不动就抽人，哪管站在他面前的是老者，是长辈。有个女学生，又红又专，动辄把外婆等人拉过来教育，大谈道德，以铁口直断的方式进行判定他们的罪孽，用道德法官的姿态一一评定他们，并要人点头称是，稍有怠慢，哗，一鞭子，哗啦，再一鞭子。
　　这种深以为自己的道德优越是由于自身思想境界的强势主义让我恶心。的250cf8b51c
　　在经历了那么多动荡起伏的世事后，外婆还是端正地坐在我们面前，胸前别一朵香花，雪白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不再灵活的手指困难地弹一支断断续续的曲子，只因她喜欢钢琴。
　　她和她的丈夫同样骄傲，但这骄傲却有质的不同。的3def184ad8f4755ff269862ea773
　　外婆的普通话讲得不大好，因此说起话来有些慢条斯理的样子。说起早年受的苦，也不见得特别苦大愁深。她说：“我很抱歉让路加过早地体验到人性的痛苦。”的4311359ed4969e8401
　　欧阳娟则说：“妈妈对我说，年轻时吃点苦也许是必要的，会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苏路加很赞同这句话。可是我想，如果人生当中有些暗礁，我们能绕过去，是不是更好呢。苦难可以成全意志，但也可以磨损激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强如初，心灵始终保持铿锵，不受到丝毫影响。的48ab2f9b45957ab5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我从历史书里学过，觉得奇怪，为什么在那样黑暗动荡的年代，依然有那样清白的人，坚守内心。将气节开成鲜花，馨香远播。的3cf166c6b73f030b4f67eeae
　　我想也是有牢骚、叹息、软弱、彷徨和厌弃的吧。在黑沉沉的铁屋里，应该也有悲愤和惶惑的吧。的352fe25daf686bdb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那些掌管生死大权的政客，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吮痈舐痔的帮闲，含沙射影的小丑，随波逐流的变色龙。的6855456e2f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以及，那些坚持的人群。的2ba596643cbbbc20318224181fa46b28
　　黑夜如幕，依然有着清明的星子。的d2ed45a52bc0edfa11c2064e9edee8bf
　　苏路加自始至终没有做声，这下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对你们来说，它太沉重。”这些往事，他是第二次才听到。重温的感觉并不好。的26337353b7962f533d78c762373b3318
　　极年幼的时候，苏路加向外婆追问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父母，他没有，为什么那些人对外婆会那么凶。外婆抚着他的头说，等他长大一点再告诉他。的f4b9ec30ad9f68f89b29639786cb
　　十二岁那年，苏路加才知道那么多阴霾的过去。这之前，外婆从来都缄默。有人曾要采访她，她拒绝了。的dc5689792e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欧阳娟问：“苏老师靠一本字帖，就自学成才？”的872488f88d1b2db54d55bc8bba2f
　　他笑：“当然不是。外婆教过我。”的8f121ce07d74717e0b1f21d122e04521
　　“啊，外婆也会书法？”我们惊叹。的f899139df5e1059396431415e770c6dd
　　外婆摇头：“写得不够好。我年轻时，认识的那位公子，一手好字，记得他曾经为人写碑文，我还拿去临摹过。”的08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苏路加起身拿来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外婆临摹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洒脱，好得不可思议，让人不得不感叹确实有天才一说。的1ce927f875864094e3906a4a0b5ece68
　　外婆注视着照片，感叹道：“我居然也这样年轻过。”的4ea06fbc83cdd0a06020c35d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的b337e84de8752b27eda3a12363109e80
　　“民国六年，也就是一九一七年。那年我才十二岁。写这字的人当年也不过刚好二十岁。”
　　“真是个能人啊，好厉害！后来他的成就一定非同小可，成了大书法家了吧？”欧阳娟问。
　　“那倒没有，次年他就离开上海了，隐姓埋名。”的73278a4a86960eeb576a8fd4c9ec
　　“就是外婆有次对我们提起的那个琴棋书画全才的人物吧？”的470e7a4f017a5476af
　　“是他。”


3

　　离开苏家后，欧阳娟和我并肩走了一段，她要去图书馆借书看，我们分了手。
　　我不想太早回家，跑到附近的公园里闲逛。路过一些旧书摊，一些人，一些狗和一些树。累了就坐在石凳上，把画夹从背上摘下来，取出纸和笔，画几张速写图，风在耳畔流过，不时有几片杨树叶子飘落下来，白的纸，绿中泛点黄的叶，很好看。的4ffce04d92a4d6cb21c1494cdfcd6dc1
　　我画面前的池塘，树木，树木上一朵朵盛放的花，远处的夕阳，天边的云彩。也画每个经过的行人，跳健身操的老奶奶，摇着大蒲扇下棋的老爷爷，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时常有熟识或不熟识的路人走过来夸赞几句，捏一捏小宝贝的脸，成群结队的小男孩在湖边做游戏，看到接吻的情侣就顽皮地吐吐舌，大笑着跑开。的46922a0880a8f11f8f69cbb52b1396be
　　落日融金。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是个善意温情的世界。的24896ee4c6526356cc127852
　　苹果绿，柠檬黄，玫瑰红，天蓝，都是我热爱的颜色。我会用它们调出美丽的画面，森林，森林里奔跑跳跃的小动物，松树下的花蘑菇，溪水丁冬，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哦对了，还有金鱼！我的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以及那只死去的香蕉。的6512bd43d9caa6e02c990b0a82652dca
　　用水笔在压膜纸上画着。我画画很快，标准的速写。有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很好奇，走过来看了半天，崇拜地说：“姐姐，你画得真好！我长大了也要学画！”的4f4adcbf8c6f66dcfc8a
　　她大约五六岁，还在读幼儿园大班吧，眉心点了一颗红色的美人痣，一笑起来，缺了颗牙齿，更是可爱。我摸摸她俏丽的辫子：“好啊。”的4e4b5fbbbb602b6d35bea8460aa8f8e5
　　画一株挺拔清淡的白杨时，我很想念苏路加。很想转身看到他浅浅笑着，就站在那里。虽然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才分开。的da0d1111d2dc5d489242e60ebcbaf988
　　公园里的花很美，许多我都叫不出名来，但还是美。它们开得美，落得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从容的美丽。让我想起一类人，比如，苏路加的外婆，她的内心力量让我受教。再比如，扶廊寺的住持觉休，以及欧阳娟的妈妈，他们都是芬芳如兰的人。的3b3dbaf68507998acd6a5a5254ab
　　我想，我们的生命里不应该缺少鲜花。的7f39f8317fbdb1988ef4c628eba02591
　　站起身时，我看到了倪险岸和陈浅。的115f89503138416a242f40fb7d7f338e
　　倪险岸双手插在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边走边唱，背景是红彤彤的夕阳。陈浅走在他的右侧，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的fb89705ae6d743bf1e848c206e16a1d7
　　倪险岸发现我了，拉着陈浅向我跑过来，风吹着他的外套鼓囊囊的，像有什么快乐推着似的。
　　“妹妹，和我们去玩？”他神采奕奕。的eed5af6add95a9a6f1252739b1ad8c24
　　“去哪儿？”的b7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看电影，打游戏，好不好？”的42e7aaa88b48137a16a1acd04ed91125
　　“好。”的3dd48a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他笑了，捞住陈浅的脖子，对她恶狠狠地说话，在她脸上猛亲，放开手又笑着看她走开：“去把我停在那儿的摩托车推过来，我和妹妹聊聊天。”的20f07591c6fcb220ffe637cda29bb3f6
　　陈浅乖乖地去了。的86b122d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