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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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就站在那儿,等着那口气上来,才能往前走。她那样疼得上不来气,好像她比乌力图古拉更不能接受天健走了这个事实。
海军政治部和南海舰队的人10月初到武汉。程序十分正规,先到办公室见了乌力图古拉,然后由基地副政委简先民和政治部主任罗罡陪同,在党委会议室里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正式谈话。
和听取简先民传达电话记录一样。乌力图古拉腰板儿笔直地坐在那里,在南海舰队的人汇报乌力天健同志牺牲经过、代表舰队向英雄的父母表示哀悼和敬意的时候没有说话,在海军政治部的人代表总部宣读授予乌力天健同志革命烈士称号、二级英模称号、荣立一等功文件的时候,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在海军的人照本宣科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念完了他们该念的文件之后。他开了口。
“海战是8月6日发生的,人是当天死的。为什么事情过了六十一天,你们才告诉家属,才把阵亡通知书送达阵亡者家里?”
海军的人愣住了。简先民和罗罡愣住了。萨努娅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乌力图古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他是那么冷静,冷静得简直有点儿刻薄。南海舰队的人转过身去,为难地看了看海军政治部的人。
“乌力图古拉同志,”海军政治部的人把身子往前坐了坐,把话接了过去,“我们知道。您为失去了您的儿子而难过,我们能够体谅您的心情。您是部队的老同志,应该知道,事情总会有一些程序,我们是按照程序办事的。”
“什么程序?办什么事?”乌力图古拉冷笑了一下,“《解放军报》8月7日报道了海军击沉两艘国民党猎潜舰的消息,毛主席8月18日接见了‘八六’海战有功部队代表,‘八六’海战不是什么秘密,你们的动作也并不慢嘛。还有什么事要办?还有什么程序要履行?”
“乌力图古拉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海军政治部的人愣了一下。
“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浓眉如剑,怒气冲冲,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你们在审查他,看他是不是战死在炮位上,死的时候是不是怀里抱着炮弹。你们在审核他,看他有没有资格当烈士,他这个烈士会不会影响整个海战的战绩。你们在审议他,看他可以评几等功、该不该给他一个什么称号,这些东西对宣传和教育有什么样的好处!”
“司令员……”简先民想阻止乌力图古拉。
“你们可以那样做,可以那样做,可以。”乌力图古拉把两只大巴掌往下用力压,再用力往下压,不是阻止简先民插话,而是阻止他自己,是在费力地替那些海军的人寻找理由,“可你们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应该让我去看一看他,然后再把他烧掉。要是你们做不到,至少应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人已经不在了,得尽快把他埋掉。我是他的父亲,我只想知道这个,我不要向我的儿子献什么狗屁花圈!”
“司令员,你冷静点儿!”简先民还是插了话。
可没有人能够拦住乌力图古拉,他一巴掌将面前的茶几推倒,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在他身后,四川的橘子、山东的苹果、广西的香蕉滚了一地,它们来自那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
简先民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他先安慰海政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向他们解释,乌力图古拉同志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面检查工作,没日没夜连轴转,休息不好,有些激动,请他们原谅;然后在他的主持下,由萨努娅同志代表烈士家属从南海舰队同志的手里接过乌力天健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和舰队首长的慰问信,从海军政治部同志的手中接过烈士证书、英模证书和军功章。在安排罗罡把萨努娅同志和乌力天健烈士的各种荣誉证件证章安全送回家,并且看看是不是需要医院的人去为乌力图古拉同志量一量血压、开几片安定之后,简先民将海军政治部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请到基地小灶。在那里共进晚餐。
南海舰队的同志不胜酒力,喝了两杯,眼圈红了,说我们不好告诉乌力司令员,乌力天健烈士的脑袋被掀掉了一半,我们怎么让他看,让他看没有了半边脑袋的儿子?
简先民表示理解,无言地拍了拍南海舰队同志的肩膀,然后他转了话题,一杯接一杯向海军政治部的同志敬酒。你们辛苦,来一杯……第一次来武汉吧?来过三次?那得来三杯。不不。这是第四次来,还得加一杯……你们不容易,真不容易,这种事情,难哪,亏你们还是上级机关的领导。来,我敬你们,干……干部部刘副部长怎么样,他还好吗?……周副主任原来是我们兵团的首长,他很看重我,五三年全军政治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见过他,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海军。海军好啊,“我爱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我们差点儿成了同事。来,为同事干一杯。不,为这个,为差点儿,我们得干三杯……
萨努娅走进客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乌力图古拉坐在客厅里,手撑住头,完全委顿下去。客厅里没开灯,沙发在暗处像一块块礁石。
萨努娅朝乌力图古拉走去,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他,抚慰着他。
“孩子是勇敢的。孩子没有给你丢脸。孩子像他妈。”萨努娅嗓子硬硬的,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
“他当时就死了。脑袋打得稀烂。根本没有坚持战斗。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他们在撒谎。”乌力图古拉开口说。
萨努娅惊诧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慢慢地抬起头。
“老朱8月8号给我来了电话。老朱在电话里说了天健的事。”
“你,早就知道天健牺牲的事?”
乌力图古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黄昏最后一片霞色被地平线吞噬掉,他也像被吞噬掉了似的。
“那……”萨努娅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了。她在回忆,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多月,四十三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怎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掩盖他知道的一切,包括在她的面前?她想不起来他有过什么异常。有一次洗脸的时候动作慢了一拍,那个算吗?
萨努娅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一个多月时间里发生在乌力图古拉身上的所有细节。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有一天晚上,是9月初的那几天,外事办传达西藏自治区成立的有关文件。她回家晚了点儿。客厅就像今天一样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把灯打开,放下包,脱外套,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兴奋地告诉他,在两藏自治区成立大会上,张国华说了什么,阿沛阿旺晋美说了什么,中央代表团团长谢富治说了什么。他站了一会儿,也坐下了,静静地听她说。她想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其实并不想坐下,并不想听她说那些话。他站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是对着那幅《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绣像,他在凝视绣像上的领袖。现在她明白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他的组织,等待他们告诉他有关他儿子牺牲的情况。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的组织,他希望从组织那里而不是战友那里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在安静的期盼之中足足等了四十三天。
而他们却瞒着他,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他的大儿子战死了。他们瞒着他这个和他们一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乌力图古拉没有去南方那座海滨城市,萨努娅知道劝不动,知道他和他的组织犟上了,知道他这条船被撞击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拉响汽笛驶出港湾,便向外事办请了假,安顿好家里,自己去湛江,去探望天健。
萨努娅在一大片灰白色的墓群中找到了天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莫力扎……莫力扎……”她叫着他从他生母那儿带来的名字。她想,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两个母亲的声音了。
“莫力扎,我给你带糖果来了。是你爸让我给你带来的。你爸他工作忙,让我来看你。你爸爸他为你骄傲,他说你是他的好儿子,他要我告诉你,他骄傲,为有你这个好儿子,骄傲。”
“我会再来看你的莫力扎。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会来,你爸爸也会来。他一定要来。他非常想来。你是他的大儿子,是他的鹰,是他的骄傲,他怎么能不来呢?”
萨努娅那天拒绝了让南海舰队的人陪,一个人在天健的坟前待到很晚。她带了新毛巾。她找来水,用新毛巾把整座墓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她用另外一块新毛巾扇风,好让湿润快些干爽,以免尘埃沾在墓石上。然后她重新坐下,坐在地上,陪着她的孩子。
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来过几次,提醒萨努娅,天太晚了,他们得关门了,他们已经推迟了两个钟头的关门时间。萨努娅向管理人员表示抱歉。她请他们原谅。她说实在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她和他们商量,几乎是乞求,那些美丽的大白兔奶糖,能不能,她是说,可不可以在坟前多放上两天?孩子喜欢吃糖,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她不愿意孩子吃得太急,那样会长虫牙。
萨努娅走出烈士陵园的时候,看见南海舰队的人站在陵园外的台阶下踱来踱去。她明白过来烈士陵园为什么会推迟两个小时才关门。她突然有了一丝愧疚。她觉得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是一种使命。穿上军装,人人都有了使命。但是萨努娅在愧疚之后,并没有离开自己的丈夫。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理由,她必须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还是得拒绝你们。我不能留下来休息。也请你们不要送我。我自己去火车站,这就去。谢谢你们了,谢谢。”
乌力图古拉吃过两大碗干饭,喝下一大碗汤,放下汤碗,很随意地,就像告诉她院子里的一只鸟儿飞走了似的告诉她,他已经把老三送到部队上去了的时候,她才惊讶地抬起头,看自己的丈夫。
“天时?”
“对。”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走了。”
“可他才十四岁,还不到入伍的年龄呀?”
“十五岁。”乌力图古拉纠正萨努娅的算法,“想一想,我十五岁在干什么?你十五岁在干什么?没有入伍的年龄,根本没有。”乌力图古拉干脆地说,然后推开碗,起身离开饭桌。
乌力天时是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来的,然后乘轮渡过江,去了黄浦路的兵站,在那里和1965年秋季征兵中应征入伍的新兵一起,乘上军列,去了贵州。
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乌力天时从小就离开家,被送去寄宿幼儿园,再从那里去了寄宿学校,这一次回家也没能多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裳,背上一个挎包就离家了。直到他离开家,他的书包和从学校拿回来的行李卷儿还放在客厅的地毯上。乌力图古拉不许家里人送乌力天时,也不许基地的车送过江,只许家里人送到院子门口,基地的车送到军港码头,然后乌力天时自己搭船过江,再从汉口的接驾咀码头乘公共汽车去黄浦路兵站。
“为什么不送送他?你不送,军机呢?天赫呢?天扬呢?小禾呢?稚非呢?他们总可以送一送吧?”萨努娅心里一阵绞痛,无法接受这个已然成了事实的事实,“当年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还有老乡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自己的亲人,为什么就不能去送一送?”
“送什么?能送到贵州去?能送到他当将军或者当烈士?他兜里有三块五毛钱,他想到天上去都能乘宇宙飞船,他是大富翁了呢。”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充满了嘲讽,也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谁。
萨努娅觉得乌力图古拉太不近人情。天时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她的头腹子啊!她不能阻止乌力图古拉在她的头腹子三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幼儿园,七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学校,十四岁时就送他去当兵;她无法做到在孩子去远方之前提前回到家里来,和孩子好好说几句话,在三块五毛钱之外再多给孩子几块钱,让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没有了家庭照顾之后,能好好地照顾自己,自己照顾自己;可她总应该知道孩子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总该事先告诉她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告诉你了嘛。”
“我是说事先,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有必要吗?”
“我是孩子的妈。”
“你现在还是孩子的妈。”
“要这样,天健的事儿,他们也可以不告诉你。”
乌力图古拉没容萨努娅反应过来就出了手。萨努娅毫无提防,被打倒在沙发上,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片红印。她在那儿愣了片刻,撑起身子,母豹子似的向乌力图古拉扑去,揪住了他。他们撕咬成一团。但很快的,她就撤出了战斗——乌力天赫踹开门冲了进来,手中捏着一把冰冷的菜刀,脸色煞白,红着眼睛盯着乌力图古拉。
“放开她!”那个冷冷的、两颊凹陷、目光阴郁的孩子尖着嗓子对他父亲喊。
“她是谁?她是谁!”孩子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冲着手拎菜刀的孩子吼。
“你来干什么?你要死!”孩子的母亲扑过去,死命抱住她的老四,把他往屋外拖。
“你撒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那就是爱吗?他打你就是爱你吗?”那个倔强的孩子举着菜刀冲她喊,一步也不肯退。但是显然的,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他手中的菜刀该怎么办。
“有种。你小子有种。”孩子的父亲呵呵冷笑,拳头捏紧了,捏得咔吧响,“来呀,别站在那儿,别像个磨不动脚的屎虫子。手里的家伙举起来,举高点儿。”
“他会杀了你!”孩子的母亲头发乱糟糟的,声嘶力竭,紧紧抱住孩子,不肯松开他,“他会杀了你!”
她没有吓唬儿子。即使在愤怒的时候她也清楚,就算儿子提着十把菜刀,就算所有的儿子每人提着十把菜刀,他和他们一拥而上,他和他们也对付不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会被他们的父亲活活打死,踩成肉泥。她把孩子拖出客厅,让自己和孩子,以及悬置在母子间的菜刀一起,靠在走廊上瑟瑟发抖。
萨努娅好几天没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完全被那一耳光给打蒙了。她见到他就来气,气咻咻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撒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那就是爱吗?他打你就是爱你吗?老四是怎么啦?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到底想说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和乌力图古拉发生争执,别的孩子都往楼上躲,唯独老四不躲,非但不躲,还往两人面前冲,冲过来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父亲。她当然不能和他父亲打架。她说过要和他父亲斗争,但斗争不是打架,不是扇人耳光,不是比谁的巴掌硬。而且,斗争是她和他父亲之间的事,不能扩大到别的什么人当中去,尤其是扩大到孩子们当中去,那不是她要的。
可是,老四到底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说?萨努娅想不明白,或者说,她能想明白,却不愿意想明白。
乌力图古拉那几天脸阴沉得厉害。他是为自己窝火。他很后悔,不该出手揍萨努娅。天健的事情他控制得很好,天时的事情他也控制得很好,后来却失去控制,全线崩溃,打了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