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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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汽油燃烧弹接着投进河里,胶质的凝固汽油浮在水面上,整个河水都在燃烧,跳进河里的那些士兵全都成了火人。
乌力天赫在地上爬动。毁灭性的轰炸在摧毁他的意志。他必须寻找一个藏身处。他看见刚才藏身的那块岩石已经消失了,它被一枚二百公斤的重磅炸弹炸得没了影子,年轻的小个子上士周廷安和同样年轻的几个士兵躺在一个巨大的炸弹坑旁,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火药烧得变了形。
乌力天赫朝森林里爬去。他必须逃离高草丛快速蔓延的火焰。炸弹把他掀起来好几次,摔得他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他加快速度,向森林滚动。攻击直升机一架接一架从他头顶飞过,旋翼叶片搅落下高大树木上的树枝。火箭一枚接着一枚在四周爆炸,灼烫的弹片像冰雹似的四处飞舞,割倒手腕粗的树枝,整个天空都被浓烟罩住,昏天黑地。
乌力天赫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陈子昆。陈子昆躺在一棵齐腰断掉的大树下,大树的上半截压在他身上。武琴则挂在大树上,肠子掉出来,缠了一身。乌力天赫手脚并用地朝陈子昆爬去,掏出急救止血带。但是没有用。他看见陈子昆的整个儿胸膛都被炸开了,甚至可以透过炸开的胸膛,看见他背后泥土中半截血肉模糊的乌梢蛇。陈子昆张着大嘴,两眼直直地瞪着乌力天赫,好像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为他没有用火箭弹击落那些战机而戗他一顿。
乌力天赫一阵恶心,趴在那儿呕吐了几口,吐出肠胃里的浓烟,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把陈子昆的肩牌扯下来,揣进怀里。陈子昆的衣裳已经化成了焦炭,脸也烧得模糊不清,口袋里的东西早就没了,不需要再做任何清理工作。
森林开始燃烧起来。现在,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烧成焦炭。他朝火海外爬去。一群小脑袋的蓝孔雀抢在他前面,迈动细腿仓皇向森林外逃窜。一只孔雀身上挂着化开了的黏稠的凝固汽油,美丽的尾巴正在燃烧,拖着一团火在他前面飞奔着。然后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很快化成一团黑泥。
乌力天赫手脚着地,拼命往前爬动。他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可以去哪儿。他只知道一件事:观察组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人再朝他的后背开枪了。
年冬天,乌力图古拉恢复了自由。
基地的车把乌力图古拉从麻城农场接回武汉。送进总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恢复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协助新的领导班子调研二级单位的部署情况。同时等待新的工作安排。秘书严之然和司机小陈重新回到他身边,新派了公勤员郝卫围和厨师周晃,警卫的建制也恢复了。至于别的,干部部门没有说,因为干部部门的上面没有说。
基地新调来了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他们在乌力图古拉回到基地之后专程登门看望。司令员叫胡伟,战争年代是二野的。政治委员叫梁永明,乌力图古拉抗大三分校的同学。胡伟客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要他有困难尽管提出来,别的没说什么。倒是梁永明,在胡伟离开后,对乌力图古拉说了一些简先民的事情。
简先民是在隔离审查两年后回到基地的。他给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写了几封效忠信,事情涉及林彪反党集团,处理起来很麻烦。只是林彪反党集团还没有处理,要等着林彪反党集团处理了,才会轮到他这种小喽啰。他现回原单位继续学习反省,等待结案。他原来不这样,挺聪明一个人,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回把自己聪明进去了。梁永明感慨地说。
乌力图古拉想,怎么是聪明呢?怎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兔子啃萝卜,狐狸追兔子,豹子追狐狸,天上还有个雷等着豹子吃饱,再把豹子劈倒。一腔旺血去养土里的萝卜。没有人能够总干着猎手的活儿,事情就是这样。但乌力图古拉这么想过,却没有想通,觉得事情还是窝囊得很——他遇到的事情,是豹子让狐狸追,狐狸让兔子追,兔子让萝卜砸,整个儿给弄颠倒了。还有,谁原来是这样?谁又能一直是原来?
乌力图古拉搬回自己的住处时,简家已经搬走,基地新的班子严格执行党的治病救人方针,没有把简家赶到修缮队去,而是在干部宿舍找了一套两居室的营职房。让简家搬进去。
在学习班吃了两年多的苦头,相貌堂堂的简先民整个儿变了形,原来圆圆的脸,现在尖出了下颏儿,原来一头乌发,现在两鬓全白了。乌力图古拉到司令部大楼办事,站在楼下大厅里和汪道坤说话,简先民从一旁抢过来,惊喜地说,老乌你回来了?我还说要去接你呢!乌力图古拉没反应过来,被简先民握住手,上下摇晃,像亲兄弟似的。简先民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一个劲儿地问乌力图古拉身体怎么样,好像乌力图古拉这两年是出差去了,累了,倦了,需要慰问一下,需要好好地慰问一下。这让乌力图古拉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好一会儿,汪道坤在一旁看不下去,说老乌你先忙,气呼呼地甩手上了楼。
事情过后,乌力图古拉笑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手从简先民的手掌里抽出来,就着劲儿扇他两个嘴巴子,让他握着摇了半天,摇得胳膊酸,难怪汪道坤生气。可乌力图古拉又想,他有扇简先民的那份儿心吗?他没有,或者说,他有,但要扇不是扇一个,是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兔子,也不是豹子,事情就是这样。
乌力图古拉向组织上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弄清萨努娅的问题,让萨努娅回家。她九岁参加革命,从柯尔克孜大老远跑到中国来。马上颠到马下,九岁,能做什么特务?没有人强迫她,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中国人,除了工作上的关系,还有她那个半道儿冒出来的哥哥,她没有和任何苏联人有过来往,怎么就成了苏联特务?不是扯淡嘛!他说。
萨努娅的问题不是基地处理的,基地管不了。连军队都管不了。胡伟和梁永明向基地政治部指示,军队的家属,凭什么军队管不了,军队连全国人民的安宁都管了,还管不了自己的老婆?管!政治部很积极,派人去了解情况,很快了解清楚,萨努娅已经判了,二十年,人不在武汉,在山西定襄县的一座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政治犯,还有一些外籍犯人。负责处理萨努娅案件的是公安部一个专门的部门,人家很客气,但一点儿也不通融,告诉去的人,萨努娅的事牵涉国家安全,和军队没关系,和家属更没关系。
没有人告诉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并不知道乌力图古拉解放了,并且回到了基地。
乌力天扬这些年成了流浪儿。他离开了基地,到处流浪。
乌力天扬在武汉没有固定的落脚地。有时候他会去鲁红军家里住上一两天,有时候他嫌麻烦,不愿意被鲁红军的父母当二流子审问。而且每一次他离开,鲁红军都会被他父亲揍一顿,父子俩你死我活地干一场。我为你牺牲大了!鲁红军吸着鼻子这么对乌力天扬说。
他喜欢睡在码头上,那里停泊着许多船只,灯火明亮,空气新鲜,那些大大小小的船不光有遮风挡雨的睡觉处,兴许还能碰上好吃的。
有一次,乌力天扬在一艘等水上重庆的轮船上偷到一整只烧鸡,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还有一次,他在一艘客轮中睡过了头,被带到上海。差一点儿跟着集装箱去了坦桑尼亚。他挨过打,跳过船,有几次几乎被卷进船尾的螺旋桨里。这反而刺激了他。他不断往江里跳,有人追没人追都跳,跳进江里拼命游,像一头想变回祖先样子的丛林狼。他现在已经是一把游泳好手,只要不缺吃的,他能从武汉游到大海里去。他还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判断对手的实力——如果对方虚张声势,他会拔出小刀,往死里捅对方;如果对方实力太强,他就撒丫子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他逃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要想捉住他可没那么容易。
乌力天扬回过两次基地。他想知道有没有母亲萨努娅的消息。乌力天扬后来又去过关押萨努娅的那个农场,可萨努娅已经不在那里了。鬼鬼祟祟的乌力天扬被农场的保卫人员抓住,审问了一番。他们没有从乌力天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乌力天扬也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鲁红军劝乌力天扬回基地。鲁红军已经复学了。在武昌中学读高二,成绩一塌糊涂,整天逃学,跟着几个军区的大孩子玩,帮他们给女孩子送信,或者拎着两个八磅的开水瓶去餐厅打啤酒。你要回基地就好了,你要回基地我还跟着你,我们重新打出一片天下。操他的,给谁拎鞋呢!鲁红军真是怀念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呀!他一想到这个就眼圈发红,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乌力天扬听说了简先民的事。简家现在倒霉了,他应该感到快乐才对,他为什么没有快乐呢?
“简小川完蛋了,他本来想申请退学,反资产阶级法权,武汉大学都传遍了。现在他什么也没反成,直接被学校开除了。”鲁红军倒是有快乐,脸上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打了胜仗的红二军团。他那样一快乐,背驼得就更厉害,“简明了现在跟孙子似的,见了谁都往路边儿站,好像过来的不是人,是万吨水压机,非得让路不可。汪大庆惨了,她为简明了打过胎,又为高东风打过胎。她已经不上学了,躲在家里,听说她妈要把她送到老家去,不让她在武汉现眼。”
“雨蝉和雨槐呢?”乌力天扬突然问。
“简雨槐一直住在文工团里,不怎么回家。简雨蝉走了。她家一个什么亲戚把她领走的,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乌力天扬怅怅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乌力天赫走时留下的那些鸽子。它们后来都变成了野鸽子。现在简雨蝉也变成了野鸽子。
乌力天扬不知道,简雨蝉这个时候也在想念他。
简家搬进干部宿舍后,电话被拆掉,打给简家的电话,只能打到政治部。没有人愿意去干部宿舍叫简家的人来接电话,谁愿意沾林彪的边儿呀,上面也没有规定要给下了台的前副政委传电话。那天碰巧,简先民往政治部送检查材料。有找他的电话打到那里,人家就把话筒交给了他。
电话是北京打来的,简先民立刻听出对方是谁。
“不能因为你把孩子耽误了。我过去是糊涂,拦不住你霸道,让你赶走,连孩子也见不着,这回说什么我也会拼到底。”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事情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还在学习嘛。我们大家都要学习嘛。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简先民压抑着心里的恼怒。
“你不用嘴硬。你要不答应,我就去武汉。我直接找你们组织要人,找方红藤要人。”对方咬住不松口,和当年被他处理转业时的可怜样儿完全判若两人。
简雨蝉对突然要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丝毫没有准备。对那个名叫夏至的小姑妈突然出现丝毫没有准备。简雨蝉喜欢武汉,她甚至喜欢武汉的杂乱和肮脏,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武汉,跟一个从来没见过面却突然出现的小姑妈去北京读书。
“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宣布。
“我早就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迟早把我赶走,没门儿!”简雨蝉愤怒。
“我跟她去干什么?要走你们把我妈叫来,我跟我妈走。”简雨蝉提出条件。
那个名叫夏至的女人走进简家,她高傲而矜持,像一只飞进了蝶巢里的马蜂,怀里揣着毒刺,对谁都充满了仇恨,只是在看见简雨蝉的时候,目光里才掠过一道温暖的光,流露出马蜂对晴朗天气的大度。
简家的人事先都回避开,家里只留下简先民和简雨蝉。简雨蝉看夏至的第一眼,人就发软。目光呆呆的。她揪着小辫儿看夏至,看一眼,把目光移开,看窗外。过一会儿移回来,再看夏至,再把同光移开,看窗外。第三次,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盯着夏至看,好像夏至是一张美丽的玻璃糖纸,她能看穿她。
“叫姑妈呀,这孩子,怎么不叫人。”简先民不安地咳了一声,说简雨蝉。
“你为什么姓夏,不姓简?”简雨蝉突然开口,问夏至。
“我是抱出去的,给人做闺女,随继父姓。”夏至淡淡地说。
“我小时候老做梦,梦见我妈妈到梦里来找我。她走到地球的另一边儿去了,我去追她,没追上,掉进太空里去了。”简雨蝉激动地、急匆匆地说。
“是吗?这孩子,有意思。”夏至笑了笑,眼里有了泪光。
“你认识我妈妈吗?我指的是亲妈妈。”简雨蝉盯着夏至。
“不,不认识。”夏至仍然淡薄,眼睑却垂了下去。
“雨蝉!不要在姑妈面前胡说,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简先民坐不住了,提高声音。
“你肯定?”简雨蝉盯死夏至。
“你爸爸说得对,没有什么亲妈妈,你妈妈就是亲妈妈。”夏至不看简先民,亲切地对简雨蝉说,眼里的泪光不见了。
“那你走吧,我不去北京。我哪儿也不去。”简雨蝉把目光移开。这一次,她再也不看夏至了。
“小妹,你还没有看出来呀,”简雨槐从文工团赶回来,做简雨蝉的工作,“爸爸那个样子,他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妈妈也给停职了,交代爸爸的问题,天天回家关着门哭。小川被学校除名,现在连接收单位都找不到。明了一天被人揍三遍,连学校都不敢去。团里要我停止排练学习文件,主角也给拿掉了。这个家。已经毁了,往下还会毁得更厉害,能走你就快点儿走吧。我看小姑妈对你不错,好歹在北京把书读完,要是想回武汉,还可以回来。”
“你为什么不走?你想去,你跟那个女人去。”简雨蝉闷闷不乐地说。
“小姑妈没说要我走,就算说了,我也不会走。”简雨槐脸上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忧伤,“爸爸这个样子,倒霉是肯定了,就看倒成什么样儿了。这个家里,你不待见爸爸,小川恨爸爸,明了从来就没有和爸爸亲过,还有,还有妈妈……爸爸最疼我,我不能把爸爸一个人丢下。”
“姐,你怎么就这么心软?他们一直瞒着我,不告诉我我妈妈是谁,说把我赶出家就赶出家,一点儿也没心软。这个家,只有你对我好,可你也不知道我亲妈妈是谁呀!”
“小妹,爸爸是爱我们的。就算他犯了错误,他还是一个好爸爸。”
“姐,你说,大人们为什么都撒谎?他们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欺骗自己的孩子?”
“小妹!”
夏至在武汉待了三天,简雨蝉最终答应了去北京。
离开武汉那天,天气非常冷。火车站里人挤人,几个公安和一群联防押着上百个剃了光头的囚犯往车站里走,他们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青年,严打期间被公安部门收进网里,要送往新疆。
夏至牵着简雨蝉的手,躲开囚犯队伍,把车票递给乘务员。
“呀,下雨啦!”简雨蝉抬起脸蛋儿,眯了眼睛,惊喜地去接落下来的雨珠。
“你叫雨蝉,雨是来为你送行的。”夏至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她打扮得很洋气,白皮肤,高鼻梁,眼睛深陷进去,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简雨蝉没有看夏至。抬脚迈上车厢。她在那儿停下来,下意识地回过头朝那队年轻的囚犯看去。他们都很年轻,像乌力天扬,说不定,他们曾经就是乌力天扬的同伴呢。她这么想着,在夏至的牵引下进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