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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是我的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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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这回真要把靴子收起来,煮不成豆子了。”乌力图古拉咧开皲裂的嘴唇,恶狠狠地笑了一下,“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留到现在,该清账了。”他说过这句话,潮湿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赤脚套进一双胶鞋中。伛下身子,认真地系紧鞋带。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镇定得很,一点儿也没上火,和大雨之后风和日丽的天气如出一辙。
  “我去前面,你留在指挥部。”葛昌南抓了一支卡宾枪和一条子弹袋在手中,要走没走,人站在那儿,眼圈有些发涩,“老乌,也许你比我晚见马克思,也许你命大,能活着,叶至珍你就替我看顾了,好在没让她养上孩子,省了件事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改嫁,另找人吧。”
  乌力图古拉猿臂一伸,一把揪住葛昌南,将他拖回壕沟,连人带枪摔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又不是吃席,抢什么?”乌力图古拉冲着葛昌南喊,“你老婆我看顾什么?我又不想娶她,留着你自己伺候!”乌力图古拉迈过地上的葛昌南,飞身一步上了壕沟。
  “师长,你要小心!”简先民红了眼圈,在乌力图古拉身后不放心地喊。
  “九十九岁的大娘养孩子,他吃不掉我。”乌力图古拉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
  顶在最前面的14团打得只剩下二百多人。十几辆宋部坦克在阵地上疯狂地冲来冲去,用高速机枪绞杀14团的士兵,然后把他们碾成肉泥。那根本就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屠杀。14团团长和政委全都负了伤,衣裳没了,连裤衩都撕成了碎片,光着的身子鲜血淋漓,脸上的皮一块块地往下掉,见了乌力图古拉都不会说话了。
  周光荣呢?何甲呢?杨士俊呢?关铁军呢?田玉祥呢?鲁庆德呢?孔福龄呢?向启贵呢?王太和呢?乌力图古拉一口气报出十几名营连级指挥员的名字,那是他的兄弟、他的肋骨、他的肝肠肚肺、他的呼吸。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负了伤。负了伤的他们和更多的士兵一起被拖下去,甩在随便哪条壕沟里,用青草或灌木掩藏着,痛苦地喘着气,等待战斗结束,增援部队的救护队把他们抬走,或者是在无助的等待中淌尽最后一滴血。
  “师长,我们完了。”14团团长和政委哭了。偌大的汉子,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不知羞耻地流淌,“14团打光了,我们再也挡不住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日头在头顶上看着哪,害羞不害羞!”乌力图古拉眼圈儿也潮湿了,“完了什么?什么完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不是也在这儿吗?不是还没死光嘛!”
  乌力图古拉把目光从伤痕累累的部下身上移开,去看四周。那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指挥部。炮弹把这一片整个儿翻了一遍,焦土上只剩下几截熏黑了的银杏树根,还有一些酷似树根的东西。乌力图古拉好半天才看出,那是一片坟地,那些酷似树根的东西,是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骸骨。
  乌力图古拉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他的那些部下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告诉所有活着的指挥员,告诉所有还能动弹的战士,在我们脚下这片戳着骨头的土地上,人民政权还没有建立,反动派在阻止它建立,可我们必须建立它!没有它,我们的爹就得不到想要的那头牛,我们的娘就会继续为她的孩子没有粮食吃哭瞎眼睛,我们的兄弟就永远讨不上媳妇,我们的姐妹还会被人糟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牺牲的原因。我,乌力图古拉,313师师长,以一个昔日的奴隶、今天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命令他们:拦截住敌人,消灭他们!告诉我们的指战员,除了胜利,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乌力图古拉说完这番话,从身边一名警卫员手中夺下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哗啦一声顶上弹匣,拨开快机,倒提在手上,顶开那些哭着的部下,踩着被炮弹掀起的虚土,张开双臂跃了出去。在跃出去的那一刻他想,狗日的老薄荷是没听见老子刚才那番话呢,要听见了,他这个政委还当不当得下去?要当,还不当得羞死了呀?
  师像一只砸不烂吞不下的铁核桃,死死堵在荆沙通往宜昌的要道上,硬是挡住了绝望的宋部的轮番攻击,没有让对方撞开一寸口子。11号凌晨两点十五分,39军和47军追上来,从两个方向紧紧钳住被313师牢牢堵在荆沙公路上的宋部,并且迅速将宋部切割开,形成歼灭之势。欣喜若狂的葛昌南一连派出三个通讯员,向在前沿阵地上撒野的乌力图古拉传达前指命令:移交阵地,撤出战斗。
  一名通讯员跳过密密麻麻的尸阵,在枪声开始疏落的一片稻田里找到了枪管打得冒烟、被硝烟熏染得几乎辨不出模样的乌力图古拉。就在这个时候,一发120口径的加农炮弹掠过黑暗中的夜空,落在乌力图古拉身边。乌力图古拉被高高掀起,再落下,结结实实地埋进稻田里的泥蔸子底下。
  风将硝烟吹开,天亮得很快,战争的潮水退却下去,竟然有鸟叫声传来。天亮后,江汉军区一个地方旅从313师手中接过打得稀烂的阵地,协助清理阵亡官兵和伤员,脱离战斗。撤离行动虽然带着大死过后又活过来的疲惫,却显得井井有条。
  从稻田里把乌力图古拉挖出来费了点儿力气。那发加农炮弹威力非常大,连同乌力图古拉在内,死伤十一人。乌力图古拉就像一粒顽强的谷种,不甘心上好的水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硬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一群士兵和民工先翻开一大堆腥臭的田泥,把14团团长和三名士兵炸烂的尸体拉走,往下又翻了两尺深,才翻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乌力图古拉。
  葛昌南接到报告,人往下一软,身边警卫员连忙架住。葛昌南让自己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警卫员,中了弹的兔子似的,一路撞开抬着架着相互搀扶着从前面撤下来的官兵,去找乌力图古拉。
  “他在哪儿!”
  “后面。”
  “胳膊腿呢?捡齐没?”
  “没捡。”
  “王八蛋,你们狗操的,为什么不捡?你们干什么吃的!何营长,去,派一个班,给我把师长的肉一块一块捡回来,一块也别丢下!”
  “政委,师长他没掉肉,他睡着哪。”
  葛昌南愣了好一会儿,没有明白过来“睡着”是什么意思,等弄清楚了情况,葛昌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松开担架队长,跳上马向后奔去。
  葛昌南迎住抬着乌力图古拉的那具担架,扑过去,抱住整个儿人用绷带缠得乌眉灶眼的乌力图古拉,没开口,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半天说出一句:
  “老乌,那发炮弹是你替我挨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浑球呀!”
  乌力图古拉睁开眼睛,阴沉着脸,像不认识葛昌南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一歪。又合上眼,继续睡他的,并且立即鼾声大作起来。
  第三章 黄金时代的传说
  凌晨两点多钟,萨努娅突然在风雨中醒过来。
  萨努娅惴惴不安,怎么都无法在风雨交加的这个凌晨再度入睡。她躺在那儿胡思乱想,从已经去了南京的哥哥,想到革命的爱情观,再从陌生的爱情,想到哥哥对她说的话: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就像在黑夜中,荒原上有一丛灌木被雷电点燃了,萨努娅突然想到了乌力图古拉。那个头发硬得像狮子鬃毛的解放军师长,那头自以为品种优良因此蛮横不讲理的公牛,那个不但污辱了人。而且损坏了人民财产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在哪儿?
  萨努娅心里蓦然一动,一股早已消失的怨气油然而生。她怎么会把他给忘了?他是谁?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和她的家庭指手画脚?他有什么理由污辱了人就溜之大吉?他弄了一套“合适”的理论出来,强词夺理,还发火,还摔门,到底是什么意思?
  萨努娅躺在那儿,屋外是风雨交加中渐次来临的黎明,她想着那头可恨的公牛,想着那些哔剥燃烧的恼人的问题,再也回不到梦中。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他揍完了那些不要脸的家伙就回来,他揍完了吗?他说话算不算话?他什么时候回来?
  南下干部先遣团的大部分团员在武汉分配了工作,去军队、军管会、政府机关、工厂、学校或者农村,还有的去了周边几个刚解放的城市,在那里开始了他们崭新的工作和生活。萨努娅一直没有拿到派遣通知。不是没有人要她,是每一个地方都想要她,都希望她这条小溪流去他们的森林、平原、峡谷和盆地。对列宁同志创建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无限景仰和向往,使来自苏维埃加盟共和国的萨努娅成了新政权的明星,好像她就是斯大林同志的女儿,只要她在,人们就可以把自己从事的工作和斯大林同志乃至整个共产主义运动紧密地联系起来。萨努娅被借调到各个部门。她热情、执着、忘我、不怕困难;她美丽、年轻、开朗、大方,这使她成为革命队伍中最受欢迎的人。她为这个而骄傲,同时也为这个而焦急。她希望自己成为被人民需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能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什么时候才是人民需要的关键时刻呢,她困惑不解。所以,当华中军区兵站部到汉口特四区刘家祺路来号房子,为后方总医院扩充病房时,萨努娅就觉得找到了机会。作为先遣团留守处负责人,萨努娅找到兵站部负责人,告诉他,先遣团的团员大部分已经分配离团,只留下几名留守团员,先遣团可以腾出一批房子让兵站部使用。随后,萨努娅就领着留守团员打扫房间、布置病房,满怀激情地迎接新的工作。
  萨努娅没有想到,她的欣喜和辛劳迎来的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上百辆散发着扑鼻血腥味的卡车一辆接一辆驶来,拥挤在特四区后方总医院附近,把几条街道全都给堵住了。兵站部和总医院的人跑来跑去,大声吆喝着,警备区和公安局封锁了附近的街道,禁止市民往来,整个特四区充盈着难闻的汗味和大小便发酵的味道。从车上往下抬伤员,足足用了两天,抬下的伤员有两千多。伤员中有的完全没有了知觉,有的痛苦地呻吟着,有的大声叱骂着,有的默默哭泣着,有的神经质地叫着不知谁的名字,有的呆呆地看着阴暗的天空……
  据说,这只是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中的一部分,更多伤势较轻的伤员已经疏散到了武昌、汉阳和孝感。
  萨努娅帮助医护人员把重伤员从车上抬下来。那些重伤员完全没有了样子——胳膊被炮弹炸飞,露出参差不齐的骨碴儿;腿被手榴弹轰得只连着一层皮,像是没发育好的婴儿躺在身体一旁;肚子被机枪子弹打成了烂筛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一大团;生殖器连同宝贵的膀胱被坦克机枪一块儿打掉,下身露出巨大的空洞;脊梁被炮弹掀起的石头砸碎成好几截,担架一摇晃身子就左右乱摆……
  萨努娅尽可能地不去看他们,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肢体和器官。她满身大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尽可能地憋住呼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萨努娅和两名护士把一名士兵从车上抬下来。那名士兵看起来非常年轻,还是个孩子,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所有的伤员中,是最安静的一个。萨努娅看出来,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害怕说出什么来的恐惧。她冲他感激地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只是想,她应该感激他,感激他没有呻吟、叱骂、哭泣、嘶喊和左右乱摆;感激他和她一样。也有恐惧。
  担架离开卡车,风掀起盖在孩子似的士兵身上的被单。萨努娅惊呆了——孩子似的士兵没有了手臂,没有了两腿,只剩下一具光光的躯干!
  一股热流从萨努娅的胃里汹涌而上,她放下担架,冲到一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直到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
  萨努娅没有看见乌力图古拉。作为宜沙战役职务最高的挂彩者,乌力图古拉被单独送往后方总医院。
  乌力图古拉一直在昏睡,整整两天两夜都昏然不醒。第三天,他醒过来,坚持要下床撒尿。
  “我撒尿,不吃饭,把你的饭碗拿开。”
  “首长,这不是饭碗,是小便盆。医生不许您下床。”
  “丫头,别把他的脚揣进你的口袋里。”
  “您说什么。首长?”
  “不是大夫撒尿,是我。我自己决定自己。”
  “首长,如果您害臊,我可以换一个男同志来,您不能下床。”
  “我要什么男同志?我不管他们,我管我自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在乎他的震颤伤有多严重,他全身的骨骼以及肝肠肚肺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不是因为随便动弹了就会诱发不可收拾的脏器问题。他只是固执地要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自己扶着家什,往随便什么容器里撒出骄傲的尿。这个要求有点儿古怪,但并不过分。而且看起来根本由不得商量。医生权衡再三做出决定,答应乌力图古拉的要求,但事先必须在他身上绑好夹板,以防止骨骼移位和内脏剥离,同时由三个身体健壮的男同志把他抬进出恭之地,再把他竖起来,架住,任他信马由缰。
  一股黄色的尿汤威风凛凛,笔直地刺射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撞得水花四溅,至少两分钟没有断流。三个小伙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一怵,眼睛立刻睁不开,直流泪水。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属于洪水性质的季节河,怎么可以泛滥成无休无止的永久性河流?这让他们大惊失色,同时暗自愧疚。
  最后一滴尿液发出愉快的歌唱声跃入茅坑,乌力图古拉畅快地嘘出一口长气,眉开眼笑,满意极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战场,被重新搬运回床上,接受检查。那一整天,他都眉飞色舞,情绪高昂,找机会和医生斗嘴,说一些“在草尖上练习跳高的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不断地向护士们讨好,指导她们如何把他脸上和身上的死皮剥下去,好像那样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萨努娅那些日子疲劳极了。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几天下来,萨努娅已经和伤员们很熟了。她给他们洗脸洗脚抹身子,替他们写家信,给他们讲希腊神话英雄的故事,为他们唱歌。他们喜欢她,而她心疼他们。他们拿她当一个长着和他们不一样面孔的小妹妹,她则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异族兄弟。
  萨努娅成了伤员们每天最盼望见到的人。她是临时医院里一颗发热的恒星。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当伤员们都睡去的时候,萨努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宿舍,她会坐在床头呆呆地发愣,默默地流泪。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只剩下一具躯干的孩子似的士兵。她再也没有找到他。在送进总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安静下来。萨努娅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安静的眼睛。她开始怀念他了。
  那天早上,萨努娅出门去怡和洋行办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简先民。萨努娅不认识葛昌南,却认识简先民。她站下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礼节性地和简先民打招呼。简先民像一只最先看到牝鹿并且把消息报告给黑豹的黄颏杜鹃,兴奋地把萨努娅介绍给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绍给萨努娅。
  “小萨同志啊,我们应该算是认识的哟。”连夜从江陵驻地风尘仆仆赶到汉口的葛昌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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