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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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苦难。我想知道,为什么人类会有那么多的苦难?是什么让人类必须经历苦难?
我会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想走遍这个世界,走遍凡是有人迹到达的地方,以及没有人迹到达的地方。我想知道别的生命,那些穷困的、下贱的、暗淡的、被暴力裹挟着的生命,他们是怎样生活着,知道罪恶和苦难的根源在哪儿。
乌力天赫有一只熟牛皮缝制的箱子,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封他写给简雨槐的信,以及一册旧的《解放军画报》。这封信写完之后,他把所有的信读了一遍,再拿起那册画报,打开它,翻到一幅剧照。
剧照上,身穿红色舞衣的简雨槐昂首握拳,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像一个轻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灵。乌力天赫伸出手,想要抹去简雨槐身后的一道闪光。他发现做不到,那是闪电的背景。
乌力天赫合上画报,连同那几十封信,以及给母亲的那封信,把它们一起锁进箱子,提着箱子上了车。
乌力天赫把车开到野外,在一片开满紫茉莉和串铃花的湿地前下了车。用工兵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箱子放入坑内,用事先准备好的助燃剂点燃箱子,然后退到一旁,看着箱子燃起来,直到变成一捧灰烬。他把那个坑埋上,踩实,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上车,离开那里。
简雨槐的病连续发作了几次。她有两个多月没有去印刷厂上班了。
简雨槐的病是她一个人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长时间地发呆,然后颤抖,然后缩到床上,抖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她会靠在墙角里,就那么睡去。她睡得很不安稳,常常打一个盹,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哆嗦着下床,去一只锁着的小箱子里,翻出乌力天赫写给她的那两封信,回到床上,贪婪地读它们。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盥洗室里。一遍一遍地淋浴。她用刺激皮肤的高碱肥皂给自己消毒。她用粗糙的丝瓜瓤狠狠地擦拭身体。她急急匆匆,不依不饶,好像自己的身子很脏,好像她闻到了扁螋产卵后留下的恶臭。她反复地在身体上抹肥皂,用丝瓜瓤用力擦拭。再用清水把它们冲洗干净,然后再重复这样的动作。她的肩头被丝瓜瓤擦破了皮,露出藏红花似的血丝。
葛军机还是离开简雨槐,去了县里。他没有告诉家里,在他和简雨槐之间发生了什么。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不放心,要简雨槐住回家里去,简雨槐拒绝了。葛军机打电话回家,问简雨槐的情况。乌力图古拉问葛军机为什么不往印刷厂打,往家里打。葛军机吞吞吐吐,没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乌力图古拉感觉不对,往印刷厂挂电话,对方说简雨槐没上班,她请病假,两个月没来了。
乌力图古拉回手就把电话打到葛军机那里,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闻着不对劲儿,雨槐出了什么事儿?葛军机捂着电话小声说,爸,我这儿有人汇报工作,一会儿我给您挂过去。乌力图古拉不放电话,大声说,汇报不汇报,别拿那个吓唬我,我听汇报多了,排着队汇报我也见过,你先说雨槐的事儿。葛军机看出来,自己要不说,乌力图古拉不会放电话,就说,爸,没什么事儿,雨槐有些不舒服,她身子骨儿弱,有些积寒,我让她请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乌力图古拉放下电话嘿嘿地笑,然后挥挥手安慰萨努娅,没事儿,军机说雨槐有点儿积寒,军机在撒谎。萨努娅生气,说撒谎你还说没事儿,你还笑,丧失原则。乌力图古拉说,我当然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雨槐她为什么要请假,军机他为什么要撒谎,雨槐那是怀孩子了。你想啊,怀孩子有反应,得在家养胎吧,军机那儿有人汇报工作,不好明说,得撒谎吧。当年老薄荷对叶至珍就是这么干的,军机他学他爹,他这个政委,算是当上了。
乌力图古拉安慰完萨努娅,要郝卫国去干部宿舍把方红藤找来。方红藤一到,乌力图古拉就把简雨槐怀孩子的事告诉了她。乌力图古拉说,我一个做公公的不方便。你去做做雨槐的工作,要她搬回家里来住,炖个汤啥的,比她那没人照应的鸽子窝强。
方红藤欢天喜地地去了省委宿舍,一会儿工夫又原路返回,进门一脸疑惑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事情不像他说的。雨槐没有怀孕。这一点,虽然雨槐不肯说,生过两个孩子的方红藤有经验,能看出来。倒是雨槐的神色有些不对,问十句话不回答一句,看人冷冷的,像是拿一双眼睛当刀片,要在人心里剜出点儿什么来,看来是真病了。
简雨槐是不是怀孩子,都是一只没有伴侣照顾的鸟儿。要是真病了,就是病着的鸟儿,不能由着她放单,孤零零落在那儿,让风吹,让雨淋,让狐狸吓唬。乌力图古拉决定亲自出马,把简雨槐接回家里来。
“孩子,跟我回家,咱们回家住。”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你看你这儿过的什么日子,窗户也不开,家里冷锅冷灶,哪像个日子。”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养病回家养去,咱一家病人,不缺你的药罐子。咱办个医疗所,我当所长,你们都是我的病员,你,你妈,天时,我给你们熬粥喝,领你们晒太阳,带你们唱歌,咱们排着队,唱《解放区的天》,要不就唱《打个胜仗哈哈哈》。”
“……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怀没怀,没关系,谁怀孩子以前怀了孩子?所以,没关系,咱把身子骨儿养好,养结实了,再怀。”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百四……”
“孩子。”乌力图古拉有些沉不住气了,人坐在那里,本来笔直的腰板又往上挺了挺,“你别老数数儿,你说话。”
简雨槐停下来,不数了,是让乌力图古拉打断了,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嘴唇没停住。还嚅动着。
“孩子?”
“爸。”
“你说话。”
“说话。”
“你说什么?”
“我要和,军机离婚。”
葛军机接到乌力图古拉的电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爸,您别急,雨槐是一时的气话,是我对她关心太少。我太顾自己的事业,过些日子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我就回去和她好好谈谈,她会忘掉这事儿,她还是您的儿媳妇。直到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把简雨槐的病症告诉了葛军机,说雨槐不是气话。也不是一时,葛军机才急了,从县里赶回武汉,两脚杆泥地回了家。
“跟我走。去医院。”
简雨槐没说去还是不去。眼睛盯着葛军机的裤腿,还有他的身后。葛军机他明白过来,简雨槐是看他带进屋来的那些泥土。“他”把“她”的屋子弄脏了,把“她”的世界弄脏了。
“先看病,看完病我会把屋里收拾干净。”
简雨槐还看。但这次不是看泥土,是脸色紧张,看被风掀动的窗帘。
“雨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放在以后来处理,先给你看病。我们去看病。”
简雨槐还看。她越来越紧张。是害怕,人往墙角缩。好像这样做了,就可以躲避开一切。
“雨槐,雨槐你听我说,你要理智一点儿。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天赫他没有死。我不光知道他没死,我还知道他离开家之前干了什么。他刻钢板留下的草稿和蜡纸是我替他销毁的,宣传队那台印刷机的铅字也是我偷出来丢进长江里的。我没告诉他。我没告诉任何人。十几年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走的,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我给他写过信,不止一封。我对他说,你应该回来,看看父母,看看亲人。他是这个家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这个家,他是爹妈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爹妈。可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让你们见一面,面对面见一面。天赫他没有回信,没有给我回,也没有给天扬回,一封也没有。”
“雨槐,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们不可能再走到一块儿,这就是结果。你和天赫,你们从来没有过开始。我爱你,我愿意把你捧在心窝里,捧着你往前走,捧着你走过过去,难道你就忍心为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始,把这一切都毁掉?”
葛军机杜鹃啼血,几乎是声泪俱下。简雨槐脸色苍白,有一阵儿她好像停止了呼吸,一动不动,眼神散开。葛军机害怕极了。他觉得他快支撑不住了。
“军机,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我为什么回来、打哪里回来的事儿?”
“雨槐……”
“我就不该回来,我应该死在那儿,对吗?”
“雨槐!”
“军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欠你太多。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答应,让我去死,我现在就去。只有一件,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是一个坏女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雨……”
“不,不是对不起天赫,对不起你。是对不起我自己。”
简雨槐说完这些话,倚着墙角,慢慢往被子里缩,缩进被子里。葛军机习惯性地欠过身子,伸出手,要替她掖被子。她下意识地拽住被角,躲开他。
葛军机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落下来。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动作站起来,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朝阳台走去,去那里拿扫帚,打扫他带来的那些泥土。
南亚地区流传着一个说法,印度的响尾蛇,孟加拉的猛虎,阿富汗人的弯刀,这三样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乌力天赫见识过阿富汗弯刀,但他知道,比阿富汗弯刀更凶狠的是握着刀子的那些人。乌力天赫目睹了那些穆斯林是怎样对付入侵者的。他看到过一个可以做他父亲的上了年纪的部落首领,亲手用火弩把一发发汽油弹射向自己的庄园,把躲在庄园里的苏军烧死。他也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自制的手榴弹塞进苏军伤兵嘴里,拉掉导火索,转身走开,手榴弹爆炸后飞开的血肉溅了孩子一背,孩子连头也没回。
进入喀布尔市以后,乌力天赫才知道社会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阵营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关注。喀布尔市聚集着那么多共产党人、革命民主党人、工人党人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代表——罗马尼亚共产党、德国共产党、巴西共产党、丹麦共产党、波兰统一工人党、巴拿马人民党、委内瑞拉共产党、大不列颠共产党、印度共产党、埃塞俄比亚工人党、秘鲁共产党、卡尔迈勒尼加拉瓜人民解放祖国阵线、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孟加拉国共产党、圭亚那人民进步党、奥地利共产党、伊朗人民敢死队组织、也门社会主义党……这些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是在苏联老大哥的策动下,跑到喀布尔来,主动要求支援阿富汗人民的建国大业的。
同样的,乌力天赫在进入白沙瓦以后,才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和自由世界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操心。白沙瓦,这座位于开伯尔山口的古老城市,在战争中成了冒险家和流亡者的天堂。这里不光有傲慢的阿富汗伊斯兰教逊尼派各党领袖、脾气暴躁的抵抗力量后方基地和联络站游击队员,还聚集着大量的巴基斯坦“混合军事情报委员会”的官员,美国FBI特工人员,英国军情局谍报人员,苏联克格勃情报人员,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亚的军事人员,各个国家的记者,人道主义组织官员。这里差不多就像二战时的新德里。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很快投入了工作。
白沙瓦郊外有无数难民营,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简易木板、泥土和干麦秸盖起来的。那些难民营中,有一个叫赫卡多尔。用铁丝网拦出一个营地,约莫五六平方公里。它由一座被挖空了的小山头和数十座临时营房组成,除了持有特别通行证者,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那是一处秘密的游击队训练营地,乌力天赫和几名美国人、十几名巴基斯坦人在这里做教官。训练抵抗力量武装。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每一名游击队战士都将返回阿富汗,在那里投入与苏联军队和卡尔迈勒军队的战斗。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后,直到战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脑子里都深深留下了对教官“白昼”的印象。
“白昼”是乌力天赫在训练营地里的代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国籍,人们只知道他是一名自由战士,就像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那些“国际纵队”战士。
乌力天赫不喜欢那些浮躁的趾高气扬的抵抗运动领袖们,他们实际上并不关心他们的那些勇敢的战士的死活,他们更关心他们的对手是不是吃够了苦头,如果是,那在这以后他们能不能拿到更多的政治资本和各种目的的国际支援。没有人真正关心苦难,人们为了摆脱苦难而抗争,却因为抗争而在苦难中越陷越深,这就是乌力天赫了解到的情况。
乌力天赫还在营地中见到了英国首相撒切尔、美国国会议员查尔斯·威尔逊。他们到难民营来视察难民状况,发表措辞激烈的演讲,呼吁人权,谴责苏联对阿富汗的侵略。可在他们之前,人类的先知早已说过同样的话:“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可是,平等在哪儿?人们不言而喻的权利早已被这个文明世界魔鬼化了。参与魔鬼化的,包括那些以人权伸张者自居的人。
乌力天赫在岩洞密布的潘杰希尔谷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游击司令艾哈麦德·沙阿·马苏德。那是一个比乌力天赫大不了几岁的了不起的年轻人,具有卓越的指挥才能和人格魅力,人们以他的顽强为榜样,称他为“潘杰希尔之狮”。
马苏德崇拜毛泽东,他请乌力天赫吃葡萄干,并且毫不讳言地告诉乌力天赫,他用毛泽东的军事理论来统领自己英勇善战的部队,他甚至在每个基层单位中都安排了一名政治委员,他认为这是“毛军事思想的核心部分”。
“我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赢,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准备输给敌人。”
“毛会支持我。”马苏德喝了一口盛在铝制杯中的雨水,用充满智慧的目光看着乌力天赫,把身子向他移近了一些,十分郑重地说,“知道吗,毛没有死。真主知道他那不是死,他得到了永生。”
那天夜里,乌力天赫在一个部落首领的家里,借着手提式蓄电灯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如果我说我们都是苦难的生命。你会反对吗?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的生命。
战争初期,每月拥进巴基斯坦的难民高达十几万人,战争开始两年多,难民已达数百万。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更多的人将要在战争中死去。和死去的人相比,难民的生命还在。但他们和死去没有什么两样。
占领者正在分期轮换他们的士兵。最初派到阿富汗来的士兵大多是乌兹别克和塔吉克族人,这些士兵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始明白。他们来阿富汗并非打击干涉内政事务的帝国主义分子,也没有看到阿富汗嗜杀成性的暴民,他们看到的是比沙漠还要清贫的人民、没有任何机会读到书的孩子、终日背井离乡到处逃难的妇女。被轮换掉的那些士兵,他们大多来自杜尚别或者塔什干那些南部加盟共和国。你知道,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那些年轻的士兵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