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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肖南 by 雨天(经典的虐心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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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在开往西安的火车上,四周的人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我从怀里掏出了肖南给妈妈的那封信。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抽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一张照片跟着从里面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肖南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不是非常清楚,还是能看出来是在师部的窑洞前面照的。 
      女孩子剪了头发,梳着两个小刷子,和肖南肩并肩站着,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紧紧系着腰带,英姿飒爽,连那明快的笑容,都看着非常地般配。 
      我把照片翻过来,后面写着:和黄纪萱同志摄于叶集,一九三六年春。 
      展开厚实的竹纸,上面整整齐齐的是肖南的小楷。 
      “母亲大人如晤: 
      自南儿那夜不辞而别,悠悠已是经年,不孝子累母牵挂,思之常辗转不能释然。 然生逢乱世,匹夫当承其责,望慈母体谅,原宥孩儿孝义不得两全。 
      照片上的女子,姓黄名纪萱,江苏徐州人氏,与儿已有婚约,现定于今年中秋举行简单仪式,不曾得到母亲承应,也只能祈望您谅解。 
      同弟虽已成人,然心性未改,执拗单纯,一若幼时,将来难免会为世事挫折,念此忧然。 
      不孝儿阿南敬上。” 



      “执拗单纯、一若幼时,……今生欠你,来世再还,哼。” 我在肚子里冷笑着重复肖南的诸般说词,恶狠狠把照片上笑眯眯的两个人塞进信封。 
      阿南,你好虚伪,这世上若真有来生,我何需活得如此认真。 



      当我辗转回到北平时,已是七天以后,妈妈惊喜之余,没有责备我,只是彻夜不肯休息,一字一句地琢磨那封简单的家书,听我细细讲肖南的事情,问爸爸大致在什么地方,在和什么人打仗。 
      我自然略过了爸爸和肖南险些兵戎相见的那一幕,只说他们各自平安,妈妈渐渐收住了眼泪,略略感到宽心。 
      丫头秀明已经二十岁了,前年嫁了人,却还留在我家服侍母亲。当她端了烟枪盘子悄悄进到屋里的时候,我呆住了。 
      秀明摆好炕桌,然后熟练地装起大烟泡,母亲叹口气,拢拢本就整整齐齐的头发,慢慢横在炕上,从容地从秀明手里接过烟枪,就着盘子里的火儿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靠在身后叠起的缎被上,满意地仰起脸,眯上了眼睛。 

      我一时愣在那里,动弹不得,母亲虽然不再是那个白衣黑裙的少女,可在我心里依然婉约秀雅,怎会染上这种奢靡可恨的东西? 
      “阿同,你不要介意吧,” 
      屋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母亲徐徐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冲我笑笑,日渐松弛的上眼帘微微遮住了那双曾经明媚的眼睛,“……与其和太太们抹骨牌,还不如抽这个解闷一些。” 

      “妈。” 我无言。 
      “阿南我是死了心了,你又到处乱跑,……原来你爸在,我还有得忙,现在倒好,……我,还有什么好忙的呢。” 
      妈妈不说话了,昏昏沉沉的眼睛里重新闪着晶莹的水光,我心里暗暗叹口气,看着那摇曳的烟灯,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一直真心以为我也应该算是个革命青年,可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我始终是和母亲站在一起的,不关心主义是非,不关心花落谁家,只担心父子成仇,惦记亲人何时返家。 





      (十四) 
      因为我不敢把义勉哥的信托人带送,所以第二天就去邮局给绮真拍了一个电报,只说义勉哥一切平安,至于那封信,我想等自己去上海的时候再说。 



      渐渐地,我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迷上了大烟了。爸爸不在,开福特的司机就回了师部,拉包月的老王因为没有事做,也已经被辞退了,前后的厢房都锁起来了,硕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梧桐疏影、夏日鸣蝉以及长满了青苔的粗陶鱼缸,显得异常的空寂。 
      秀明也不象十来岁时那样跑着来去了,她象妈妈一样在脑后挽了沉沉的髻子,偶然,端着饭菜或者大烟盘子在廊子里轻轻走过。 
      妈妈则终日里抱着那只白猫坐在堂屋前面,迟钝的眼神,全不象刚刚四十出头的女人,只有在看见我的时候,才会笑着伸出手来。 



      不知不觉,八月十五就这样来了,然后,八月十五又这样过去了。 
      那两个人已经成了夫妻。 
      黄纪萱,陌生的梳辫子的女孩儿,现在和阿南一起,在母亲卧室里的墙上笑着,原来,那里只有我们兄弟。 



      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在妈妈跟前闲话的时候,我就要么抽空整理在延安收集来的那些民歌儿,要么换上西装,出门去找原来那些吹拉弹唱的朋友,一起听他们从国外最新带回来的唱片。生活似乎渐渐满满当当起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一次朋友们问我这两年都去哪里晃了,我说我去了苏区一躺,他们便都同声笑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俏皮话。 

      可是寂寂长日,我如何真的能填满,填满了不去再想阿南。 



      小时候爸爸为我们买的那架老钢琴有一个键已经坏了,我懒得叫人来修,一直拖到了秋天。 
      这天,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我一边慢慢弹一边低声哼唱,凑合着润色那首《两家情愿》。 
      “…… 
      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 
      百灵子雀儿朝天飞,你是哥哥的要命鬼。 
      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厄的干妹妹,便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里,是谁还在那里唱这样疯狂的歌? 
      不停俯首在挡板上,我轻轻哼唱着修改谱子,一时忘形,不知不觉便唱错了词。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咱们无缘份,便狼吃了弟弟也不后悔……” 



      “小少爷,太太叫你呢。” 
      我悚然一惊,忙抬起头来,秀明一手扶着门框,正站在书房外面。 秀明青色的大褂下面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却还没有回自己家休息。 
      “姆妈找我有事?”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什么。 
      “李署长的太太刚刚来过了,好事啊。” 秀明笑说,虽然成了小妇人,可是高兴的时候,脸上还隐约留着少年时顽皮的样子。 
      我一听叹了口气,用手搓搓脸道:“一个月七八趟,烦不烦啊她,我又不是个瘸子找不到老婆,用她瞎操心!” 
      “这是我们太太央着人家的,要怪就怪你左赖右赖不肯去相亲。” 
      “你去告诉姆妈,说我忙着呢。” 
      说罢,我不耐烦地继续低头弄我的东西,等了半天,没听到秀明离开的脚步声,我不觉抬起头来。 
      秀明还在那里站着,怔怔地看着我,背对阳光,秀明腮边一缕松散的头发变成了透明的绛红。 
      “秀明?”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 
      “小少爷,” 秀明慢慢说道,“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活一点。” 
      我警觉地看她,她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世界上,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 
      我缓缓从钢琴前站起身,向秀明走过去。 
      “秀明,你在说什么?” 
      面对着我,秀明还是习惯地垂下了眼帘。 
      “……小少爷,从小,你就比大少爷温和,常常和我说话,我……,”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丫头总是容易有……非分之想。” 
      我呆住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地出现在秀明低垂的睫毛上,她抬起眼睛,苦涩地看着我。 
      “可是,您的眼睛里就只有……大少爷。” 
      我无法想象那一刻我的脸色。 
      “……后来,您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偷着哭了好多天,什么念头都想过,” 听着秀明说这陈年旧事,我不觉暗自心惊。 
      “……可是,我终究是没做什么傻事,小少爷,人如果死不了,就得尽量往好处活着。所以,媒人再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见天想着您,不如好好给自己找个婆家。” 

      秀明停一停,睫毛上的水珠悄悄掉了下来。 
      “……小少爷,忘了南少爷,找个好姑娘吧。 日子长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秀明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唇边微微漾起了一点笑意,“就象我,不知不觉,连孩子都有了,再想起过去的事,就全当是……杜丽娘作过的一场好梦吧。” 

      我怅然不能成言。 
      秀明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廊子上挂着的画眉笼子道:“……南少爷的心思太多,不会拴在一个地方,你若是能放下他,那才是一辈子的福气。”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个人呆呆在门前站着,看北风片片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子,直到我惊觉秀明脸上露出了疲惫之色。 
      “谢谢你劝我,秀明,” 我心乱如麻,皱眉敷衍道,“……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秀明点点头,伸手把腮边的头发掠到耳后,“少爷,那我先过去了,太太那儿别担心,我会劝她。” 
      说罢,秀明转过有些笨重的身子离开了。 
      “秀明!” 我在后面叫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秀明回头道,“你放心,小少爷,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说。” 




      (十五) 
      我知道应该听秀明的话,我还能想什么,想他们几时生孩子么。 
      有一半是为了妈妈,另一半算是为自己,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相亲,这个不成,没关系,还有下一个,反正,北平有很多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 
      可惜何小姐有狐臭,刘梅馨太瘦不宜生养……,恶毒吗,有一点吧,虽然知道不该带着一股怨气害人害己,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过得下去。 
      因为我真的是个疯子,因为当我坐在何小姐对面的时候,我真的在想,他们还好吗,几时生孩子。 



      三六年的秋天,我的四合院依旧平静,而外面的世界却更加疯狂。 
      酒楼上相亲的几个月里,日本人不断增兵华北,节节进逼,零星战事,已经打倒了北平城外。传来的消息里似乎总是坏多过好,先是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不久傅左一将军则在绥远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至于陕北,西北军东北军和共产党的战事一直在胶着之中,隐约还有传闻,说东北军与共党过从甚密,明打暗谈,已经让中央政府日渐感到了不安。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往年,银杏树的叶子一落光,北平城里就开始萧索了,今年似乎反而更加热闹,大街上不断地有学生游行,后来,连唱戏的荀老板他们,也借故拒绝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成立周年的庆祝演出。 
      大家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够国共合作共同抗战。 
      若是爸爸和哥哥能不再打了,他们是否就可以回家了呢。 



      十二月,西安突传惊天变故,战事顿停,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当月底那天传来国共双方决定停止内战、合作抗日的消息时,母亲不由大哭起来。 
      那天,是一个风雪之夜,我刚刚睡下,就隐约听到远处大门有响动,突然想起来秀明已经回家待产了,刚来的小丫头秀言年龄还小,我只好自己笈上鞋,披了大衣,踩着咯咯吱吱的积雪跑去开门。 

      黑漆大门打开,门外昏黄的电灯下,站着头戴军帽,斗篷上挂满了积雪的父亲,我一时呆住,想想,上次见到爸爸,还是在李各庄那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不知不觉已经八个月了。 

      爸爸也愣住了,半晌才伸出胳膊搂住我道:“还好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让我白白为你们两个担心。” 



      说来可笑,国共和谈,突然之间,我的哥哥和爸爸就不打仗了。 
      这个春节,虽然有日本人在城外驻着,家里还是出现了少见的快乐,厢房里重新住进了卫兵马夫,廊下处处挂了灯笼,妈妈还找人重新油漆了有些剥落的大门,铺换了堂屋前个别裂缝的青砖。我自然明白妈妈的心情,哪怕赶明儿城破人亡了,也总好过父子相残,煮豆燃萁吧。 

      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出去,妈妈却被副官夫人请去看戏了。 我到书房的时候,爸爸正在写东西。 
      “爸,肖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爸爸抬头看着我:“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他很好,听说已经当了一二五师的师长了。” 
      “是吗,” 我嘴里应声,眼睛却执拗地盯着父亲,“那你为什么为我们两个担心。” 
      爸爸一愣。 
      “我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两个担心,” 爸爸转而道,“你妈妈看戏快回来了,去接接她吧。” 
      “肃托运动还没有结束吗?” 我道。 
      爸爸看着我,眉头的川字在灯光下益发深刻。 
      “爸!” 我渐渐有些惊恐。 
      爸爸叹口气,终于,避开我的眼睛低声道: 
      “刘义勉被捕了。” 
      我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惊疑不定不觉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肖南倒是没事儿,还升了半个格儿。”爸爸停停又道:“所以我才会日夜悬心,还好,你已经离开了陕北。” 
      爸爸的话说得不连贯,但我已非当日无辜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阿同,你不要太担心,” 看我站着不动,爸爸突然问道:“你相亲的事怎样了?” 
      我一惊,疑惑地看他。 
      爸爸顿了顿,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搓搓手方道:“肖南我是指望不上了,爸爸抱孙子的事就靠你了。” 
      我悄无声息放下心来,转身拿了门后的大衣递给爸爸,笑道:“我该去接妈妈了,顺便问问李副官的太太,有没有什么最新的小姐出炉。” 



      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出门,地上的雪还没有化,但院子里早已经扫干净了,角落处留着半人高变成了灰色的雪堆,只有墙头和屋顶的积雪还是白色的,整齐地勾出青砖灰瓦、小巧飞檐的曲线来。妈正在大门口指挥着秀言贴春联儿,秀言跐着门槛儿,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见我过去,笑着叫我道: 

      “小少爷,你看这联子贴得好不好。” 
      我抬头,黑漆门上醒目处端端正正贴着两个四方联,红底黑字,是爸爸刚硬俊拔的颜体: 
      “壮志难消,唯愿乘长风收我千里江山 
      亲情自遣,得闲挂征袍细品万金家书” 
      我点头说好,笑着看妈妈,只有我们明白这联中家书所指。 爸爸表面上冷峻,实际上是个纸老虎,暗地里,不知把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几回。 
      姆妈突然抓住我的手,仔细看着我道: 
      “阿同,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姆妈,你眼花了吧。” 我拽出手来哈气,掩饰地竖起大衣的领子,脑子里却不觉闪过了凌晨时的噩梦,象在上海时那样,我又梦见他死了。 
      “是吗。” 姆妈问,“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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