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 by 雨天(经典的虐心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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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姆妈问,“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去朋友家逛逛。”
“哦,去吧,也别老闷在家里。”
已经走了,妈妈在后面又赶着道,“阿同,顺路的话,去湖广会馆让他们留出后天晚上的包厢来,是荀老板的戏,你陪妈一起去。”
我一听便明白有什么事,八成是为了那个同远书社黄老板的二小姐。
这种事我本来早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心里突然感到沮丧起来,如果说头两个月还能强打心思,现在,却连强打的心也没了。
走路去刘义勉家,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站在那熟悉的门口,我稍稍有点紧张,雕花的铁门旧了很多,大致还是老样子。
开门的是个中等个子的老人,穿着干净的长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但还算礼貌,后来他听到我说要找绮真便笑了。
“我想起您来了,您不记得我了,李少爷?”
我仔细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小时候,您和肖少爷常常来找我们大公子,还去过铺子里。”
原来老人姓周,是刘家的老朋友,一直在刘家当经理,刘家去了上海以后,他便暂时租了这房子。
周先生告诉我说刘家人已经转手了北京的生意,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了。
我点点头打算离开,周先生却说让我等等,转身进去,不一会儿拿了几封信出来。
“这是最近两个月寄给他们的信,估计也没有什么着急的,李先生若是能见到二小姐,不如就拿了去。”
我想了想接过来。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我抬头,周先生困惑地挠了挠头道:
“头一阵子,有一个月了吧,有人去铺子里来找我,说是大公子小时候的朋友,问了我好多关于大公子的事,我还跟他们提到了肖少爷,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是大公子的老朋友,怎么他们好像不认得肖少爷。”
我一惊,问道:“他们看起来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一个说东北话,不过……看起来不太光明正大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似乎……犹犹豫豫的。”
我点点头,见再问不出其他,便弯腰告辞,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哪里来的呢。
(十六)
初三演的是折子戏,按着规矩,黄二小姐和她姨妈来得稍晚,打过招呼坐下来,第一出已经唱完了。
黄小姐算是半新潮的人物,穿着撒袖的旗袍,剪了头发却还留着老式的燕尾刘海儿,一把檀香扇把下巴颏儿遮得滴水不漏。
姆妈看起来好像很满意,频频让茶,又让人送了热手巾帕子给黄小姐擦手,我只管木头人一样装作认真看戏。
过年,一个晚上都是热闹戏,大登殿、窦尔敦看得我头昏脑胀,好容易快到散场了,偏偏就来了一出昆曲《思凡》。
台上台下顿时清静下来,偶尔角落里传来一两声咳嗽。 这出戏纯用吹腔曲调,一管洞萧托着那小旦细细的声音,情思袅袅,别有一番回肠荡气。
过了两句诵子,便到了那山坡羊,这思春段落我也曾听得无数遍,偏就今天,那小尼姑唱得格外恨绝。
“……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春,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阿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四周渐渐空明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退去了行踪,只剩下我和对面舞台上那个耐不住孤独的女孩子,她一边挥舞着拂尘,一边大着胆子倾诉自己的愤懑和誓言。
这一刻,我渐渐忘了秀明的劝解,忘了肖南的婚姻,忘了他的冷落和不满。
肖南喜欢那个梳着辫子的女子,肖南胸怀大志保家卫国无暇看我,但那又怎样呢,我只知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有一天我还惦记着他,心心念念担心着他,别的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好啊歹啊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小尼姑有勇气逃下山去,我,为什么没有勇气继续承担爱上肖南的后果。
看着台上活泼的人影儿,我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注意姆妈和局促的黄小姐,我一心一意听那小旦随着一管洞箫、两片响板,且舞且唱: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 我跟着大家一起大叫。
等到那私逃出山的小尼姑舞动拂尘,一双媚眼觑着台下,秋波横流地唱道:“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时,我已经实在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不经意一扭头,正看见黄家小姐拿眼盯着我,可能是乍见我忘形,惊讶地一时忘了她的檀香扇,露出下巴上一颗才起的红红粉刺来。
我此刻心情大好,冲着她笑笑道:“黄小姐,我真的是很喜欢这小尼姑呢。”
谁知就那一句话,不仅气走了黄小姐,还害得姆妈三天没有理我。
我心情却不坏,气走了黄小姐,对于我,不过是少干了件缺德事。
如果我心里放不下那个冷心冷面的人,就让我先带着他去游荡吧,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我再把他连根扔掉不迟。
时局似乎还算稳定,过了十五,我就打点行装准备去上海,爸爸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回长乐门。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爸爸和我之间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剑拔弩张,见他伤感,我强笑道:“爸,不打算再带人把我抓回来了?”
“抓你干什么,要你去打仗吗。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吹你的萨克斯管。”
我不觉感到惭愧,没办法,即便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我依然没有太多激愤之情,或许,我的血生来就是温凉的。
爸爸却没有那意思,见我面有愧色,反而拍着我肩膀说:“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英雄就可以了。”
长乐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建却已经不在了,胖经理说小建去参军了,他说的时候很自豪,似乎夜总会的提琴手去当兵,他这个老板也算跟着抗日了。
经理也很高兴我能回来,乐师们有的去避祸,有的去参军,班子都快搭不起来了,我这个时候回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国难当头,还是会有人来跳舞寻欢的。
我收拾好后就去了刘家,绮真和她的父母见了我格外热情,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刘义勉被捕的消息,只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给了他的爸爸妈妈。
三个人让下人陪我,相扶着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后来只有绮真下楼,红着眼圈儿送我,看我走叮嘱我一定常来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刘家,来来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我们是七月九号才听说北平告急的,当时脑袋烘烘乱响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爸爸还罢了,那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妈妈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让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没有用,总能护着妈妈流亡吧。
正准备走,绮真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的电报捏得几乎出了水。 却是爸爸发到刘家的,说是妈妈已经和其他家属撤往重庆了,看完电报,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们也要走了,李同。” 绮真对我说。
“去哪里?”
“北平打起来了,日本的上海驻军也不会等得太久,爸爸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们下个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来,和刘家这么多年的缘分,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见面。
“李同,一起走吗?”
“我……,” 我犹疑,无论重庆还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个男人,哪里都没关系。”
“那,你不如住到我们家去,冯嫂也说要搬到江苏老家去了,我妈正发愁找不着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这倒是,反正那里离长乐门也不远。
“李同,拜托你……,” 绮真见我没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来了,也省得找不着个……认识的人。”
就这样,我住进了刘家那个灰白色的两层小楼,当刘家父母和绮真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我应该告诉他们义勉哥被捕的消息吗,还是让他们就这样带着那封信里的安慰离开。
正想着,却见绮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强笑着对我说:
“李同,放好了我们在香港的地址,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记着……让他去找我们哦!”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了,我再没有犹疑,追两步缓缓离开中的车子,认认真真地应道:
“绮真,我一定不会忘的!”
“再见,李同!”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我们,败得出乎意料地快。
长乐门里终于再没有人来跳舞了。这天傍晚,我陪着胖胖的经理最后两个离开,经理悻悻然地锁上大门,转身递给了我一叠钞票,笑道:
“李同,我们终于彻底散伙了。”
“散了也好,不然该挨骂了。”我把钱放进裤袋,也笑了,“经理有别的打算吗?”
“嘿嘿,” 经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经到闸北报名了,他们决定要我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经理肉囊囊的肩膀上,道:
“真的啊,八十八还是八十七师?”
“八十八。” 经理不大的眼睛兴奋地看着我,亮亮的,一片天真。
我虽然天生淡漠,却由衷喜欢热血的人,此刻看着经理,不由得肃然起敬。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他刚刚给我的工资,又乱摸一气,掏出自己镀金的怀表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不可以,替我捐给他们。”
经理也不推辞,接过来通通塞进自己的手提包,笑道:
“我要去打小日本了,李同,你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
经理转过身,把天热脱下来的西装褂子往圆圆肩膀上一搭,挥着手道:
“我们抗战胜利了再见啊!”
说罢,经理头也不回,腆着不算太大的啤酒肚子,沿着四马路,迈着大步离开了。
(十七)
回到刘家那栋灰色的两层小洋楼,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大米估计还够我吃上两个多月的,油盐却不多了,出门到里弄附近的小店里去买,才发现东西已经涨了几倍地价钱。
刘家的仆人冯嫂还没有走,整日焦急地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待着乡下的男人来接她。
诺大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地,我自然而然占据了楼上最大的房间,接下来几天我很少出门,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地躺着,悠哉乐哉地听着从北京带来的唱片。
特殊时刻,懒惰,就成了问心无愧的事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八月八号。
午夜里,我刚刚有点迷糊,突然就听见外面的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心里猛然一惊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头两天门上贴的通知,原来不是真的,只是演习。
等到外面平静下来,我也睡不着了,睁了一会儿眼睛,决定下楼去倒水喝。
这时,我突然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先是大门响,接着传来了冯嫂说话的声音。 可能是她男人来了,怎么半夜才到。
楼下的说话声一直没断,渐渐地越来越响,倒象是冯嫂在和人争执,我穿着睡衣到阳台上往下看,果然不太妙,楼下短廊上的黑影里,冯嫂正在和一个人推推搡搡。
“这家主人不在,……骗子,滚……!” 黑夜里,冯嫂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我返身到桌边,轻易地在抽屉里找到了绮真说的那把手枪,打开保险,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走。
听说最近有人在趁着大户人家流亡溜门撬锁,莫不是我们今天就碰上了。
果然冯嫂正往外推搡着一个乡下人,大热天的,那人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夹袄,肩上肘上到处露出灰色的棉絮来。
那人已经被推到了廊下,还硬赖着不肯走,一只黑漆漆的手死死地抓着廊柱,冯嫂一边用力地推着他后背,一边尖声叫道:
“不要骗人了,刘家哪里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怎么就不认得你,你打秋风打错了,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冯嫂,放开他,让他自己走。” 我用枪指着前面道。
冯嫂回头,看见我手上的家伙吓了一跳,连忙闪开。
那人不死心,回过身来想要继续纠缠。
我啪嗒把子弹上膛。
陌生人身材高大,佝偻着腰,一只手伸在棉袄里,另一只枯瘦的大手还在抓着廊柱,胡子象是几个月没刮了,蓬草一样覆在脸上,头发一直遮到眼睛,昏暗里,更加难以看清面目。
他似乎被我手里的枪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摆出一脸凶相,恶狠狠地瞪着他,耳边则不断传来冯嫂尖锐的呵斥声。
对面乡下人脸上的胡子终于缓缓动了动,清晰地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李同?”
我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寒冷。
大胡子慢慢走近,蓬头垢面中,埋着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害怕了,太不真实,就有一种见鬼的感觉。
“太好了,是你在。” 他站在那里,刚才和冯嫂较劲儿的精神似乎一下都没了,黯淡的眼睛看着我,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我扔了枪,伸手抱住他,他借势靠在了我身上。
“哥。” 我叫道。
肖南,好高……好瘦,象一件黑色的大衣挂在我的身上。
把脸无力地垂在我的肩窝里,肖南嗫喏着对我说:“义勉死了。”
我张着嘴点了点头,眼睛瞬间开始湿润,肖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更沉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叫他,他再不说话。
冯嫂渐渐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开始帮着我把人往楼上又拖又抱。好容易把他弄到床上,冯嫂已经累瘫了。
我不能思考,只是机械而冷静地解开肖南腰里捆着的草绳子,里面的衬衣已经变成了土灰色,腰间一大片褐色的痕迹让我的手指稍稍有点哆嗦。
轻轻揭开上衣,下面露出来一个直径不过一公分左右的伤口,显然已经发炎了,四周围变成了灰黑色,而中间则红肿一片,我并起两指,轻轻按压,肖南哆嗦了一下,少许脓水渗出,看来子弹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