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2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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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又不能了结了?”栓儿语气中透了倔强,“本来就和他无关,只因为祖母和娘要给我个教训……怎么就不能了结了?”
徐循长出一口气,她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厌倦。是啊,栓儿为什么不能维护王振呢?倘若他认为王振无辜的话,一个和他亲密无间的大伴,如何会因为这样轻描淡写的理由而就此牺牲?若是十一岁的孩子都能快速下了这个决定,那么他也就不会犯下要调走刘翰林的错误了。
“打从心底说,”她道,“我也不知王振错在哪里……甚而就是十多年前,我也比你更固执,更认死理——”
世上最令人疲惫的事情,便是让日后的自己,来重新面对从前的自己,并非说栓儿和她有多么相似,只是在这一刻,徐循真感觉自己在隔着时空,对多年前的她说话。“只是……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如此,我个人怎么想,无关紧要,今日坐在这个位置上,便只能尽力协调你们的关系。你‘没有’做过的那些事,总要有人担起些责任,难道真能就这么算了?这个责任,不是王振为你担,难道你自己担得起来?”
栓儿担不起来的,若是担得起来,又何必要一笔勾销?他的下颚收紧了,虽然依旧寸步不让,但在徐循的词锋前,却显然已有些慌乱。
“娘娘……”王振忽然轻声说,他依然伏在地上,未曾抬起头来。“奴婢斗胆问一句,大郎同太后娘娘说的那些话……又有哪句是假呢?”
这句话,看似是问徐循,实则却给栓儿提供了极好的思路,他眼睛一亮,“不错!我……我说的那些话,有哪些事情,不是,不是娘——不是太后做过的?”
徐循一时,亦只能语塞。
没有,栓儿说的都是实话,太后纯粹自作自受,她被气卒中,也是昔年种下的因。栓儿的反应是过火了点,威胁是偏激了点,但亦是情有可原。在这件事上,理字是掰扯不清的。
她没有强词夺理,而是换了个角度,“且不论理,今儿只说你的年纪吧。你今年才十岁,当家的还是祖母、母亲,就算王振丝毫错处没有,他终不过是个奴婢,生死操诸于主人之手,长辈要打杀他,你如何违抗?这个家现在还不是你在当……你已违逆过长辈一次,难道还要再违逆一次么?”
栓儿看了看王振,神色又是一番变换,最终,他仍倔强道,“不错,我就是要再违逆一次。”
他似是已经掂量明白了,也不等徐循回话,便抬起下巴,望着她自信地说,“娘娘刚才教我,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不能松动的,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顺着行事。那么,今日我便是一定要保王振,您又能怎么样呢?”
徐循望着栓儿,并不说话,栓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续道,“若你一定要打杀了王振,那我也不是无话可说,我要见大臣,要把真相说出,要追究娘——追究太后的往事,翻祖母的旧账,难道您还能把我关在乾清宫里?娘娘,你始终也不过只是个太妃!你——敢吗?”
还真是胡来了,要维护的是皇帝的地位,他的江山的稳定,结果倒被他拿了这点来讨价还价,徐循不禁有几分好笑,她摇头道,“我不敢。”
别说她,这宫里也没人敢,的确,栓儿年小德薄,没有权威,也说不上有甚智计,但只凭着他是章皇帝的长子,是现在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一点……他便可以横冲直撞,除非太后、太皇太后,也没有谁能在地位上遏制住他。徐循不过是一个妃嫔,就算加了太字,凭什么遏制他?她要没个养子还好点,有个养子,行动不知多出了多少顾虑。栓儿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做出这么荒唐的威胁。
栓儿没吭声,神情分明再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循道,“你是不是忘记了,讨价还价,总是要双方都让一步。我来这里,带了两个意思过来,第一个,我要你和我配合,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以后你在你祖母、嫡母跟前,还是孝子贤孙,不能露出什么破绽,当然在大臣们跟前,更不能带出此事。这一点,对你是有好处的,第二个,我要你把王振交出来,完了此事,你不愿,那我们便商量着办,这不是什么问题,不过,你也不能一步都不让吧?若是你觉得我拿你没法,便能无赖了……皇帝,你别忘了,你头顶还有个祖母呢。”
皇帝神色一动,终是没有再嚣张地说出‘祖母能拿我怎么办’的话,徐循料着他亦不傻,真要为了一个宦官做到这一步,太皇太后急了眼,太后和自己又不助他,太皇太后还真是想拿他怎么办就拿他怎么办。
“那……娘娘意欲如何?”他揉了揉眼睛,不经意地也流露出了少许疲倦:今日这一天,对于皇帝来说,必定也是很折腾的。
“不杀他也没什么。”徐循道,“依我,我本来也不会杀他,不过,王振也不适合继续在你身边服侍了。”
“可若伴伴离开乾清宫。”栓儿寻思了一会,语气也有所松动,“我又如何能够知道他的生死?”
徐循本想说,她可为此担保,但想想又放弃了——她拿什么担保?且不说栓儿是否相信,她自己都不信她能担保宫外的事情。“离开乾清宫,也不代表要离开京城,大郎若不放心,大可一年半载见他一次。”
这处置方法,合情合理,栓儿又看了看王振,面上浮现浓浓不舍,却终还是点了点头,无力地道,“好……那就依娘娘的办法。”
徐循终于也松了口气——她心中真正的解决方法,其实就是这样,只是讨价还价,也得有个过程,若一开始就如此开价,栓儿一旦不依,那大家就真没退步了。现在这样,也可算是各方面都照顾得过去,这一场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凶险风波,也算是有了个终局。
“走吧。”她也不耽搁,起身道,“你随我来……王振留在这里,一会自然有人来带你。”
刚才还想着要仔细看看他,不过,现在局面进展如此理想,她却又失去兴趣:离开宫廷的内侍,就算得了皇帝的眷顾,有富贵傍身,但对宫廷来说,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栓儿站起身,却未迈步,他情绪复杂地望着王振,哑声道,“伴伴……”
王振抬起头来,柔和地道,“哥儿深恩厚意,奴婢粉身碎骨也难为报……时间紧迫,也不多说什么了,日后,奴婢不能再常伴左右,哥儿自己多保重吧。”
他并不看徐循,只是不舍地望着栓儿,“日后,可要更懂事些了,奴婢也会日日夜夜,为哥儿念经祈福——哥儿亦不必惦念奴婢,如娘娘所言,日后也自有相见之时……”
徐循瞥了王振一眼,唇边浮起淡笑:王振言下之意,她又岂能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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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急从权,这时也不必摆什么仪仗了,徐循就直接带着栓儿坐的轿子,两人刚才把话都说尽了,也都很是疲倦,这会儿在轿中,全都抓紧时间闭目休息。等到清宁宫在望时,徐循才道,“一会儿进去,可要记住我说的话。”
栓儿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忽又疑虑地道,“真能……真能装出来吗?”
徐循道,“总是要尽力试试吧……这也是做皇帝的一刻,你既然要做皇帝,不妨从现在就开始练习。”
她的话十分坦白直率,栓儿倒是被她逗乐了,窃笑道,“娘娘口中的皇帝,要学的事情真多。什么装着演戏、讨价还价、背信毁诺,真不知以后还要再学些什么。”
“那可就多了。”徐循看了栓儿一眼,“要我说,当皇帝最要紧的一课,你还没有学会呢。”
栓儿便好奇地扬起了脸,“这却又是什么?”
“不要相信别人。”徐循告诉他。“做皇帝的为什么称孤道寡,便是因为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以外,是没有旁人能全心全意地相信的。”
栓儿似乎有丝明悟,却好像还有些迷惘,他寻思了一会,似乎是有意在徐循跟前证明自己,“我……这一点,我早已经学会了。”
“你只是学会了不要相信你的嫡母而已。”徐循道,“可在我看,你却是太相信王振了。”
“那、那是因为他对我好,”栓儿有些提防地反驳,见徐循面上一片平静,方才渐渐地松弛下来,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背,轻轻地道,“罗娘娘去了以后,就只有他对我好。旁人对我的好,都是不一样的……我没能护住罗娘娘,是我没用……这一回,我一定要护住伴伴。”
从他的语气听来,栓儿似乎不无解释的意思——他之所以维护王振,乃是因为王振对他,要比太后对他更为真诚、更为呵护。
“没能护住罗娘娘?”徐循有丝疑惑,“老娘娘都和你说什么了?你罗娘娘去世,真是因为疟疾,并非是有人暗害。”
“这我也知道。”栓儿闷声说,他抬起头来,眼圈已是红了,忽然间,他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悲伤,似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最容易受伤的一面,展露在了徐循跟前。“可您摸着心说一句,要是……要是她没有抢走我,要是罗娘娘是我娘,她……她会被送到那么远的院子里去么?给她看病的,会是那么几个太医么?一样是生病,爹在乾清宫里,多少人守着?罗娘娘呢,罗娘娘在那么偏僻的小院子里……要说她用的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您信吗?”
徐循默然无语。
“要说她是我亲娘,她要去世了,我连面都不得见,您信吗?连丧都不用服——”栓儿突兀地切断了自己的宣泄,他又垂下头,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次,方才沉声说,“我装不来……我是真的好恨她!”
他恨得是谁,无需多说了。
徐循望了他许久,直到轿子停了下来,方才道,“是么?只有恨?”
栓儿犹豫片刻,狠狠地点了点头。
“本来也不欲告诉你的,怕你更为自责……”徐循顿了顿,道,“我不过一个太妃,这么大的事,是我说压下来,就能压下来的吗?你未曾想过,没得正宫授意,我如何能做这么大的主?”
栓儿肩膀一僵,他慢慢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徐循。徐循道,“我也和你说过了,太皇太后并不知此事……你道,是谁都已经发病倒下了,却还放不下你,还要压下此事,保着你的名声,不受一点影响呢?”
皇帝的喉头动了两下,他看来是如此茫然、如此迷惑,好像一头小鹿,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徐循却是心如止水,生不出一丝怜意,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只道,“装不来的时候,多想想此事,也许会有些帮助。”
言罢,便当先撩开帘子出去,大步进了清宁宫。
第265章
栓儿在清宁宫的表现还不错。
这个不稳定的孩子,终于是再没捅出什么篓子来,在清宁宫的表现不说是唱作俱佳,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就是听说母后发病后赶过来看望的正常形象,之前和太后吵的那一架,在他的表演中,已无多少痕迹。——太后喝了药,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再醒来,已经平复了不少,对他的问安,也能微微点头回应,亦是并未流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本来出事的时候就是半下午了,栓儿坐轿过来时,天色已经入暮,徐循也没有接着再通知谁,而是让人把栓儿送回去睡了,她指派了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六福跟过去照看栓儿,“别让孩子太晚睡了。”
等把栓儿打发走以后,又要叮嘱周太医别出去乱说,太后的病因只是操劳过度、突发卒中,和皇帝并无丝毫关系,事实上,今日她根本都没去过乾清宫,只是自己在宫中读奏疏时忽然发病而已。
周太医等两位大夫,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掉链子,应下以后,也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内安乐堂中一位年轻的内侍被调了过来——他原在内书堂读书,也是其中转为医科的第一批内侍,虽然只能说是粗通医理,但对一个轻度中风的病人来说,夜中看护,也尽够用了。
周嬷嬷在大门口坐镇了半日,统计了一本厚厚的名册,徐循也并未都亲自嘱咐,只是召集了有份随太后出门的宫女们,疾言厉色地告诫了一番,又直言不讳地告知,其在十年内都势必不能出宫探望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章皇帝年间,也有几次出宫探亲的机会,但这几年太皇太后、太后掌宫时,探亲的好事便再没落到宫女子头上,是以她的安排,对她们来说根本也就是不痛不痒,说不上有什么太过分的地方。
“都是记下来的。”徐循对周嬷嬷说,“这本册子我会一直收着,只要东厂在外头听到了只言片语……”
周嬷嬷肃容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必定管束好那群小妮子们,不令她们闹出事来——定不会辜负了您的心意。”
宫闱密事,素来是最插手不得的。为了遮掩曾发生过的事实,文皇帝闹得出诛十族的事来,而鱼吕之乱时,不少无辜丧命的宫女,也就是因为其知道了主子们的丑事,若是留着性命,只怕会泄漏出去,损害了宫中体面。皇帝把母后气中风,这消息的耸动,不知盖过了‘宫女和内侍通。奸’多少,也就是在贵太妃手下,才会是如此宽厚的处置,若换了个人,只怕即使不死,都也要脱一层皮。
——若是上峰已经施恩,自己却还不知好歹的话,等着这群人的手段,注定不会多么美好。周嬷嬷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甚而还带了一点感激。徐循叹了口气,“只盼着别出什么岔子吧,若是出了纰漏,老娘娘怪罪下来,那我也是真无法了。”
她无意听周嬷嬷阿谀奉承,又转移话题,问道,“柳知恩呢?回来了没有?”
柳知恩也已经办完差事,回了清宁宫复命——在徐循回清宁宫以后,他便去乾清宫领王振了,清宁宫里外则由王瑾照看着,稍后若是要请阁老们入宫的话,此事也得王瑾来办。柳知恩身为东厂太监,却不适合随便登阁老的门。
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徐循也无意再开宫门找人,便传令王瑾回去歇了,她随意找了间静室,召柳知恩进来问话。“人拿到了?”
“已经送往东厂诏狱。”柳知恩行过礼,便被令起来说话,甚至在桌边得了一张小凳子,可以坐着回话,“一切都很顺利,王振并无丝毫反抗,不言不语,态度很是从容。”
“他能不从容吗?”徐循忍不住叹了一声,“回去以后,把他放了吧。”
饶是以柳知恩的城府,都不禁挑了眉毛,他应得却仍是很快。“谨遵娘娘吩咐。”
“他在京城是有一套宅子的吧?我记得你上回说的,亲眷妻儿都投过来了,还养了不少健仆,在城内气焰,倒不输给西杨家的衙内。”徐循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疲倦地问。
西杨大人的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这一点人所共知,长子在老家江西横行霸道,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命,次子在京中也是气焰嚣张,好在还未闹出大事来,不过亦算是京城恶少的代表人物了。这一点,徐循也是听柳知恩讲故事般说起过的,王振的气焰能和首辅儿子相比,可见平时是有多霸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身为天子第一信用的大伴,在横行无忌这点上,若是又比首辅家的衙内多了顾忌,可能皇权的代表人物,又会有轻微的不快了。徐循估量着太皇太后一直没有发作王振,大约就是有这样的考虑——王振的事情,柳知恩是不会瞒着太皇太后的,只是在她心里,未必会看重这个罢了。反正西杨大人的儿子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那索性也就放纵几个内侍威风一点,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找到平衡了。
“正是如此。”柳知恩应声道,“合宅约一百六十多人,只有十人是家人,三十余女仆,余下皆是男仆,平日飞扬跋扈,不过两年,在城内已是恶名昭著。不过,此举均是王振亲眷所为,他本人在宫中居住,倒是很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