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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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定在半个月以后吧。”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栓儿那时正放假呢,也耽误不了他的功课。”
众人均无反对的必要,此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这种事也没必要太保密——不到一天,乾清宫便收到了这消息,刚放学回来的少年皇帝靠在榻前,一边让内侍给捏着脚,一边就漫不经心地听着心腹宦官说起了此事。
“老娘娘是看着钱氏女好,觉得万氏女过分孤傲……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都觉得万氏女好,钱氏女虽也不错,但却是为妃的资质——”随着皇帝的成长,不论是东宫还是西苑的一些动静,也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并未特别保密此事的缘故。
栓儿听着,便慢慢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少许光华,“知道了——什么大事,也说得这么仔细。”
随意一挥手,几个内侍就都退了出去,栓儿往后一靠,望着天棚,咬着下唇,思忖了半晌,他似乎是下定决心,便微微地笑了一笑,这才又取过一卷闲书,随意翻看了起来。
半个月后的终选之中,皇帝亲自择中了钱氏女,“娶妻娶德,孩儿听说她性格宽厚谨慎、柔和委婉,想来定能主持六宫。”
又择了万氏为妃,“孩儿虽也爱她美色,不过看她眉宇,性格似乎傲了几分,却不适合入主中宫,便封为妃嫔也好。”
太皇太后闻言大悦,“毕竟是长大了,这才是天子该有的老成持重,不错,娶妻娶德,钱氏不过长相稍逊万氏而已,入主中宫,却是她的性子最为合适。”
余下四女中,刘氏、周氏也都入选,倒是选中了四人,唯有两人,是没得名分。——皇帝的亲事,也就这般定了下来。
不过,婚事却又没这么快了——办妥了这件孙子的婚事以后,太皇太后似是了了一番心事,倒是越发老弱,不过两个月,一场风寒,便让她露出下世的样子。
第272章
年轻的皇帝一偏腿,轻巧地从马上跃下——他满意地暗暗点了点头:被准许骑马,也就是上半年的事,才是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的马术已经相当不错了。
为了不发生意外,皇帝虽然从小就在锻炼身体,但许多有危险性的活动,譬如泅水、骑马,也都是等到他年满十四岁以后,才被准许练习。这样的限制会知道他大婚之后方才放开,虽说年纪还小,但只要成了亲,风俗上便会当成是成年男子来看待。他的冠礼也会在大婚前举行,行过冠礼之后,在礼法上,他也会被当成完全的成年人。
虽然今年也就才十四岁而已,但经过多年的教育,皇帝已经能将喜怒深藏于心中,即使暗自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随着皇后一道来临的许多东西,但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丝毫也没有线索泄露,眼看太皇太后居住的小院就在前方,更是调动着表情,摆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淡淡忧色。
自从定下了皇帝的婚事以后,也许是因为少了心事,太皇太后的身子便更是越发虚弱了下去,前后有十多名御医给扶过脉,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老人家并没有大病,好生将养,已经是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生老病死,这本也是很正常的事,太皇太后的年纪,虽然说不上是十分老迈,但也到了正常的撒手年纪。她年轻时也是生过不少病痛,虽然将养好了,但亦是免不得消耗元气,会较正常人更容易虚弱,更容易生病。——人老了,随便一场病都容易伤筋动骨,这么着已经是糊涂了几年,又强打精神把皇帝的婚事给操办了以后,就再无余力支持下去,眼下是马上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过到底何时撒手,那就不知道了。
她老人家历经四朝——算上建庶人,那就是五朝了,德高望重,虽然声名上也有过小小的瑕疵,但现在也没有谁会提这些事了,从太后到已经出嫁的长公主、公主,都进来伺候病情。皇帝也是每日都进来问安,在太皇太后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更是不失时机地展现自己的孝心,亲身上阵喂水喂食,也少不得让长公主们一阵好夸。
今日他过来得稍微有些迟,太皇太后已经用过药汤,又自睡下了,皇帝在榻前悄然行了礼,把礼数尽到了十分,这才起身到榻前查看太皇太后的面色。——还是和昨日一样,蜡黄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红润。
曾听说老人去世以前,气色会红润个数日,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精神也会好起来,话都多些。不过太皇太后卧床不起已经两个月了,到现在都还是和刚躺下去差不多,没个起色,却也不曾恶化。皇帝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欲起身时,忽地一眼瞥见真定长公主进了屋子,忙又从袖中掏出了手绢,为太皇太后轻轻地拭去了挂在腮边的汗珠。——虽然时值隆冬腊月,但屋内很是暖和,太皇太后盖得又多,往往就会出汗。
昭皇帝的几位公主都去得早,昔年四个公主在内宫,不知多热闹,出嫁后接二连三转眼都凋零了,如今只余下贤太妃出的真定长公主还在。虽说不是太皇太后亲生,但老姐妹里也就是她硕果仅存,这些年来,没少得体面,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太皇太后卧床以后,长公主索性就住在宫中,方便和胡仙师换班照看,倒是几位公主,都是才刚出嫁没多久,正是育龄,也有自己有妊,也有家有孩子需要照看,只是隔日进宫请安而已,具体的照顾,倒没怎么参与。
长公主出嫁时,皇帝才刚刚出生,十多年来虽也常常进宫,但重要点的事都不够资格与闻,只以承欢膝下为要而已。这一回入宫以后,见皇帝来问安十分勤快,照料老人更是细节处见孝心,也是宽慰赞赏得很,见皇帝直起身来向她问好,她忙摆了摆手,示意别惊醒了太皇太后,只是饱含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这才快步上前,接过了皇帝手里的帕子,为太皇太后擦过了面上的汗珠,这才拉着她到静室说话。
“……虽未大好,但应该还能再支持一段。”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忧色不解,“老人家照看国朝这些年,打从北平起事到如今,一路风风雨雨都跟着过来了,如今她有不好,外头也都是人心浮动的,只盼着她能挺过这一关吧!起码,也得看着太子出世了才好呀。”
皇帝其实也希望太皇太后能支持到他成亲以后再去世,父亲去世以后,他就是承重孙了,得按儿子的份儿服三年孝。虽然天家服孝远没那么讲究,但若是在成亲前出了白事,也保不齐有人会借着这个由头,把婚事再拖个三年。他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祖母这一病,也令孙儿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悲痛。”
和真定长公主对着感慨了几句,见胡仙师来了,皇帝又上前殷勤询问了太皇太后的起居服药琐事,眼看时辰快到,他的经讲要开始了,这方才是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临去时,还叮嘱长公主和仙师,务必要把他的问候带到。
吃过午饭,没有多久,太后和贵太妃也都到了,她们其实本来就在仁寿宫里,一个看奏章,一个理事,维护着朝廷和宫廷的正常运转。她们两人到得就巧,太皇太后小睡了一个时辰,刚刚醒来,正靠在床头,听胡仙师和真定长公主闲聊。
人老了就爱热闹,即使精力不足以支撑着听戏,也喜欢听人说话,取个热闹。长公主若不在,就是乔姑姑和仙师一道唠嗑,正好今日两人都到齐了,真定长公主便对仙师夸奖起了皇帝的孝心,“说来才十四岁大的孩子,难得如此懂事,这都两个多月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耽搁不了早晚问安。服侍起老人家来,那份细致和耐心,真是同龄人没法比!听说功课上也是顶呱呱的——这就是天生的龙种不假,一般人家的孩子,哪有他这么懂事,这么聪明?”
仙师也不会和长公主唱反调,“可不是,小时候还有些任性,这几年大了,真是脱胎换骨。行事有了章法不提,许多事上,都觉得他有一份大智慧,非但超出了他这个年纪,也是超出了凡人许多。”
虽说这夸奖都有些肉麻了,但老人家就是爱听,眯着眼,笑得满脸的皱纹都绽开了。太后见了,行过礼也忙凑趣,“就是政事上都是渐渐有了见解,这几日看了奏疏,很多想法都已经是挺成熟的了,媳妇还纳闷呢,他这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份眼界——这就是真龙天子的表现!”
种种说辞,无非都是让老人家放下心事,别到了弥留时分,还担心国家的传承。太皇太后也挺吃这一套,笑着连连点头,有些含糊地道,“如此……便好。”
因为戴着不舒服,原来镶嵌的假牙都已经取下,现在她说话已是四处漏风,虽然身处锦绣之中,但细看模样,和同龄的农妇,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还没等贵太妃开口,她又乘着余力还在,继续问道,“婚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的国家大事之一,太后忙回道,“操办着呢,皇后的嫁妆已经是齐全了,都在南京,等开了春就能运到北京来,钦天监也把吉日卜定——就是明年五月十九日。”
选定皇后是十月,五月就要成亲,七个月的准备时间对于皇帝大婚来说是仓促了点——算上中间过年必有的两个月折腾,留给礼部的时间不算多。会做如此安排,也是因为朝廷明白太皇太后希望看到孙子成亲的心思。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前番卧病,看来病情并不是很重,不紧不慢地准备了两个月,一耽搁,现在已经是年边了,要压缩到三月份的话,很多事情根本都来不及准备,最近的吉日,也就在五月了。
“好。”太皇太后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好。”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示意几人再聊起天来——即使闭眼只是听个热闹,老人家也希望榻边始终都坐着自己的家人,和和气气地说笑陪伴着,偶尔还能和她搭个话,说些她想听的事儿。
这一侍奉就是一个下午,太后和贵太妃始终都是笑呵呵的,等到太皇太后喝过药汤,又睡着了,两人这才从小院子里出来——却是才踏出屋子,便阴沉下了脸,加快了脚步。
“太后娘娘。”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小中人也赶快跟了上来,急匆匆地道,“首辅杨大人请见!”
侍奉太皇太后是第一要务,绝不能胡乱打扰,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没人会进来把太后请出去。即使是首辅请见太后,传令的内侍也只能在院子外头等着。
“知道了,”太后面沉似水,蛮不高兴地应了一声,见贵太妃似乎有告退的意思,便叫住了她,“你和我一块去吧?”
“您见大臣,那是名正言顺……”贵太妃似乎有推脱的意思。
“你这人真是,”太后有些不高兴了,“怎么遇难则退呢?不成,今次你非得和我一道去不可——若你不在旁,我可顶不住,指不定就落入下风,被大臣们欺负了。”
“此事事实如此清楚……”贵太妃有些无奈,见太后十分坚持,也终是叹了口气,让步道,“也好,那我就充作侍女,在姐姐左右侍奉吧。”
“难道还多你一个座位不成?”太后不屑道,“只是和我做作。”
她挽起贵太妃的手臂走了几步,忽又烦心地叹了口气,“多少年的老臣了,闹出这样的事,让人怎么办好?若是不能善始善终,多少也让人心里过意不去,可要是放他一马的话,此事又该如何收场?朝廷法度,岂非如同虚设了?”
“东杨也实在是太不自爱了。”贵太妃也跟着嘘了口气,“此次的事,我看错全在他,也是自作自受,哪怕他爱惜羽毛一二分,又怎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谁说不是呢?”太后叹道,“毕竟还是他先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只又不知,到底是谁在背后弄他了,看内阁余下二杨的态度,却并非他们两人的手笔。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也不知是谁嫌这些老人占据权位太久,已经想亲自动手,给自己腾个位置出来了。”
贵太妃并未回答太后的问话,她幽幽地瞥了西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仁寿宫是东宫,顾名思义,它位于乾清宫之东。
第273章
其实这事儿,说到底也的确是东杨阁老持身不正,他收受贿赂在京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要不然,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说实话,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有分量的大臣上书正经弹劾东杨阁老,只是有几位年少敢言、勇于任事的御史上书而已,但东杨阁老的名誉,已经是闹得风雨飘摇,大有晚节不保的势头了。
几十年宦海浮沉,除了那些以气节闻名的直臣以外,谁没做过点经不起掂量的事?一般来说,贪腐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扳倒宰辅重臣的。就算罪证确凿,天子将奏折留中不发的可能性也相当高,颠倒黑白,将告发一方调任京外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想要在官场上找到正义和公正,还不如在家玩无锡大阿福呢,政治上的事情,看的就是个需要。天子需要三杨阁老守内阁稳定朝政,他们就是弹不倒的不倒翁,只要不是犯了大忌讳,一般收钱帮人平事、升官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天子——现在也就是太后,也都晓得该压住不发,不把事态扩大。
但问题就是,现在东杨阁老已经是犯了大忌讳了……他已经越过了文武之间的分界线,直接把手插到了武将的升降中去了,而且还不是出于自己的政治利益,而是单纯的收钱平事——就是按照一般贪官的标准来说,这吃相也是太难看了点。
为了政治利益勾心斗角,以治国方略上的矛盾分派结党,虽然也是天子所不乐见,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士大夫的权力。排挤异见者、提拔志同道合者,并不算是离谱,若东杨阁老是屯田筑堡、锐意进取的支持者,他要排挤掉一心保守,守住前线不思扩张的辽东守将,那还稍微有点道理可讲,不过现在全国上下在边事上的立场都是稳重保守,都指挥也没有什么立场上的错误或正确,纯粹只是使了钱保住自己的官位而已——须知道,都指挥和总兵都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存在,此事说穿了就是东杨阁老为了钱可以阻碍正常的政治斗争,插手封疆武将级别的功过。
虽然说是以文制武,武将和文官就算品级一样,也是没的就矮人一头,但也没到这么过分的地步,试想今日会因为钱出面平事的话,明日会否又因为钱就把更严重的败仗给掩盖住呢?起码,御史奏疏中是这么说的,极力渲染了此事的严重性,就差没明着指住东杨阁老骂误国奸臣了。
是的,石峰口一事的真相,终于是暴露了出来,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正统的御史风闻奏事的途径,往上一下捅到了太后案头。几年前的往事在朝廷中又掀起了巨浪,而且,以奏疏里的口气来说,这不是把东杨阁老搞臭就能完事的,其目的就是要把他搞倒论罪!
这当然也激起了内阁的强力反弹,不论私下有多少纷争,内阁对外始终都是一个整体。说难听点,东杨要倒也不能因为此事倒,这对内阁的权威将是严重的削弱,再说了,谁知道余下两位杨大人屁股底下都坐着什么屎?东杨因为贪腐倒了,转头西杨家衙内杀人的事是不是也要闹出来了?这成何体统嘛!多年宰辅、朝廷重臣,难道连一点颜面都不留了?——再说了,这群老臣这几年来组了诗会,定期聚会唱和,着实是风雅无比,彼此间也联络了不少交情,此时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倒也真把矛盾放在一边,从内阁三杨开始,再到礼部尚书胡大人等老臣,全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力保东杨阁老,口口声声,要严惩抹黑东杨阁老的御史。
就为了此事,现在朝廷上下是闹得乌烟瘴气的,没个宁日。太后压根都不敢让太皇太后知道此事,怕激起她的担心,耽误了她的休息。正好徐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