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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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深重,连这一句埋怨,到了口边都不能说完,太孙妃眼中不知不觉也蓄满了泪,两人对望了一会,太子妃方哽咽道,“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你只管放心,娘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太孙妃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两婆媳依偎在一起哭了一会,太子妃便打发太孙妃回去,“好生歇着,别再挂心了,万事有我呢。”
送走了太孙妃,她略沉吟了一会,便打发孟姑姑,“去尚仪局,把太孙宫的册子取来给我看看。”
这本册子,并不是谁都能取阅的,但以太子妃积年的身份和权威,却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没有多久,她便已经翻阅起了这本《内起居注》,太子妃做事很有章法,她居然从迁都那年开始看起。
这几年间,太孙宫里侍寝的规矩还是很严密的,徐循和孙玉女单独服侍太孙的时候,两人就是轮换着上夜,等到太孙妃来了,三人均分,何仙仙再来了以后,太孙在太孙妃屋里歇得少了,但是从她屋里匀出来的次数,也不是说都给了何仙仙——何仙仙告病的时候也多些,再说还要带女儿呢。多数时候是徐循和孙玉女比较受宠。其中和徐循比,孙玉女侍寝的次数就又要更多了。
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这样的情分别人原也难比,再说现在宫里就她和太孙婕妤无后了,太孙多照顾太孙嫔,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太孙嫔如此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会察觉不到这服药没服药的差别么?太孙妃侍寝次数少,没留心也罢了,何仙仙更不必说,久别重逢更不会注意这个了。唯独太孙嫔,是毫无任何借口可找的。太孙婕妤人微言轻,只靠着太孙的宠爱立足,膝下也是一片空虚,正需要子嗣傍身的时候,都会私下询问大伴,又向太孙妃反映。太孙嫔可直接对她说话,甚至是直接规劝太孙的人,却是一片沉默?
太子妃的眼神慢慢地就冷硬了起来,对着欲言又止一片迷惑的孟姑姑,她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前因后果概不解释,只是淡淡地合上了《内起居注》,“还给尚仪局吧……再往东门派个人,大郎回来的时候,把他截过东宫来。”
孟姑姑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即使好奇欲死,主子不开口,她按例不敢多问一句,沉沉地应了一声,便起身碎步退到门前。
转身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深沉的叹息,这叹息声,竟浸透了失望之情。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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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皇爷身上不妥,太子又忙于清查赵王谋逆一案,许多军国大事,自然是顺理成章地要由太孙出面承办了。因去岁远征无功而返,今年皇爷才稍好一些,又要发兵去追逐瓦剌。朝中大有钱粮吃紧的意思,为了吃透如今的局势,太孙连日来也是疲惫不堪。
他从外朝回皇城太孙宫,直接东华门出去便是了,因外廷不比别处不能擅入,所以在东门被东宫中官截住时,便立时知道是母亲寻他有事:这一阵子,母亲也是忙于安抚赵王妃,只怕不知又有什么棘手的事,要寻他一起商量了。
如此丝毫不存戒心地进了东宫内室,一进屋,见母亲面上神色不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太孙不免心头一突,也是慎重了几分,行礼下去,没有母亲说话便不敢起来,而是跪在当地,仰脸冲太子妃道,“母亲,不知出了何事?”
太子妃面沉如水,稍一摆手,宫人顿时流水价推出去关门关窗,待得屋内再无别人时,她站起身一掌便扇在太孙面上,大怒道,“我自幼是如何叮嘱你的!你都忘了么!如何也学着你阿翁和你阿爹,把我的教诲抛诸脑后,去服什么升仙的丹丸!”
只这一句话,太孙便知事发——这事细述原委,其实却也不能怪他。
但凡是做皇帝的,没有不爱长生。皇爷即位后,也养了一帮道士为他炼丹求寿,这都是历代帝王题中应有之义了。皇爷自己爱信不信,只觉得有些丹药吃了确实强身健体。而太子本人,因为肥胖不堪,走路有时候都费劲儿,也是长期在这帮道士献上的仙丹中取用一些补益元气的药丸。和那些巴望长命百岁白日升仙的丹徒比,皇家的态度算是颇为克制了,太孙也是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态度,说要求长生,他是不怎么信的,但是吃药能强身健体,这个他却颇为笃信。
奈何太子妃却是极厌丹药,非但自己不吃,连她所出儿女都是一粒也不许用,千金难买的仙丹到了她手里,只余倒阳沟一个结果。太孙秉性至孝,虽说被皇爷宠得略有些傲慢,但在母亲跟前从来是丝毫脾气没有的。太子妃不让他吃,他——他就只好偷偷地吃用了,却也不敢随便乱吃,吃的那都是皇爷在北征时赏给他补益元气用的金丹了,当时一批赏了很多,他也未曾按时服用,就是略有疲乏时吃上一颗,只觉吃完后通体舒泰,果有神效。
这时听太子妃这么一说,太孙一面也是心虚,不知如何对母亲解释,一面却也有些不服,不免抗声道,“娘,这都是……”
好东西三字没出口,太子妃劈头又甩了一巴掌,“你是猪啊!不让你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倒是不听我的话了——难道你娘还会害你?”
别看太子妃身量不高挑,可连着两巴掌,却把太孙甩得一声也不敢吭,气势上完全被母亲给压制到了下风,他低垂着头,望着眼前的金砖地,却是把自己的思绪给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太子妃瞅了默不作声的儿子一眼,眼底也露出了一丝不舍,她叹了口气,缓下语调,压低了声音。“你想想,你父亲在定时服用金丹以后,宫里的美人是越来越多了,可子息呢,除了你那几个夭折的弟弟妹妹,还添过孩子吗?”
一句话,顿时把太孙说得面色惨变——比起汉王、赵王,太子宫的子息一直是很茂盛的,光是儿子就足足有七个之多,女儿也是不少,但这几年来,虽然太子兴复不减,东宫却也很久都没有婴儿的哭声了……
“你阿翁吃丹药吃得更早,妃嫔更多,除了你爹和你那两个叔叔以外,也就是一个夭折了的四子而已……”太子妃越说越气,恨不能一个巴掌再扇过去,“这东西说是仙丹,到底是什么练的你知道?服了以后精神是健旺了,耗的是你自己的元气底子!龙马精神了又如何,一滴精十滴血,血耗干了,精水稀薄,以后生儿育女更是无望了。你到现在也就是两个女儿,未必不是仙丹的效用!这也罢了不说,血枯以后,你还能再活几年?”
太孙周身一震,伏地再不做声,太子妃瞅了长子一眼,情绪激荡之下,也是脱口而出,“这一切错处,都是因为你不能亲近正妻,打从心底还存了些别的想法。这伦常一旦颠倒,家里运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就都跟着来了。又是吃仙丹,又是宠妾灭妻,由着玉女儿给你出主意,硬生生把太孙妃屏在南京半年多不得上来,你媳妇心里的苦你就没想过?往日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后却再不能如此了。宫里处处,都要尊奉太孙妃为先,夫妻之事尤其必须如此!你一日没个嫡子,这位置就一日不算稳!昔日你阿翁举棋不定,多亏你占了嫡长名分,是个好圣孙。——你爹也就是两个弟弟,你底下可还有六个呢!若是迟迟没有嫡子,你要我怎么办好,要我怎么办好!”
处处在理,堵得太孙一句话不能回,太子妃的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她一甩袖子,“以后,太孙宫的内起居注,我会时时查看,你自己好自为之。你终究是我和你父的长子,若扶得起来,怎能不扶?除非,是你自己扶不起来……”
她长叹一声,也说不下去了,简直再欲抽太孙一记耳光,站起身狠狠地跺了跺足,遂转入内室,居然是不愿和太孙再多说什么了……
太孙在金砖地上跪了半晌,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面上所有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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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宫,太孙不忙回自己宫里,而是带着几个从人往东苑奔驰了过去,在梅林前驻了马,方低声吩咐王瑾,“回宫里找人唠唠嗑,看看这几日,有谁进东宫给母妃请过安……”
他行事虽然古怪,但下人们如何敢多问什么?王瑾二话不说,拨马掉头就去了,不片晌回来道,“和门监一问,这几日进内城的都只有太孙妃娘娘。别的贵人们,孙娘娘身上不爽未曾出院子,何娘娘、徐娘娘只在宫里走走,却未出宫门。”
太孙沉沉地点了点头,自语道,“我猜也就是她了……”
他面色一冷,反手一马鞭抽在梅树上,顿时抽得树皮四溅,梅树轻摇,绿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全数跌在了太孙身上。
“殿下——”王瑾和众从人都惊住了。
“我没事。”太孙很快回复了自持,他自嘲地一笑,不过片刻,又将面上的情绪全数收敛起来,只转身横了众伴当一眼,冷声道,“我知你们都有徒儿、菜户,平时拿我的事出去卖好,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可今晚的事,若是流露出半点风声……”
他是屡次出征的人,手上焉能没有人命?此时一眼扫过,众宦官也不只是怕的还是装的,均都双股站站,跪了一地大声表白,太孙也不在意,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马挥鞭,竟是毫无等候从人们的意思,便兀自奔进了夜色之中,往东宫方向回去了。
77着急
不能不说,太孙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帷幕后的消息,不论是太孙妃又或者徐循,都是一无所知。外头人知道的,只有这天晚上太子妃把太孙接到东宫说了一会话,太孙出门后过了没多久,许是忘了什么,便又回转了回去而已。
自当日以后没有多久,赵王的案子也出了结果,赵王本人因为一直没有就藩的关系,护卫都驻扎在京城左近,如今整个王府也是大清洗了一番,赵王本人幸保无事,却自然也是宠爱大减。倒是原来连逢年过节都经常不进宫的赵王妃,现在一下增多了进宫走动的脚步,和太子妃的往来,也要比从前都频密了许多。
皇爷的身子,也是渐渐地见好了――不过,老人家也是有点闲不住,这才见好就又要张罗着北征。皇城里的这个夏天,注定啊,还是那么的不宁静。
再不宁静,和徐循也没什么关系。这几个月,太孙先是一个月都没有招人侍寝,一个月后又和从前一样,开始了规范的侍寝生活,太孙妃、太孙嫔、徐循、何仙仙四人轮流当值,谁病了便等病好了补上,虽说这忽然的变化有几分耐人寻味,但如此一碗水端平,倒也省得大家再去猜测什么了,再加上太孙显然俨然是已经不再进补了,心事一去,太孙宫的日子,还要比以前更省心了几分。
几年前的宫闱惨案,毕竟已经渐渐地为时间冲淡,如今的内宫又有了几分歌舞升平的气概,四时八节,常有宴会。得了闲张贵妃也会接徐循进宫玩耍说话――别看太孙妃是日后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以张贵妃的辈分和底蕴,她倒真还是想见谁就见谁,不必特别照顾太孙妃的面子。
在徐循来说,到张贵妃娘娘跟前奉承,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张娘娘见多识广,为人亲切老成,是个良师益友般的长辈,掌故是一套一套地不说,出手也大方,跟在张娘娘身边,还能见识到许多宫外进来请安的诰命、王妃,徐循也能蹭着听些宫外的家长里短。
唯独的不安,就是害怕张娘娘问起那枚蓝宝凤钗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循也渐渐放下心来――虽说那枚蓝宝石,的确是稀世难得的好东西,但三宝太监都又下过一次西洋回来了,徐循又添了不少首饰不说,张娘娘手里的好东西,还能少得了吗?时日久了,恐怕娘娘也真把那枚凤钗给忘了。
这一日张娘娘突然有了兴致,想去西苑的瑞兽林里再观赏一番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的瑞兽麒麟,徐循也在宫中,自然有份随行,一行人骑马的骑马,乘舆的乘舆,张娘娘揽着徐循,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两人共乘一抬八人的肩舆,路上便指点徐循看道,“你瞧远处那片楼阁没有?前年采选来的那帮秀女,都等了一年多了,我还以为这个月好容易能选上呢,没想到皇爷根本无心选秀,一心只要出去打仗。也不知她们还要等上多久,若是到了明年还腾不出手来,倒有些人都老了,我看是只好放回家去了。”
徐循这才知道,原来已有一批秀女预备在西苑里,只等着皇爷阅看采选了,她心头那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蹙眉只是不语,张贵妃见了,便笑道,“怎么,我一句话没说对,小徐循倒是有心事了。”
“那倒是没有……”徐循忙说,“就是娘娘一指这西北边,我倒是想起来了,也不知安顺寺修好了没有,若修好了,我还想去上一炷香呢。”
皇城内也是有寺庙的,只是才建好没多久,就因为三大殿火灾而焚毁,这几年都陆续正在重修。张贵妃闻言便道,“你倒是心诚,想求什么呢?这么着急。”
见徐循低头不语,张贵妃哪有猜不出来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略带怜惜地轻轻摸了摸徐循的脸颊,开解道,“这种事,求佛有什么用?你也别着急,总得后你那胡姐姐一步才好。”
这话便很贴心了,徐循微微一震,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和徐循毕竟有了几分情分,也许是因为在皇爷跟前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她于别处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性子,今日,张贵妃的话还是说得比较透的。“你身边的嬷嬷们固然贤明,但始终只是下人,有些事看得不明白。我这么和你说吧,小家伙,国朝最重嫡长。嫡妻无子,乃是不祥之兆……你若是生个女儿,不过是多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而已,若是生了儿子,还未必是你来养呢……好饭不怕晚,横竖你有宠,多等几年怕什么?”
徐循嗫嚅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心底话,“有了新人忘旧人……眼下,新人都在西苑里等着了……”
张贵妃叹了口气,“国朝后宫,是最看重品级的,你这样的潜邸旧人吃不了亏的,只把心往肚子里放吧。真要着急,也该是后来人着急,你有什么好急的?”
她的眼神不免也有几分幽深了,“没喜讯,未尝不是件好事。这女人从怀上儿女开始,有无数道险关要过,在宫里都还算是好的了,有医婆都是随时备着的,就是这样,这些年来死在生产上的妃嫔也不是少数。生下来养不活,根本外头都不知道的也有的是呢,你当这些年来,皇爷就只有四个孩子么?生下来就咽气的孩子也有好些了,费了多大的劲,盼了十个月,还没养活几天……”
她闭上眼,声线也有轻轻的颤抖,徐循至此,如何不知张贵妃的往事?她忙投入张贵妃怀里,乖巧地道,“惹起娘娘的心事,都是小循的不是……”
“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张贵妃也就是失态片刻,很快又恢复了淡然,“那是个女娃,这么清清静静地走,我有时想起来也替她高兴。咱们国朝的公主啊,实在是……前儿宝庆进来的时候,你在不在?私下里对着我,又哭成了个泪人儿……可怜当着皇爷的面,还要为她男人遮掩。”
宝庆长公主,是皇爷最小的妹妹,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不过四五岁,还没有太孙大呢,皇爷一直是把她当亲女儿看的。待到长成出嫁,还是太子爷亲自送嫁呢,可就是这样,驸马爷待她不好,宝庆长公主也无处说理去。太祖爷为了规范前朝公主飞扬跋扈的现象,对天家女眷,不论是媳妇还是女儿,约束都是一样严格。公主出嫁时,学了一身的《女德》、《女诫》,就是没有学过一点刁蛮之气,跟着的嬷嬷又管束得严厉无比只要驸马刁钻一点,哪有不受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