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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鹤唳华亭-第7章

小说: 鹤唳华亭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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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知道了。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能成事,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在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可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使臣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那个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哦”了一声,奇道:“竟是这么年轻。”使臣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也带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许,是个忠厚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定权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这使臣点头道:“正是。——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并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师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说其间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赁的一间房子。他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也劳动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使臣赶忙谢恩,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说谎。他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府的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过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五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仍需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国朝制度,太子虽无需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二十六日便携齐王赵王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从太庙还宫,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教训,直到皇帝睡下了,这才和二王出宫。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在宫门口互相作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周午早已携了人在西苑宫门迎候。定权顺手将马鞭扔给他,进了中廷,先有数人上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奉上饮食。定权饿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强吃了几口鱼羹,便想歇宿。周午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难,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倒也无法,只好带着他进了暖阁,没好声气问道:“究竟何事?”周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与定权,定权接过一瞧,登时变了面色,这才回想起今晚随行宫人中不见那人身影,作色问道:“可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过,她家人确实拿了齐王府的薪养。”定权呆了片刻,忽而举手将那信纸摔到周午面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午见他发作,只得垂首小心应道:“殿下入宫当日,蔻珠便领了牙牌,易服出宫,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臣门内的。臣不敢等闲对付,忙派人跟踪,随她直到家门,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齐王府的后门。臣这才敢拿了蔻珠询问,如今她皆已认承,自宫中时便为齐王收买,直至随殿下婚礼入西苑,为其耳目之用。”定权面色雪白,半晌才问道:“她的牙牌是何人发放的?”周午略一迟疑,还是照实答道:“殿下素来有宠于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趋奉。她但凡差个人去领,不拘什么事体,总也少有不与的时候。”见定权咬牙不语,又劝道:“殿下休要生气,臣早便说过,婢作夫人,乃是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子,又无子嗣之出,臣忧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定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胆子敢跟你生气?”周午忙叩头谢罪道:“臣确有失察之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一片深心,还请殿□察。”定权喘了口气,又问道:“人现在何处?”周午答道:“关在了后苑,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想,挥手道:“先关着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见那张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收好了它,这西苑便翻过了天来,也要彻查,就从孤身边的人查起。”说罢径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应着退了出去。

阿宝等服侍在侧,为他脱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下去!”阿宝虽吓了一跳,亦知他是为蔻珠之事烦恼,便也不声响,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静悄悄收拾好了方从阁中退出。定权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朦胧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午后。

周午将蔻珠带入暖阁之时,她仍穿着出宫时穿着的内侍衣裳,鬓发也有些凌乱,面上微带凄色,却少惧色。定权手托金盏站立在窗前,背对着一天风雨,见蔻珠要行礼,举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头来。”见她依言举首,平静问道:“都是真的?”蔻珠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是。”定权素来脾气欠佳,此刻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扬手将那盏中凉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贱人。”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觉大恸,沉声道:“妾服侍殿下四载,腆颜荐枕亦近二载,深感殿下之恩,自问并不曾做出过辜负殿下的事情。”定权轻轻一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过平平,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伤心摇头,却不再答话。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温柔帮他理了理睡起时蓬乱的鬓发,就势慢慢回过手来,加于额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站立了半晌,方开言道:“你回家去罢,你在宫内的一应事物,也都由你带去。将来成家立业,有一刻半刻还记得今日的话,便不算对我不起了。”说罢拂袖进了内室。蔻珠目送他身影远去,低低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着从报本宫离开,一路上皆有宫人内官在远处指指点点,见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宝一人在她门外廊前,静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阿宝跟随她进入室内,架起妆奁,替她解开发髻,问道:“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的头?”蔻珠微笑道:“我在宫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为我梳成双鬟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挽结成鬟。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个模样罢。”阿宝低声道:“是。”蔻珠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最终却不知是福是祸。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宝手中的梳子停了下来,分辨道:“贵人姊姊,我……”蔻珠摇头笑道:“我在宫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边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罢,邀宠也罢,其它也罢,各人所愿,各人所选,不必厚非,无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又道:“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日。你接着梳,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阿宝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太子妃刚没了的时候,大约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顺心,他常常生气。——他生气起来很吓人,没有人敢多劝解。只有我想,大约这是天赐的机缘。当时在宫内,人人都夸赞我的容貌,我也自觉在内书堂读过三两本书,实在不情愿一辈子湮没深宫。那天夜里,我和你一样,孤注一掷,在跟着众人出殿后又悄悄返回。阁内只有他一人在,大约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动不动。看见我进来,他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走了?我说:是殿下让我们都出去的。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没有。他又说,你不要走。”

她静静的讲述,阿宝静静的倾听:“我知道那是醉话,可是他一脸的委屈,就跟说真的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变了。”

从前在内书堂读书,我还记得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我生为女子,在这世间,也只能随人摆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属我一人,我不愿去违拗。”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浮出,她睁开了眼睛,莹然微有泪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

双鬟已经挽好,她回过头来握着阿宝的手接着说道:“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宠,请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还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宝抽出了手,惶恐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神情,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蔻珠转过身来,在镜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颜,笑道:“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阿宝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春雨淅沥,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么也没有带走。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见了。阿宝能够想象,她来时也是这样,青丝、朱颜,好年华,能有什么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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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金错刀作为书道名类,为李煜创,已佚,此处借名一用。熟悉书法史的朋友,肯定知道这其实是哪种字体。

白璧瑕瓋

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定权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进入书房时,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听见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随手捡过一只狼毫,淡淡回应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臣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不去理睬他,问道:“是怎么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报我,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睬他,把笔抿墨,从容写完了几行字,交给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这是要藏还是要裱?”定权笑道:“拿出去烧了罢。”说罢信步出阁,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细细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张上好的玉版,坚硬光润,触手有声。纸上五行墨书,光艳照人,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次日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齐王却已经早到,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随口调笑道:“□恼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鹧鸪失伴,才怕是应了这情景,心思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着再选个新妇的,只是问了一圈,亲臣中皆无适龄女,小的太小,只怕还要等几年。”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摆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觉得头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说,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向他行了礼,又笑问道:“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如何还会将这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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