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纯文本无空格版-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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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累,杨、李、禄山之污,泉岂知恶之?然则幽远僻陋之叹,亦非泉之所病也。泉固无知于荣辱,特以人意推之,可以为抱器适用而不择所处者之戒。元丰元年十月五日。
《书欧阳公黄牛庙诗后》
右欧阳文忠公为峡州夷陵令日所作《黄牛庙》诗也。轼尝闻之于公:“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为馆阁较勘,时同年丁宝臣元珍适来京师,梦与予同舟溯江,入一庙中,拜谒堂下。予班元珍下,元珍固辞,予不可。方拜时,神像为起,鞠躬堂上,且使人邀予上,耳语久之。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馆阁,乃尔异礼耶?既出门,见一马只耳,觉而语予,固莫识也。不数日,元珍除峡州判官。已而,余亦贬夷陵令。日与元珍处,不复记前梦云。一日,与元珍溯峡谒黄牛庙,入门惘然,皆梦中所见。予为县令,固班元珍下,而门外镌石为马,缺一耳。相视大惊,乃留诗庙中,有‘石马系祠门’之句,盖私识其事也。”元丰五年,轼谪居黄州,宜都令朱君嗣先见过,因语峡中山水,偶及之。朱君请书其事与诗:“当刻石于庙,使人知进退出处,皆非人力。如石马一耳,何与公事,而亦前定,况其大者。公既为神所礼,而犹谓之淫祀,以见其直气不阿如此。”感其言有味,故为录之。正月二日,眉山苏轼书。
《书蒲永升画后》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逸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轮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き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升今老矣,画益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书乐毅论后》
《魏氏春秋》云:“夏侯玄著《乐毅》、《张良》及《本无肉刑论》,辞旨通元,传于世。”然以余观之,燕师之伐齐,犹未及桓文之举也,而以为几汤武,岂不过甚矣乎?初,玄好老、庄道德之言,与何晏等皆有盛名。然卒陷曹爽党中。玄亦不免李丰之祸。晏目玄以《易》之所谓深者,而玄目晏以神。及其遇祸,深与神皆安在乎?群儿妄作名字,自相刻画,类皆如此,可以发千载一笑。
《书韩魏公黄州诗后》
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曰:“吾州虽远小,然王元之、韩魏公,尝辱居焉。”以夸于四方之人。元之自黄迁蕲州,没于蕲,然世之称元之者,必曰黄州,而黄人亦曰“吾元之也”。魏公去黄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诗。夫贤人君子,天下之所以遗斯民,天下之所共有,而黄人独私以为宠,岂其尊德乐道,独异于他邦也欤?抑二公与此州之人,有宿昔之契,不可知也?元之为郡守,有德于民,民怀之不忘也固宜。魏公以家艰,从其兄居耳,民何自知之?《诗》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金锡圭璧之所在,瓦石草木被其光泽矣,何必施于用?奉议郎孙贲公素,黄人也,而客于公。公知之深,盖所谓教授书记者也。而轼亦公之门人,谪居于黄五年,治东坡,筑雪堂,盖将老焉,则亦黄人也。于是相与摹公之诗而刻之石,以为黄人无穷之思。而吾二人者,亦庶几托此以不忘乎?元丰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记。
《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或曰:“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佛菩萨言之,居士画之,若出一人,况自画其所见者乎?”
《书唐氏六家书后》
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今法贴中有云“不具释智永白”者,误收在逸少部中,然亦非禅师书也。云“谨此代申”,此乃唐末五代流俗之语耳,而书亦不工。欧阳率更书,妍紧拔群,尤工于小楷,高丽遣使购其书,高祖叹曰:“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象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谮杀刘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尝考其实,恐刘洎末年褊忿,实有伊、霍之语,非谮也。若不然,马周明其无此语,太宗独诛洎而不问周,何哉?此殆天后朝许、李所诬,而史官不能辨也。张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长安犹有长史真书《郎官石柱记》,作字简远,如晋、宋间人。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余谪居黄州,唐林夫自湖口以书遗余,云:“吾家有此六人书,子为我略评之而书其后。”林夫之书过我远矣,而反求于予,何哉?此又未可晓也。元丰四年五月十一日,眉山苏轼书。
《书篆髓后》
荥阳郑方,字希道,作《篆髓》六卷,《字义》一篇。凡古今字说,班、扬、贾、许、二李、二徐之学,其精者皆在。间有未尽,傅以新意,然皆有所考本,不用意断曲说,其疑者盖阙焉。凡学术之邪正,视其为人。郑君信厚君子也,其言宜可信。余尝论学者之有《说文》,如医之有《本草》,虽草木金石,各有本性,而医者用之,所配不同,则寒温补泻之效,随用各别。而自汉以来,学者多以一字考经,字同义异,皆欲一之,雕刻采绘,必成其说。是以六经不胜异说,而学者疑焉。孔子曰:“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则闻为小人。而《诗》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则闻为君子。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则比为恶。而《易》曰:“地上有水比。以建万国亲诸侯。”则比为善。有子曰:“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则所谓和者,同而已矣。而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若此者多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此以八字成文,然犹不可一,曰言各有当也,而况欲以一字一之耶?余爱郑君之学简而通,故私附其后。
《书吴道子画后》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巳。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书。
《书朱象先画后》
松陵人朱君象先,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昔阎立本始以文学进身,卒蒙画师之耻。或者以是为君病,余以谓不然。谢安石欲使王子敬书太极殿榜,以韦仲将事讽之。子敬曰:“仲将,魏之大臣,理必不尔。若然者,有以知魏德之不长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谁敢以画师使之。阮千里善弹琴,无贵贱长幼皆为弹,神气冲和,不知向人所在。内兄潘岳使弹,终日达夜无忤色,识者知其不可荣辱也。使立本如千里之达,其谁能以画师辱之。今朱君无求于世,虽王公贵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盘礴,虽余亦得攫攘其旁也。元五年九月十八日,东坡居士书。
《书楞伽经后》
《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先佛所说,微妙第一,真实了义,故谓之佛语。心品祖师达磨以付二祖曰:吾观震旦所有经教,惟《楞伽》四卷可以印心,祖祖相受,以为心法。如医之有《难经》,句句皆理,字字皆法,后世达者神而明之,如盘走珠,如珠走盘,无不可者。若出新意而弃旧学,以为无用,非愚无知,则狂而已。近岁学者各宗其师,务从简便,得一句一偈,自谓了证,至使妇人孺子,抵掌嬉笑,争谈禅悦,高者为名,下者为利,馀波末流,无所不至,而佛法微矣。譬如俚俗医师,不由经论,直授方药,以之疗病,非不或中,至于遇病辄应,悬断死生,则与知经学古者不可同日语矣。世人徒见其有一至之功,或捷于古人,因谓《难经》不学而可,岂不误哉!《楞伽》义趣幽眇,文字简古,读者或不能句,而况遗文以得义,忘义以了心者乎?此其所以寂寥于是,几废而仅存也。太子太保乐全先生张公安道,以广大心,得清净觉。庆历中尝为滁州,至一僧舍,偶见此经,入手恍然,如获旧物,开卷未终,夙障冰解,细视笔画,手迹宛然,悲喜太息,从是悟入。常以经首四偈,发明心要。轼游于公之门三十年矣,今年二月,过南都见公于私第。公时年七十九,幻灭都尽,惠光浑圜;而轼亦老于忧患,百念灰冷。公以为可教者,乃授此经,且以钱三十万使印施于江淮间。而金山长老佛印大师了元曰:“印施有尽,若书而刻之则无尽。”轼乃为书之,而元使其侍者晓机走钱塘求善工刻之板,遂以为金山常住。元丰八年九月日,朝奉郎、新差知登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骑都尉借绯苏轼书。
《书黄鲁直李氏传后》
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欣慕之至,亡子见父。厌离之极,Ь(又鸟)出汤。不极不至,心地不净。如饭中沙,与饭皆熟。若不含糊,与饭俱咽。即须吐出,与沙俱弃。善哉佛子,作清净饭。淘米去沙,终不能尽。不如即用,本所自种。元
无沙米,此米无沙。亦不受沙,非不受也,无受处故。
《书正信和尚塔铭后》
太安杨氏,世出名僧。正信表公兄弟三人,其一曰仁庆,故眉僧正。其一曰元俊,故极乐院主,今太安治平院也。皆有高行。而表公行解超然,晚以静觉。三人皆与吾先大父职方公、吾先君中大夫游,相善也。熙宁初,轼以服除,将入朝,表公适卧病,入室告别。霜发寸余,目光了然,骨尽出,如画须菩提像,可畏也。轼盘桓不忍去。表曰:“行矣,何处不相见。”轼曰:“公能不远千里相从乎?”表笑曰:“佛言生正信家,千里从公,无不可者,然吾盖未也。”已而果无恙,至六年乃寂。是岁,轼在钱塘,梦表若告别者。又十五年,其徒法用以其所作偈、颂及塔记相示,乃书其末。
《书晁无咎所作杜舆子师字说后》
《易》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夫君子得舆,下完而上未具也。小人剥庐,上壮而下挠也。下完而上未具,吾安寝其中,民将载之。上壮而下挠,疾走不顾,犹惧压焉。今君学修于身,行修于家,而禄未及,既完其下矣,故予以是名字之,与无咎意初无异者。而其文约,其义近,不足以发夫人之志。若无咎者,可谓富于言而妙于理者也。
《书东皋子传后》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曰:“待诏乐乎?”曰:“待诏何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予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遗予。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为墓志。予盖友其人于千载,或庶几焉。
《书黄子思诗集后》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闽人黄子思,庆历、皇佑间号能文者。予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复数四,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高志,为吏有异材,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书柳子厚牛赋后》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