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纯文本无空格版-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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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退之抛青春句》
韩退之诗曰:“百年未满不得死,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士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亦云:“闻道云安麴米春,才倾一盏便醺人。”近世裴作《传奇》,记裴航事,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则“抛青春”亦必酒名也。
《辨杜子美杜鹃诗》
南都王谊伯《书江滨驿垣》,谓子美诗历五季兵火,舛缺离异,虽经其祖父公所理,尚有疑阙者。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首句。谊伯误矣。且子美诗,备诸家体,非必牵合程度侃侃然者也。是篇句落处,凡五杜鹃,岂可以文害辞、辞害意耶?原子美之意,类有所感,托物以发者也。亦六义之比兴、《离骚》之法欤?按《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今江东所谓“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是也。且禽鸟至微,犹知有尊,故子美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礼若奉至尊。”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有不禽鸟若也。唐自明皇已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可一二数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致职以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擅军旅,绝贡赋,如杜克逊在梓州,为朝廷西顾忧,是“东川无杜鹃”耳。至于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不在夫杜鹃之真有无也。谊伯以为来东川,闻杜鹃声繁而急,乃始疑子美诗跋嚏纸上语,又云子美不应叠用韵,何耶?子美自我作古,叠用韵,无害于为诗,仆所见如此。谊伯博学强辩,殆必有以折衷之。
《记子美八阵图诗》
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犹不忘诗,区区自明其意者,此真书生习气也。
《书子美自平诗》
杜子美诗云:“自平宫中吕太一。”世莫晓其义,而妄者至以为唐时有自平宫。偶读《玄宗实录》,有中官吕太一叛于广南。杜诗盖云自平宫中吕太一,故下有南海收珠之句。见书不广而以意改文字,鲜不为人所笑也。
《书子美云安诗》
“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此老杜云安县诗也。非亲到其处,不知此诗之工。
《书子美骢马行》
余在岐下,见奏州进一马,げ如牛,颌下垂胡侧立,颠倒毛生肉端。蕃人云:“此肉げ马也。”乃知《邓公骢马行》云:“肉骢畏连钱动。”当作骢。
《书子美黄四娘诗》
子美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东坡云: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
《书子美屏迹诗》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废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子瞻云:“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
《记子美陋句》
“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向来云涛盘,众力亦不细。呀帆忽遇眠,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疑恐泥。百虑视安危,分明曩贤计。兹理庶可广,拳拳期勿替。”杜甫诗固无敌,然自“致远”以下句,
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疵,世人雷同,不复讥评,过矣!然亦不能掩其善也。
《记子美逸诗》
《闻惠子过东溪》诗云:“惠子白驴瘦,归溪唯病身。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岩密松花熟,山杯竹叶春。柴门了无事,黄绮未称臣。”此一篇,予与刘斯立得之于管城人家叶子册中,题云《杜员外诗集》,名甫字东美。其余诸篇,语多不同。如“故园杨柳今摇落,安得愁中却尽生”之类也。凤翔魏起兴叔云:“天与人掘得此诗石刻,与此少异:‘岩密松花古,村醪竹叶春。柴门了生事,园绮未称臣。’”
《评子美诗》
子美自比稷与契,人未必许也。然其诗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此自是契、稷辈人口中语也。又云:“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又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乃知子美诗外尚有事在也。
《书子美忆昔诗》
《忆昔》诗云:“关中小儿坏纪网。”谓李辅国也。“张后不乐上为忙。”谓肃宗张皇后也。“为留猛士守未央。”谓郭子仪夺兵柄入宿卫也。
《杂书子美诗》
《悲陈陶》云:“四万义军同日死。”此房之败也。《唐书》作“陈涛邪”,不知孰是?时临败,犹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战,遂大败。故次篇《悲青坂》云:“焉得附书与我军,留待明年莫仓卒。”
《北征》诗云:“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此谓陈元礼也。元礼佐玄宗平内难,又从幸蜀,首建诛杨国忠之策。
《洗兵马行》:“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此张镐也。
明皇虽诛萧至忠,然常怀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耶?故子美亦哀之云:“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
《后出塞》云:“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驱益愁思,身废不足论。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杀其妻子者,不知其姓名,可恨也。
《书柳公权联句》
贵公子雪中饮,醉余,倚槛向风,曰:“爽哉,快哉。”左右有泣者。公子惊问之,曰:“吾父昔以爽亡。”楚襄王登台,有风飒然而至,王曰:“快哉,此风寡人与庶人共之者耶?”宋玉讥之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而有之?”不知者以为谄也,知之者以为讽也。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之曰:“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惜乎,时无宋玉在其傍也。
《书韩定辞马郁诗》
韩定辞,不知何许人,为镇州王书记,聘燕。帅刘仁恭舍于宾馆,命幕客马郁延接。马有诗赠韩曰:“燧林芳草绵绵思,尽日相逢陟丽谯。别后AA67山上望,羡君时复见王乔。”郁诗虽清秀,然意在试其学问。韩即席酬之:“崇霞台上神仙客,学辨痴龙艺更多。盛德好将银管述,丽辞堪与雪儿歌。”坐中宾客靡不钦讶,称为妙句,然疑其银管之僻也。他日郁从容问韩以雪儿、银管之事。韩曰:“昔梁元帝为湘东王时,好学著书,常记录忠臣义士及文章之美者。笔有三品,或以金、银饰,或用斑竹为管。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清粹者,用银管书之;文章赡丽者,用斑竹管书之。故湘东王之誉振于江表。雪儿,李密之爱姬,能歌舞。每见宾僚文章有奇丽中意者,即付雪儿协音律歌之。”又问痴龙出自何处?曰:“洛下有洞穴,曾有人误坠其中,因行数里,渐见明旷,见有宫殿、人物,凡九处。又有大羊,羊髯有珠,人取食之。不知何所。后出,以问张华。华曰:“此地仙九馆也,大羊名痴龙耳。”定辞复问郁AA67山今当在何处?郁曰:“此隋郡之故事,何谦逊而下问。”由是两相悦服,结交而去。
《书李主诗》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古路无人自还。”李主好书神仙隐遁之词,岂非遭离世故,欲脱世网而不得者耶?
《书柳子厚诗》
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诵柳子厚诗,知海山多尔耶?子柳子云:“海上尖峰若剑,秋来处处割人肠。若为化作身千亿,遍上峰头望故乡。”
《题柳子厚诗二首(之一)》
柳子厚诗云:“鹤鸣楚山静。”又云:“隐忧倦永夜。”东坡曰:子厚此诗,远出灵运上。
《题柳子厚诗二首(之二)》
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
《书子厚梦得造语》
子厚《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震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艹勃}芗气。”柳子厚、刘梦得皆善造语,若此句,殆入妙矣。梦得云:“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拾彩翠于沙砾。”亦妙语也。
《评韩柳诗》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
《书子厚诗》
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敢当。”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梁简文《答湘南王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乃谓桃枝竹簟也。桃竹出巴、渝间,杜子美有《桃竹杖歌》。
《书乐天香山寺诗》
白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在洛,适游香山寺,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
《书常建诗》
常建诗云:“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公最爱赏,以为不可及。此语诚可人意,然于公何足道,岂非厌饫刍豢反思螺蛤耶?
《书韩李诗》
元六年八月十五日,与柳展如饮酒,一杯便醉,作字数纸。书李太白诗云:“遗我鸟迹书,飘然落岩间。其字乃上古,读之了不闲。”戏谓柳生,李白尚气,乃自招不识字,可一大笑。不如韩愈倔强,云“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仙”也。
《录陶渊明诗》
“清晨闻扣门,倒裳自往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谁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此诗叔弼爱之,予亦爱之。予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
《书渊明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侵晨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览渊明此诗,相与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元九年正月十六日,李端叔、王几仁、孙子发皆在。东坡记。
《书渊明乞食诗后》
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书渊明饮酒诗后》
《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已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
《书渊明诗二首(之一)》
孔文举云:“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事矣。”此语甚得酒中趣。及见渊明云:“偶有佳酒,无夕不倾,顾影独尽,悠然复醉。”便觉文举多事矣。
《书渊明诗二首(之二)》
陶诗云:“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张安道饮酒初不言盏数,少时与刘潜、石曼卿饮,但言当饮几日而已。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然常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饮百许盏,然醉后高叉手而语弥温谨。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饮者。善饮者,澹然与平时无少异也。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饮,饮一盏而醉,醉中味与数君无异,亦所羡尔。
《书薛能茶诗》
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着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辄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姜煎信佳也,盐则不可。
《书乐天诗》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高僧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唐韬光禅师自钱塘天竺来住此山,乐天守苏日,以此诗寄之。庆历中,先君游此山,犹见乐天真迹。后四十七年,轼南迁过虔,复经此寺,徒见石刻而已。绍圣元年八月十七日。
《论董秦》
玉川子《月蚀》诗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详味此句,则董秦当是无功而享厚禄者。董秦,本忠臣也。天宝末骁将,屡立战功,虽AA68暴,亦颇知忠义。代宗时,吐蕃犯阙,徵兵。秦即日赴难。或劝择日,答曰:“君父在难,乃择日耶?”后卒污朱Г伪命,诛。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绍圣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书日月蚀诗》
玉川子作《月蚀》诗,以为蚀月者,月中之暇蟆也。梅圣俞作《日蚀》诗云:“食日者三足乌。”此固因俚说以寓其意也。《战国策》曰:“日月晖于外,其贼在内。”则俚说亦当矣。
《书卢仝诗》
卢仝诗云:“何时得去禁酒国。”吾今谪岭南,万户酒家有一婢,昔尝为酒肆,颇能伺候冷暖。自今当不乏酒,可以日饮无何,其去禁酒国矣。
《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詹}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绍圣二年二月十一日,东坡居士饮醉食饱,默坐思无邪斋,兀然如睡,既觉,写渊明诗一首,示儿子过。
《书渊明酬刘柴桑诗》
自夏历秋,毒热七八十日不解,炮灼理极,意谓不复有清凉时。今日忽凄风微雨,遂御夹衣,顾念兹岁,屈指可尽。陶彭泽云:“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此言真可为惕然也。
《书柳子厚南涧诗》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索,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惑,末路少所宜。寂寞竟何事,迟回只自知。谁欤後来者,当与此心期。”柳子厚南迁後诗,清劲纡余,大率类此。绍圣三年三月六日。
《对韩柳诗》
韩退之诗云:“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柳子厚诗云:“海上群山若剑,秋来处处割愁肠。”陆道士云:“二公当时不相计会,好做成一属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