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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涅礌-第7章

小说: 涅礌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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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修好,他也不打算要了,要脱手再想法免税进一辆新车。“姐,也正巧了,我的车一回
打得着火,一回又打不着火,去郊区度假村,不是短途,万一路上要给我抛锚的话,也不好
办。一出门,恰好小吴在院内擦车,我扔给他二十块钱买啤酒喝,就把他的车开走了。”

    结果,少年气盛,又在众多朋友面前,栽了面子,恼羞成怒,就在公路上做了这桩蠢
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姐,对不?”趁着昏天黑夜,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外,
人不知,鬼不觉,他加大油门逃了。快进城,他松了口气,偏偏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车撞在
西直门火车站的大槐树上,只好撂在那儿了。

    “笨蛋!”

    “姐,你别骂我——”他先把车往回开了几公里,然后,下了公路,叉进去农村的小
道,拐了很大一个弯,本应从东直门进城,却绕到了西直门。“我才不傻,什么痕迹也不会
留下的。”

    柔柔苦笑地说:“这倒有点像电视剧——”

    “接下去呢?”我问。

    我发现,这位大小姐逐渐心平气和了,刚才为她情人死去的那份冲动,似乎消散了。甚
而至于有可能在她情人名单上,毫不痛惜地勾掉了这个名字。“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讳
言,“我对谁都不存在契约关系!”那个躺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的胡先生,在徐至柔心目
中,显然已经不占什么分量了。

    想不到胡先生和那位被驱逐出境的外国记者的命运一样,只是由于一些很偶然的原因,
便义无反顾地掰了。她为那位罗伯特坐了一年零八个月的牢,放出来以后,到香港去见他。
对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其实是无伤大雅的,要是她更像东方女人一些,也许正是罗伯特
这个中国通所期求的。“去他妈的,让我当老妈子侍候他!做梦!”

    一句话触怒了她,尚且掉头不顾,一走了之。何况胡先生绝对是动了真情,才会去为一
个臭婊子打抱不平,这和睡一睡那位副导演可不是一回事。何况他居然敢发出要把她,和她
爸的老婆当众脱光了画画的狂言,难道她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么?

    也许,我确实是她所说的落伍作家,总去研究作为写作对象的人。我并不喜欢胡先生,
钱多烧包,令人厌恶,但我能理解,他肯定有他护庇那位风尘女子的缘由,而在气头上说出
过火的话,并不足以说明他心口如一,值得一下子全部否定嘛?

    何况,此人已经死了,被你弟弟压死的!

    我望着柔柔那张脸,平静如水,也许,这就是现代人的价值观念?

    “血溅在车窗上的时候,我倒有点害怕,”徐至刚回答我:

    “接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我也无所谓的,听天由命吧!”

    “你确信是把他撞死了?”我说。

    “那还有错?”

    “你下车证实了他真的断了气?只要还活着,就不是人命案,按你爸你妈的能量,也许
不至于判刑的。”这点信心,我是有的,肯定,老两口会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活动起来
的。我绝没想到这姐弟俩的观点如此一致,压死远比压不死要好。

    “你不会一点也不了解红牌爱斯,他活着比死还不好办?”

    柔柔也说:“你啊!你啊!要是压不死他,你就准备被他大卸八块吧!他怕什么?他不
知在共产党手里死过几回,现在他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如果你连一个大活人也压不死的
话,又把老头子的车再搭进去,你也真是太没用的东西了。”

    他嚷嚷:“姐,你要是压了人,你不想被抓住,你夺路逃跑,你会一点不慌神?不手忙
脚乱?对不起,我办不到!他妈的,我要不把那个小荷包操个稀巴烂,我不姓徐——”

    “谁是小荷包?”

    “就是那个陪着玩的,让我剥光了画屁股的女人呗!”

    “那肯定是个高级妓女,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柔柔问。

    徐至刚一笑,来了兴趣,满面愁云,一扫而空。“姐,你信不信,有的女人天生是当婊
子的料,这雅号是从她那妙不可言的挣钱工具来的,她所以能把男人勾得死死的,就凭她这
身体上天生的本钱。那才叫令人销魂,谁跟她作过一次爱,就必然成为她的回头客!简直绝
了,要不,那个红牌爱斯,肯为她出气!”

    这个小王八蛋,只有谈到女人和性,而且血淋淋,赤裸裸,才眉飞色舞,显得有点精神
劲。十五

    我突然记起柔柔生母,那位妇救会长爱在她厢房里,轻轻地唱起她的家乡小曲。那是一
首悲哀的歌,也是一首死亡的歌,平缓,没有起伏,尾音能拖多长,就一口气丝丝缕缕地唱
下去。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阳高城的女八路。那时,我的首长
远比不上她光辉。她曾经带了一个班,没日没夜地赶了二百里,截住一支不肯向八路军无条
件投降的鬼子队伍。这些都是来看望她的老同志,在交谈中不经意说出的,可我一向她好奇
地打听,关于她自己,便不大愿意回忆了。

    “唉,说那些干吗?”

    提到徐祖慈,她总是像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那样,评价一个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似的议
论他。“阿姨,你打进阳高城的时候,首长在哪?”

    “哼!鬼晓得他在哪儿逛窑子呢?”

    这肯定是气话,但徐祖慈的风流不可能不使做妻子的她恨得牙痒。可拿他有什么办法?
到头来,还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厢房里,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么?

    所以,唯一的,让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个她的,就是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来的
她那低沉凄凉的歌声了。

    拿不准老阿姨什么时候唱,也摸不透她的脾气,是高兴才唱,还是不高兴才唱。我一直
想记录下这首怪怪的唱词,可她从来不肯为我张嘴,虽然她应允过:“小鬼,有空,我会从
头至尾唱给你听的!”后来,她上吊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存心惹徐
祖慈不痛快,故意唱的。也可能并非如此,她虽然恨他,但也怵他,说不定还可能残留着当
年的爱吧?

    她把他从一个草莽英雄变为革命战士的艰难岁月里,怎么说,也是生生死死地一块儿煎
熬过来的嘛!

    偶尔,我的首长也会被这歌声吸引,在没有达到不能忍受之前,那眉宇间所流露的困扰
的感情,表明这支家乡小曲是在触动着他的心弦的。

    远地里烧香,近地里拜神,灰鬼从南山上下来,

    灭了小德贵的一家人。河汊里飘着尸首,山坡上挖着坟,庙里唱着大戏,

    小德贵家就断了根。马背烙着火印,老牛围着石磙,雁窝滩上他挖过的井,

    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

    这个民间唱本,大概是一支有点像“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的那种很长的叙事
曲,她从来没唱完全过。我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个飞扬跋扈的主人公,是萧德贵呢?还是小德
贵?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老阿姨唱的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也未可知?

    有一次,我斗胆问过徐祖慈,当然是他心绪极好,而朱虹恰巧不在场的时候。

    “阿姨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他不回答。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很有些不知深浅的,追着问:“她干嘛老唱这几段呢?”

    他仍是不回答。

    但更多的,便是不愉快了,只要老阿姨一唱,他跑到厢房门口去朝她吼:“你死不死地
嚎什么丧吗?”随即便是沉默,好多天好多天,那厢房里寥无声息,不觉得这个大活人在院
子里的存在,很令人对这种家庭气氛匪夷所思的。

    可我从来没见她流过泪,可是,也绝对瞧不到她的一张笑脸。

    那时,我太年轻,也过于率直,很鲁莽地问过,为什么熬到革命成功,你不当大官,把
功劳归他,自己倒当老百姓了呢?为什么还要留在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丈夫家里,仰承他的鼻
息,做这种说食客不是食客,说保姆不是保姆,说主人当然更不是主人,可又不能随便打发
的尴尬角色呢?

    她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想起种苦荞么?那都是灾荒年景,什么庄稼也不赶趟了,又不
想饿死,才只好种它的。你想想,小鬼,一个裹脚的农村女人,一个身上有七个枪眼的残
废,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笨人,再有,你命里注定,摊上了这么一个就是能降住你的克
星……”

    “是首长吗?”她望着厢房外那小天井,那里有她种的茄子,辣椒的几株可怜的绿,也
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那你走,离开他嘛——”当时我够幼稚的。

    她摇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的爱和恨,几乎是同样的凄苦。

    最让我替她感到不是滋味的,朱虹给徐祖慈生下这个现在闯祸的孽根时,她煮了一大笸
箩染红的鸡蛋,给我们这些人吃。那张不哭不笑的脸,我久久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回事?而
且朱虹反对她这种热烈反应,跟着徐祖慈也朝她吼……

    我问过她,你干吗?干吗?

    她也说不上因何要这样,一脸茫然。

    包括她最后把自己挂在这间书房门楣上,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个难解的谜。

    不晓得是柔柔可怕的预感,使我毛骨悚然?还是小刚说的血肉横飞的镜头,令我胆战心
惊?老阿姨唱过的“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那句挺恐怖的唱词,似乎在我耳边响起。后来我
当右派,曾经到过她唱词里的那些塞北地区,这种一人多深,干涸见底而被弃置的井,比比
皆是。想到她唱时那种如泣如诉的声调,想到那个叫小德贵的汉子,挖了这个井,最终又把
自己埋葬在这个井里,就会涌上来对于命运不可违拗的悲叹,和人生归宿如此必然的结局,
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感情。

    三月杨花雪纷纷,野鬼你别敲门,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怎么平白无故地响起遥远年代的歌声呢?怎么竟凄凄惨惨觉得冷飕飕的寒风,吹着后脊
梁呢?

    夜深人静,突然,从客厅里传来了朱虹凄厉的喊声,不好,大概出事了!十六

    “怎么啦?”

    “问他呀!问你们的爸呀!”泪流满面的朱虹坐在她丈夫床边,呜呜地哭。

    徐祖慈躺在那儿,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把医生护士请回去了,好像还不到危急得
无法应付的程度,只是一脸回天乏力,万念俱休,可又心有不甘,欲罢不能的复杂表情,和
刚才当着众人像《血诫》翁天健那样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神气,迥不相同了。

    即使如此,好像不值得朱虹如此伤心。

    为什么?

    也许他演那种壮怀激烈的角色,她看惯了。现在这种老百姓式的毫无气度的样子,让她
害怕。

    不!朱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还不停地叨叨:“他跟你说些什么?到底是怎么回
事,你讲呀,讲呀……”徐祖慈像停尸一样躺着,她以为他死了,哭得更凶。

    “哭什么,妈——”徐至刚先烦躁起来:“他还没死!”

    这种时刻,做儿子的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在座的人都理解,并不表明小刚真是丧心病
狂,在咒他老子死,盼他老子死,是一个不把老子死当回事的豺狼,是一个不通亲情伦理的
畜生。不是的,他从小长到这么三十多,快四十了,谁曾教过?或谁敢教过?他应该怎样说
话和不应该怎样说话呢?所以徐祖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也许他认为现在想
起来责备他,未免为时太晚了吧?

    “爸——”徐至柔走过去,“你到底要紧不要紧?”

    他木然。

    “你说话呀!爸,我是柔柔,大家为你在着急呢!”

    他继续将眼闭着。

    后来,我们推测,小老头一出现,他就决定走终结生命这一步了。

    我早把高尔夫球场上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在书房里商量对策
的时候,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进门,就把朱虹支开,那是非同小可之辈,她敢
不乖乖走出客厅?现在,她哭着向她丈夫打听的,也就是这位小老头和徐祖慈的短促交锋,
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否则难以理解她再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病人,竟像死了一半地神色
大变,《血诫》里那青山,那苍松,那雄鹰,和这样一个颓萎的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根本无
法联系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伤心,正是他突然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真像丢了魂似的无依无傍。一瞬间,老阿姨唱的那首民间小曲,又涌
了上来。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歌声的余韵,通常是拖得很长很长的,还未在我脑海里消逝,徐至刚半点不为他所干的
事愧疚,走到床边,对他老子说:

    “算了!你别装死行不行?爸,你会把妈吓过去的!”

    这种半吊子话,平素早听得耳朵起茧,谁也不往心里去了。可朱虹,却猛地站起,或许
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她儿子这种牲口似的讲话,表示强烈不满。估计也是急疯了,才冲
过去扇了徐至刚一记耳光的。

    一下子被打愣了的小刚,捂着脸,他不知道他妈这记耳光,是对他满嘴胡吣来的,却错
以为嫌他惹下弥天大祸,闹得合宅不安,自然不能忍受。何况他本意倒是护卫朱虹,所以这
一巴掌,把他的无名毒火引发了。

    “怎么啦,不就压死红牌爱斯么?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顶多不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
命吗?至于你们这样哆哆嗦嗦吗?

    我不是没要你们为我抵命吗?你们放心,你们没有能耐救我,没有办法保护我,我不怪
你们,谁让你们一个赛一个窝囊。你们往常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江山不是你们打下来的
吗?怎么样?你们现在有什么招?狗屁!虎牌的!到了动真格的,你们上够不着天,下够不
着地,还不如当死心塌地的老百姓,索性什么也不指望好。是啊,我投错了胎,要不,再往
上,像人家八大少,要不,穷家子弟,安分守己,也就不必托生在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下
不是的家庭里,活受罪了!”

    谁也止不住他,要不是柔柔捂住他的嘴,还不知要往他爸、他妈心底的隐伤,正在殷殷
流血的创口上,撒多少盐呢?

    他挣脱了他姐,说了声“再见——”,抬脚要走。

    我很奇怪,好像有理的倒是他,错的是在座的其他人。我更奇怪,那个也当过一方诸侯
的徐祖慈,难道被他儿子气晕过去了?连个屁也不放?

    柔柔退到一旁,抱着脑袋不语。

    她肯定在想她编剧导演的《血诫》里,那个她认为最煽情的场面。按她的逻辑,好像她
父亲应该从床上跳起来,演出一出壮观的场面。

    我对《血诫》的结局,并不叫好,虽然她执意要那样拍。

    马上就要被逮捕的翁家驹,像一条癞皮狗似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抱住那磐石般不动不摇
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
活!

    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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