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风云(楚河汉界)-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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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从未缺过钱的黄妮娜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钱。过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档次高的好东西,看上了就买,不记得有把她吓住的价钱,不记得有她想要而不能买到手的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越来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标价牌。对于囊中羞涩的她来说,那些引领潮流的高档东西越来越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连黄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历来不屑一顾的减价处理商品发生兴趣的。虽然直到现在,当她跻身于一群市井女人中间,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货时,还会偶尔感受到一种难堪的悲哀。但这悲哀毕竟抵挡不住实惠为她带来的欣慰,她还受得了。
让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种情形:常常,当她爱不释手地久久地品味着一套自知根本买不起的高档服装时,旁边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这位看上去毫无品位的小姐只简单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几下,就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票子买下。然后,把名贵服装随随便便地往包里一塞,扬长而去。那情形仿佛她买的不是价钱昂贵的高档服装,而只是一件短裤、背心什么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形,黄妮娜就会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她不明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凭什么花钱这样从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经那么优越的自己怎么会搞得如此拮据窝囊。
在这个越来越繁荣热闹,商品越来越丰富的街市上,黄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体验着渴望拥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着囊中羞涩的自卑自怜,她再也无法找到从前那种独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这变化是从哪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变化,怎样开始的。
但黄妮娜一如既往地仍旧喜欢逛街。她逐渐学会了只逛不买。好在现在的货架都开放了,可以随便触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试穿你所喜欢的每件衣服,这就为黄妮娜提供了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得到心理满足的最佳场所。
陪黄妮娜买衣服差点没把六指累死。六指从来没兴趣逛街,也从来没陪女人逛过街。但这次是他鼓捣人家来买衣服的,他觉得不陪不够意思,就跟来了。没逛一会儿,六指就烦了,他真不明白这女人逛街哪来这嘛大劲头,不就买一套衣服吗,怎么见服装店就进?开始他还想帮黄妮娜挑挑,至少提点建议,但他很快就发现黄妮娜的审美很好,而且在这方面绝不会听他的,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不操这份心了。
百无聊赖地跟在黄妮娜后面逛了大半条街之后,六指竟渐渐地逛出了兴趣。他发现黄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进服装店,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只见她皇后般神态优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把售货员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团团转。黄妮娜显然很有眼光,她试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样高雅,档次很高的服装。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几乎任何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效果来。所以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她都能赢得周围一片赞誉。她每试穿一套衣服,立刻就会吸引许多顾客前来试穿、购买。但逛了大半条街,她自己却一套也没买成。六指发现,黄妮娜总是在人家以为她立刻就要掏钱买的最后时刻,在衣服上找到毛病,然后表示遗憾,然后很不情愿地决定放弃。
在一件浅驼色的真丝风衣面前,黄妮娜徘徊了很长时间。她翻来覆去地试了好几遍,一会儿把领子竖起来,一会儿把领子翻下去,一会儿束紧腰带,一会儿敞开怀。那件风衣的确很适合她,无论怎样穿,都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洒脱、飘逸的高贵气质。连六指都以为她这回肯定是要买了。六指一打眼就看出这件意大利名牌服装是正牌货,这种衣服很难挑出毛病。但黄妮娜显然不仅精通此道,还有着足够的耐心。她把衣服翻过来调过去地一遍遍反复捏弄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毛病。于是,她又一次失望地微皱着眉头把毛病指给售货员小姐看。然后,遗憾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把衣服还给了小姐。
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售货员小姐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不是毛病,说即便是毛病,跳丝的地方藏在腋下也不碍事。售货员小姐委婉地说,要是您是嫌价钱太贵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黄妮娜微微一笑,高傲地打断小姐的话,说价钱倒不成问题,她就是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有一丁点的毛病。她很无奈地向售货员小姐承认自己是过于挑剔了,但她对自己也没办法,谁让她讲究惯了呢?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售货员小姐在后面说了一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吃惊的话。售货员小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女士您已经是第三次来试穿这件衣服了。我们店里都是高档服装,每款只有一件,价钱很昂贵。如果没有诚意,请您以后就不要随便来试穿了。”小姐的脸上虽然仍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语气却冷峻逼人。
四周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黄妮娜的身上。黄妮娜的脸呼地红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她气度不凡地回转身,不高兴地质问道:“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售货员小姐迎着她的目光,客气地回答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您应该看好了款式和价格以后再试穿。”
“笑话。”黄妮娜很夸张地笑了一声说,“不试穿我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呢?”
售货员小姐说:“我是说,最起码您得先确定对我们的价格是否能接受得了……”
黄妮娜傲然打断售货员小姐的话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不能接受这个价格?这几个钱算什么,我穿过的高档服装比你见过的还多!告诉你,我是不能接受你这种态度!请你把经理叫来。”
没想到售货员小姐竟丝毫没被吓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对不起,我们经理不在。”
黄妮娜坚持道:“请你把经理叫来,我要跟他谈谈。”
售货员小姐仍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对不起,我们经理有事出去了。如果不在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一定会来。”
六指早就看出这个小姐是在经理的授意下才这样做的,这种事他干多了。卖服装的经常会碰到这种专门过瘾的人,不采取点办法也真不行。六指见黄妮娜被晾在那里进退两难的样子,就走上前说:“算了,走吧,哪儿还买不到衣服?”
黄妮娜正不知该怎么走出这家店门呢,见六指前来接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坡下驴,跟着六指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售货员小姐在后面嘟囔了一句:“装什么大款呀,看她那身打扮就不像买名牌的人。”
六指瞥了黄妮娜一眼,她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脚下的步子也慌乱起来。
“喂,这是您的钱包吧。”他们都快走到门口了,售货员小姐才不慌不忙地在后面问了一句。
黄妮娜赶紧摸兜,钱包果然不见了。
售货员小姐手里举着黄妮娜的钱包,故意大声说道:“您这里面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块零六角钱,没错吧?请您拿好了,别耽误了您买名牌时装。”
围观的人开始吃吃发笑。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像刀子一样在黄妮娜的脸上割着。黄妮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神情窘迫地望着售货员小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售货员小姐像当场抓住了小偷般越发得意起来。
黄妮娜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无助地躲避着四周射来的目光,突然不顾一切地分开围观的人,拼命向门外跑去。
六指把黄妮娜堵住了。
六指拉住黄妮娜,用低沉但不可抗拒的声音对售货员小姐说:“叫你家老板出来!”
售货员小姐的得意僵在了脸上,但没动。
六指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皮子你给我出来!”
一直躲在后面佯装不知的老板这才露面。一见六指不由一愣,立刻换了张笑脸迎上前道:“哎呀,六哥来了!咋不打个招呼呢?快到里面坐坐。”
六指不搭腔,阴森森地盯着他说:“皮子,你买卖做大了,尿性了。”
“哪呀六哥,还不是靠你关照……”
“你还认得我?”
“六哥开玩笑,这条街上谁不认得六哥呀?”
“认得就好。”六指说,“我买你那件风衣,你开个价。”
“六哥外道了,喜欢哪件你随便拿就是了,我哪能要您的钱呀?”
六指嗖地从怀里抽出一摞钱,“啪”的一声摔在皮子面前,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开价!”
皮子的脸顿时土灰了,转过去向黄妮娜求情道:“大姐,求您给六哥说个情。今天全是我皮子的错。”又忙不迭地指着愣在一边的售货员小姐说,“我立刻就把她开掉,您消消气,千万把这件衣服收下。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大姐。”
黄妮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她看看六指,六指阴沉沉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看看皮子,皮子正哭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仿佛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她又看看那个售货员小姐,小姐刚才那满脸的得意正化成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妮娜轻轻拽了拽六指说:“别……你别……”
六指不吭声。
黄妮娜说:“算了……走吧……”
六指看了黄妮娜一眼,仍旧沉着脸不吭声。
黄妮娜就有点急了,说:“六指,这是我的事,我又没让你管,你这是干什么!”
六指不耐烦地挑起眼睛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买了,咱们回去吧。”黄妮娜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六指这才缓了一下,从那一摞钱里数出一千,扔给皮子说:“给你个零头,你这个面子就算我领了。走人!”说罢,把风衣扔给黄妮娜,抬脚就出去了。
相跟着来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
六指突然站住了,回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黄妮娜。
黄妮娜的脸色发白,目光躲闪着,尽量不看六指。
六指生硬地扯动了几下嘴角,竟然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黄妮娜第一次见到六指笑,她发现六指笑起来的样子很狰狞,像他这种模样丑陋的人,不笑反倒还好一些。
六指睇视着黄妮娜,由衷地赞叹说:“真有你的,腰里揣着一张大票,也能逛下来整条街!也敢把万八千的衣服往身上比量!”
本来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黄妮娜,立刻把六指的话听成了嘲讽。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六指,抑制不住地把一腔怨气全撒到了六指头上。她刻薄地尖起嗓子叫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有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掏垃圾箱呢?!你们这群下三烂!再有钱也是下三烂!”
六指愣了一下,不但没生气,反倒更有兴致了。他发现黄妮娜发怒时的样子更好看,长眉紧蹙,杏眼含怨,樱唇微颤……六指不由自主地又咧了一下嘴。
这下坏了,黄妮娜以为六指还在嘲笑她,就把手里的风衣狠命地往六指身上一摔,转身跑了。
六指被晾在了当街。
往回走的时候,六指的心情很愉快,嘴里胡乱地吹着没调门的口哨,连那根多余的赘指也兴奋地合着拍子兀自晃动着。
3
六指在电话里说,那件风衣我给你送去。
黄妮娜说不用,我不要了……
六指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说,去面试得穿!
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得把钱还给你。
六指不耐烦地说,你愿给就给吧,反正你今天得穿上。
黄妮娜就赶紧从存折里取出来了一千元钱,准备一进门就还给六指的,但拿出来一看,却整整少了四百!
“了了!”黄妮娜喊。
“干啥呀?”了了懒洋洋地答了一声,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你是不是从我包里拿钱了?把钱给我!”
“谁拿钱了?少赖我。”
“我才取的钱,刚刚还在呢。家里就你我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那可不一定,”了了走出来,靠在门边,挑衅地盯着六指说:“这不还有一个人在这吗?”
“了了!你这孩子也太过分了!”黄妮娜呵斥道。
六指无动于衷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鼓囊囊的钱包,往手上啐了一口吐沫,从里面一张一张地抽出四张一百元的票子,把钱往了了那边推过去,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你拿去,把你妈的钱还给她!”
了了微微一笑,赖皮地说:“何必费这个事呢?你直接给我妈不就得了……”
“一码是一码!”六指低声喝道:“你还不还?不还这钱我收回了!”
“哎,别呀!”了了着急地说:“我还她不就得了。”说着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很不高兴地摔在黄妮娜面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那四百元钱。
六指一把按住钱,不客气地命令道:“给你妈把钱放好!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了了只好把钱捡起来,放进黄妮娜的包里。六指这才让她把钱拿去了。
今天是去寰亚公司面试。六指的一个哥们儿给寰亚公司的老板开车,说他们老板刚去美国跑了一趟,回来后想扩展公司的外贸业务,准备招收几名熟悉外贸工作的业务人员。黄妮娜很看重这次面试,毕竟,想找个业务对口的工作不容易。
黄妮娜忐忑不安地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老板正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一抬头,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黄妮娜。”
“周和平。”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黄妮娜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周和平的公司求职来了。
从幼儿园到“八一”小学,黄妮娜和周和平一直在同一个班。小时候,黄妮娜从来不理睬周和平。那时的周和平太不起眼了,他孤僻、内向、不合群,整天苍白个脸没完没了地啃自己的手指甲。老师经常用周和平做反面教材,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拽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养成诸如此类的坏习惯。黄妮娜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周和平那被唾液泡得皱皱巴巴,被牙齿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头。那怪模怪样的手指头实在令人恶心,所以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黄妮娜却从来没跟周和平打过任何交道。没想到,今天她竟自己找上门向周和平求职来了!想到这里,黄妮娜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坐,坐。”周和平微微咧了下嘴,就算是笑了。看得出来,这也是个不会笑的人,
黄妮娜红着脸,怏怏地坐在周和平对面的沙发上。
周和平起身,亲自为黄妮娜烫杯子,倒了一杯茶。
黄妮娜偷眼去看周和平,她惊讶地发觉周和平长得越来越像周东进了。过去,她一直认为他俩无论在长相上还是在个性方面都截然不同,一直以为周和平没有一处能与周东进相比,但多年不见,周和平简直变成了另一个周东进。如果周和平的肩膀再宽一点,身体再强壮一些,黄妮娜极有可能把他误认为是周东进的。
“你怎么今天有工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