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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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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啦。这个人是清贫阶级出身,他立下决心出人头地,靠着实力爬到司法界上层,是个英杰,他虽然是个检察官,却也是个历史家,同时也是赌博、扒窃的专家。」
  「赌博扒窃?」
  「没错,他是个知名的赌博用品收藏家。他从法界退休后,转入文笔业,写了好几本著作。我原本想去向他讨教,但遗憾的是,他在五年前过世,我的心愿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妖怪研究家的老师要去向法律专家讨教?」
  「尾佐竹老师在晚年编纂起一部叫做下等百科事典的画时代事典。」
  「下等百科?」
  不愧是会唱下流歌曲的人。老师一定相当爱好没品的东西吧。
  老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来。
  「下等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部百科事典,是搜集与犯罪有关的俗语、隐语、切口等等的事典。喏,隐语和切口,不是妖怪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吗?」
  这是事实。
  平常不会使用的词汇竟与妖怪的名称相关,这样的例子意外地多。
  「然后呢,」老师再次恢复本来的表情。「这位尾佐竹老师是这类东西的搜藏家,也是研究家,当然对于花牌等等造诣也非常深。他极为详尽地调查了花牌的成立和玩法的变迁、全国的称呼分布等等,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花牌的成立啊……」
  我有点兴趣。
  「歌留多※赌博的玩法有好几种,不过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翻歌留多系统、盖歌留多系统,还有现在最为一般的花歌留多系统。从玩法可以了解它的起源。花歌留多可能是从翻歌留多进化而来,不过玩法本身是古时候就有的。也就是把花依季节分类,凑对进行的花合游戏,古时候是用贝壳玩的贝合游戏呢。有些人连这些花合游戏的起源都从你说的扑克牌游戏里面去寻找,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对。」
  〔※即纸牌,语源为葡萄牙语carta包括花牌、歌留多、伊吕波歌留多、扑克牌等等。〕
  这一点我也赞同。什么都要当成是西洋起源……这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崇洋媚外了。他们说先有五十二张纸牌——扑克牌,然后少了四张变成翻花牌,最后再变成花牌,哪有这种可能?这种说法,认为桐牌是国王,马牌是鬼牌,而皇后被省略了,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尾佐竹先生也指出这一点,我也觉得桐牌的图案显然是来自于日本自古就有的传统花鸟合游戏的图案。是凤凰与桐树的组合。」
  「翻花牌里面也有桐牌呢。」
  「这个嘛……翻花牌的也叫桐牌,但不是因为图案是桐树,而是最末尾pinkiri的意思※。还有马牌,这是来自于温森歌留多※。它绝对不是鬼牌。因为根本就不像嘛。若说图案相似的话,反而盖歌留多的十号牌才更像鬼牌呢。」
  〔※桐的日文发音为kiri。〕
  〔※音译,原文为ウンスン(um sum)歌留多。〕
  所以这又怎么样?——我心想。
  虽然很有趣,但根本无关吧?
  「所以说,扑克牌游戏进入日本后,虽然对盖歌留多和翻歌留多造成了影响,但像这样一看,花歌留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形状当然是变得相似了,或是刻意改得相似了,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并非没有影响,却是在各自分化之后才受到的影响。」
  「里面根本没有塔罗牌嘛。」
  「别插嘴,听仔细。」老师神气兮兮地说,「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的温森歌留多了。」
  「它什么时候变成关键了?」
  「明明就是个关键。说起来,歌留多是什么?歌留多,就是西班牙语中纸牌的意思。比起赌具,更是纯粹指称纸牌。经由葡萄牙等国传来以后,这个词本身染上了赌博道具的意义。而它传到了我国,是在天正时代※的时候。」
  〔※天正为安土·桃山时代的年号,存续时间为1573…1592年。〕
  「哦……」
  我失去兴趣了。
  「这天正歌留多,就是所谓的温森歌留多。它被幕府禁止,改变形貌,成了读歌留多,从这里发展出翻纸牌,而它又遭到政府禁止,便与自古就有的花合游戏融合在一起,现在的花牌于焉诞生。这个过程中,我想确实也有扑克牌传来,造成全面性的影响,但以这个意义来说,不管是扑克牌还是我国的歌留多都是,起源虽然是一样的,却不能说谁先谁后。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分化,然后又交配而已。」
  「这么说来……对于扑克牌跟塔罗牌的关系,老师刚才说了一样的话嘛。」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这跟妖怪是一样的,不晓得谁先谁后。先发会受到后发的影响而变化、融合或分裂。塔罗牌也是,也有可能受到温森歌留多的影响,变化成现在的形态啊。」
  「可是你不是说塔罗牌的起源很古老吗?是亚历山卓时代吧?」
  「你脑筋真硬。」老师向我投以侮蔑的眼神,「我就说这跟起源的新旧无关了。温森歌留多听说有七十五张,也有人说是四十八张,以形态来看,跟现在的塔罗牌非常相近。也曾被带出国外啊。」
  「就算是这样,你这种说法,岂不是跟源义经※就是成吉思汗的说法一样了吗?」我说。
  〔※源义经(1159…1189),平安末期的武将,助兄源赖朝攻讨平氏,后来受其兄猜疑而遭追捕,在各种文艺作品中被描写成传说的悲剧英雄。〕
  我不说没这个可能,但也不能鲁莽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是日本起源的吧。这跟想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西洋起源的西洋优越主义没什么两样。
  不,这种行为或许更为愚蠢。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背后,潜藏着起源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很伟大这样的主张。我喜欢日本文化,但一点都不觉得日本了不起。事实上,就算起源是日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古老而已。
  可是怎么样都会变成这样的发展:我们比较古老,所以我们才是始祖,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所以我们才伟大。追本溯源这一类的行为,往往会演变成这样的发展。我是不太懂,但为了宣示国家人民的正统性,操弄诡辩的行为,是最令我厌恶的。
  「不是这样啦。」老师愤慨地说,「根本不一样。我又不是在说塔罗牌是日本起源的。你仔细听行不行?我是说,塔罗牌有可能是以某些形式纳入了温森歌留多的特征,才变化成现今的模样。原本温森歌留多也是国外传来的啊,这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一点都无法自豪——老师强调。
  「孰新孰旧是没有意义的。这比较先所以了不起、那比较晚所以是学人家的,这根本没有意义。文化又不是糯米丸子店的本家元祖之争。同样的,说什么富近代精神所以正确,是欧美式的所以优秀,这也是荒谬透顶。战后似乎有这样的风潮呐。」
  「唔,是啊。」我答道。
  老师所说的话,内容没什么好否定的。毋宁说老师的主张与我的想法十分相近。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也不容我举起双手,「没错没错」地表达赞同之意。就算赞同,我顶多也只能应句「唔,是啊」而已。
  话说回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大力主张这种事,我也不能怎么样,最重要的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骂我我也只觉得无辜。
  可是,老师噘起的嘴巴就是说个不停。
  「温森歌留多被当成是荷兰人带进来的,温是葡萄牙语中的一——um,森一样是来自于葡萄牙语中表示最好的summo——这样的新村说最广为人知。不过盖歌留多的情况,除了一称做chincoro以外,二以后的数字数法是一sum,二sum,所以sum是单位呢。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原本一或许也是叫一sum。一是um,所以一sum就会是umsum。然后若把sum当成单位来看,那就不是葡萄牙语,也有可能是更亚洲系的语言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朝鲜文化或中国文化影响后才传入日本的啊。」
  「所以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您滔滔不绝的大演说,我洗耳恭听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不就是你问我,我才跟你说的吗?」老师说着呕起气来,「明明就是你问的。」
  「我才没问。」
  「你没问吗?」老师装傻。
  「是你自个儿邪笑着突然说起来的耶。我只是介意老师干嘛那么思心地一个人笑个不停罢了。我才不想听什么有关温森歌留多成立的考察咧。说起来,老师刚才到底是在笑什么?我还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我是想告诉你,想用花牌来挑战我这个从塔罗牌到温森歌留多,精通全世界纸牌的专家,你还早了十年。」
  「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断定说,「老师很熟悉少女歌剧,对不对?」
  「是啊。」
  「因为喜欢少女歌剧,老师就能上舞台唱歌剧吗?」
  「叫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一老师顶出下巴。
  我想像起来……
  幻灭了。
  「要我死也不会叫你唱。或者说,求你别唱。不,绝对别唱。总之,知道是一回事,厉不厉害又是一回事了。不管你再怎么了解纸牌,也赢不了比赛的。赌博靠的才不是知识。就算炫耀你的知识,胜利的女神也不一定会向你微笑。」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把眉毛弯成奇妙的形状,「你是想说胜负靠的是时运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获胜,才算比赛,不是吗?」
  「这我知道啦。可是就算这么说,也要看玩的是什么吧。我想想,麻将这类东西是有本领高底之分吧。可是像是赌单双骰子,就没法子靠本事了吧。」
  「才没那回事。赌骰子也是有窍门的。会出单还是双,是机率问题吧。我说啊,你说的麻将,那跟塔罗牌也不无关系呢。从规则来看,它跟歌留多没什么差别,只是纸牌变成麻将牌而已。麻将牌就是有厚度的纸牌。证据就是,歌留多也写做骨牌啊。骨牌,这指的就是骰子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了?结果老师好像也被自己搞到不晓得是想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只是不断地辩称,「是一样的,一样的!」他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成一样才甘心。
  「总之沼上,你想要在较量中赢过我,也是作梦。」
  「哼……你能那样一脸得意,也只有现在了。」我嗤之以鼻。
  确实,老师知道非常多无用的事。姑且不论那是不是正确知识,一旦谈论起来,源源不绝的资讯就如同怒涛般泉涌而出,教听的人搞不懂究竟是有益还是浪费时间。
  可是这位大师与喝酒赌博买女人无缘。因为他从早到晚脑袋里只想着妖怪,就像个妖怪精,我实在不觉得他有空闲去玩。相较之下,我过去曾经玩花牌玩到都怕了。
  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娱乐。我们前线的杂兵除了花牌、将棋以外,没有其他乐子。
  我的部队特别风行花牌。
  可能是因为直属长官是个江湖艺人,老兵里也有人曾混过黑道的关系。战况平稳的时候,我们新兵接二连三被长官叫去,从早到晚,每天陪他玩花牌。
  想赢也不能赢。
  陪长官玩游戏是很难赢的。不,并不是说有不可以赢过阶级高过自己的人的规矩。
  而且也不是说长官太蛮横,输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当场揍人或怒骂。不管怎么样,这只是娱乐,游戏是游戏,和军务无关。
  可是还是无法轻松地去玩。
  无论表面上说词如何,胜负多少总是会留下疙瘩,而这些疙瘩一定会对将来的军中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大胜长官、不知收敛地喜形于色的轻浮家伙或多或少都会被盯上,结果在各种场合被挑毛病,受到某些惩罚。
  这非常难受。
  虽然只要输了就没事了,但要故意输给对方,比普通地取胜更要困难。
  说起来,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获胜,可是还是难以称心如意,所以才好玩。很少有人会为了落败而与人较量,有时候就算想输,还会不小心赢了。不,愈是想输,就反而会赢。
  可是,
  此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想赢却赢不了,想输却输不了,这只是表里两面,其实是同样一回事。机率是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所以游戏才好玩,那么以输为目标的赌局应该也颇有趣吧。
  只要把规则想成巧妙地输给长官就算赢,这样就行了。
  像这样换个想法以后,与长官玩游戏就再也不让我感到痛苦了。
  这是……该如何巧妙地落败的游戏。
  说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露骨。万一故意落败这件事曝光,会引来对方大怒,真的会挨揍的。
  必须尊重对方,维持认真决胜负的态度,并且装出力有未逮、运气不佳而输这样的样子。
  我拼命锻链自己的本事。
  首先,我学到辨认纸牌的技俩。因为是在军队里,没有新的花牌。牌都玩到破旧了,不是缺角就是有折痕,或是褪色。我将整副牌都背起来了。我锻链到只要看牌背,或是靠着摸到牌的触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的地步。
  这算得上是耍老千了。
  当然,是为了落败而耍的老千。不会有人想到竟会有人为了求败而耍老千,所以很难被抓包。我利用这不容易露出马脚的特点,磨练演技,以防被识破老千。结果我成了输牌的大师。
  这若是为了求胜的老千技巧,我一定无法学成吧。因为是为了落败的老千技巧,我才能够毫无罪恶感地去做。
  很快地,我们接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
  其他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也不感到悲伤。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高兴。若要说的话,当时我的心境接近自暴自弃。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莫名亢奋,回到内地前的一段期间,我们也不停地玩花牌。当时我反过来运用学到的技巧,大赢特言吼。
  我有了奇妙的自信。
  不知是否这样的自信影响,奇怪的是,即使换了别种牌,我也很少输。
  这真是古怪。
  我应该只有使用记住细微特征的那副牌——我们部队的破烂牌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够巧妙操纵胜负才对。
  原来即使不要老千,我的手腕也变得相当高明了。
  我大概是学到了获胜的窍门,或者说训练出胆量了。
  ——玩花牌的话,我不会输。
  至少我不会输给这家伙。
  赌博不是靠知识。确实,有时候知道得愈多愈有利吧。可以拟定战略,运用智慧迎战,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候,知识不会碍着什么。可是光有知识是没用的,赢不了。那么输赢全靠运气吗?我认为不是。确实,是有依靠偶然的部分,但也不能全靠运气吧。运气是自己招来的。我认为能够唤来运气的……还是胆识、放手一搏的气魄。碰到一较高下的场面,我会无条件地激动起来的这种体质,也是来自于这个时候的体验。
  胜负……靠的是气魄。
  我观察老师的样子。他毫无气魄可言。弛缓到了极点。硕大的肚皮上下起伏着。
  看来他说完想说的话,回路就中断了。
  这种时候的老师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什么也没想。刚才只是碰巧花歌留多——塔罗牌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脑袋回路不晓得错接到哪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罢了吧。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的脑中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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