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1-7-第3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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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罗兰——跟你说实话吧,小时候我从儿童滑雪板上摔下来无数回,都比这个惨多啦!”
“一切都好,结局就好,”乔·柯林斯也这么说。他用那只好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确信她真的没摔伤,随后就帮着捡拾四处散落的东西,拄着拐杖吃力地弯着腰,细长的白发垂在了红彤彤的脸庞上。
“不,不用,”罗兰说着,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会收拾的,您会跌个屁股蹲儿的。”
听了这话,老人又爽朗地大笑起来,罗兰也真心诚意地笑了。小木屋后面的那匹马也嘹亮地吼了一嗓子,仿佛在抗议他们自个儿找乐子。
“‘跌个屁股蹲儿’!伙计,这句笑话真逗!我一点儿不明白我的屁股蹲儿是什么,可还是很逗!可不是嘛!”他帮着苏珊娜拍打皮衣上下的雪,这当口,罗兰忙着捡东西,重新堆放在凑合用的拖板上。奥伊也去帮忙,叼着几包扎好的肉跑来放在拖板上。
“这小东西可真机灵啊!”乔·柯林斯由衷地赞叹。
“他可是个好旅伴。”苏珊娜也这么说。她现在心满意足了,因为他们在这岔路口停下来了;因而没有错过这么个幽默感十足的好老头儿。她伸出戴着笨重手套的右手,“我是苏珊娜·迪恩——纽约来的。丹的女儿。”
他也伸出手,并且摘了手套,两人握了握。尽管他的指关节肿大如树瘤,握手却相当有力道。“纽约,是啦是啦!嘿,我以前也是在那地儿的,我自己。还在阿克伦、奥马哈和旧金山待过。亨利和佛罗拉的儿子,如果你觉得挺在乎出身,我就得这么说啰。”
“你是从美国那边来的?”她问。
“哦上帝啊我是从那儿来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答,“要是他来说,那就是数也数不清。”他用那只好眼睛眨了一下;坏眼睛仍旧瞪着白茫茫的荒废视野,也仍旧没一丁点儿活气儿。他转身对着罗兰说,“那么你是谁呀,我的好伙计?要是你不告诉我你叫啥,我就会像对别人一样把你叫做我的好伙计,除非有特殊情况,人数太多的时候我也会用贝希这个名儿,通常来说,我手里这根拐杖就叫作贝希。”
罗兰在笑。苏珊娜心想,他不笑也难。“罗兰·德鄯,来自蓟犁。斯蒂文之子。”
“蓟犁!蓟犁!”柯林斯惊得瞪圆了他那只好眼睛。“那可是个来自远古的名字,可不是嘛?一个该写在书本上的老名儿!圣彼得啊,你一定比上帝还老了!”
“有些人是这么说。”罗兰表示赞同,现在他不止是在笑……而是热情地展开笑颜。
“那这位小朋友呢?”他又问,弯下了腰。柯林斯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两块水果糖,一块红的,一块绿的。圣诞节的颜色,苏珊娜顿觉似曾相识。这阵恍惚的感觉像阵风般拂过她的思绪,又悄然离去。“小朋友,你叫啥呀?他们叫你回家的时候都怎么喊你啊?”
“它不会——”
——再说话了,虽然以前它会说一点。苏珊娜刚想这么说,可还没等她开口,貉獭就喊出来:“奥伊!”这声回答清楚而坚定,就像以前它对杰克说话时那样。
“好孩子!”柯林斯说着,把水果糖扔进了奥伊的嘴里。随后,他伸出那只节瘤肿大的手,奥伊抬起前爪去蹭。他俩也握了手,在奇之巷和塔路的交叉路口进行友好会晤。
“真是没想到。”罗兰和气地说道。
“到头来我们都会遭天谴的①『注:罗兰此前说的是“I'll be damned”,表示对奥伊再次开口的惊讶,也有“遭天谴、下地狱”的意思,所以老者这么说。』,我估摸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光束。”乔·柯林斯说着松开了奥伊的小爪子。“但不是今天。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们应该到暖洋洋的屋子里去,喝着咖啡聊聊天——因为我还有点咖啡呢,说真的——或者来壶淡啤酒也成。我甚至还有混合酒呢,蛋奶酒,应该就是叫这个名儿吧。我自己喝起来觉得挺来劲儿的,特别是朝里面洒几滴朗姆酒之后,可谁知道呢?大概有五年甚至更久了,我其实一点儿味觉都没有。迪斯寇迪亚的空气彻底毁了我的味蕾和鼻子。不管怎么说吧,你们意下如何?”
“我觉得那实在他妈的太棒了。”苏珊娜说。她极少这么意味深长地说话。
他乐呵呵地拍拍她的肩头。“一个好女人就是无价之宝!我也不知道这话是莎士比亚说的,还是《圣经》里头的,要不然就是他们合起来——
“呃呃,栗皮儿,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去了?你以为自个儿要去哪儿呀?你是想来见见这几个客人,是不是?”
他的嗓门渐渐压低下去,变成怒气冲冲的一团低语,似乎是那些孤身生活、身旁只有一两只宠物的人所特有的说话方式。他的母马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走来,柯林斯一把摁住马脖子,有点粗鲁却透着爱意地拍了拍它,但苏珊娜却打心眼里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陋的四足动物。她的好心情都因此退去了几分。栗皮儿的双眼都瞎了——不是一只好一只坏,而是双目失明——并且骨瘦如柴。这匹母马走动的时候,每根骨头的动作似乎都紧贴着长着癣瘢的皮暴露出来,苏珊娜简直担心哪根骨头就此戳出了皮毛。有那么几秒钟,迪斯寇迪亚城堡那黑漆漆的地下甬道里噩梦般的回忆在她头脑中泛起:黏腻滑动的声响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还有骸骨。满地的骨头。
柯林斯似乎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些什么,因为当他再开口时,几乎是自卫般地解释。“我知道,是匹又老又丑的母马,但是当你变得和她一样老的时候,我觉得,连你也赢不了多少美貌了!”他拍着老马伤痕累累的脖子,又拉着稀疏无几的鬃毛,好像要把那些毛连根拔起(不过,栗皮儿没显出疼痛的样子),就这样牵引着它往小木屋走回去。就在这时,即将袭来的暴风雪里的第一片雪花终于飘了下来。
“来吧,栗皮儿,你个老不死的草肚子、造粪机,你个走不动路的老母马,你个迷了路的四条腿的麻风病人!你闻不到空中有雪花味儿吗?因为我可以,我的鼻子多年前就搬家去南方啦!”
他转身看着罗兰和苏珊娜,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喜欢我煮的东西,我是说真的,因为我觉得这场风雪足足得吹上三天三夜呢。没错,要等魔鬼之月再次露脸,至少还得三天!可是我们相见很高兴,说真的,我赌上我的表和委任状!可你们甭用我的老马来评判我的好客心!嘿!”
我是不应该,苏珊娜想着打了个小寒战。老人转身走了,罗兰却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她。她微笑着摇摇头,好像在说——没什么,可是显然,不是没什么。她不想告诉枪侠,这匹走不动路、两眼蒙着厚厚白翳的老马那皮包骨头的模样令她胡思乱想了一番。罗兰从来没说过她是只笨鹅,所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可不想让他有理由这么说——
仿佛听到了她头脑中的想法,老马向后扭了下脖子,还对着苏珊娜露出仅剩的几颗牙。栗皮儿骷髅般的脑袋上凹下一双流着脓液的瞎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母马好像在笑,吓人的笑。它对着苏珊娜呜一声尖叫,仿佛在说:小黑鸟儿,好好想想你自个儿以后的模样吧;等你们上路了、送命去了,我还会在这儿活下去哪。这时,狂风卷起旋舞的雪花打在他们脸上,压着积雪的冷杉林里传出飕飕风啸,柯林斯的小屋屋檐下也卷起几道风雪线。狂风就消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加强力道猛烈吹来,风声尖啸,活像人类悲悯的哭声。
5
外屋的一侧是鸡笼,另一侧就是栗皮儿的马厩,地上铺着一层干草。“我可以爬进去,叉点干草放下来,”柯林斯说,“可是每次都得搭上我的性命,都是这条废腿闹的。喔,德鄯先生,我不能勉强你帮一个糟老头子,可是如果你不……?”
罗兰二话不说,就爬上靠在马厩栏杆上的木梯,用叉子挑下干草,直到柯林斯说已经够多了,哪怕暴风雪刮上四天,栗皮儿都足够吃了(“你只要瞅它一眼就知道了,它可不会像波兰混蛋那样吃到撑。”他说),枪侠这才下来,跟着柯林斯走几步回了小屋。堆铲在房屋两边的积雪已高及罗兰的头顶。
“欢迎光临寒舍,”乔说着招呼他们进厨房。虽然厨台面板看上去是多节的松柏原木,但其实是一套塑料制品。苏珊娜走近时便看出来了。屋子里又暖和又舒服。电炉子上标着“洛斯科”,她从未听说过这个牌子。冰箱则是阿玛纳牌的,拉手上面还有个特殊的小拉门。她凑近了去看,看到一行小字:神奇冰块。“这东西能造冰块?”她兴奋地问道。
“唔,不行,准确地说不是它来造,”乔回答道,“美人儿,造冰块的还是冰箱冷冻室;门上那东西不过是让冰块掉进你的饮料里。”
她对此颇感兴趣,乐得大笑起来。她朝下一瞥,见奥伊正扬着脑袋冲她亲昵地笑,这下子,她笑得更开怀了。身边有了现代化生活设施,这间厨房甚至让她有点儿想家——多么熟稔的居家氛围啊:有糖、香料,以及每样美好的东西。
罗兰则抬头关注着日光灯管,柯林斯点点头,说:“没错,是这样,我这儿有电。还有暖气炉呢,是不是挺不错的?而且,从来都没人给我寄过账单!绕到屋子另一边,你就能看到发电机啦。本田牌的,安静得像是星期天早上!就算你爬到机箱上去听也听不见啥,只有轻轻的嗡嗡嗡嗡。结巴比尔换过丙烷箱,还会在需要维修保养的时候就去维修保养,自打我到了这里之后他只去保养过两次。啊,不对不对,老乔撒谎了,老得都快死了。是三次,一共有过三次。”
“结巴比尔是谁?”苏珊娜问出口的时候,刚好罗兰在问:“你来这儿有多久了?”
乔·柯林斯大笑。“一个一个来,我的新朋友们,一个一个问!”他刚才把手杖放在旁边了,现在正费力地脱大衣,全身重心落在了瘸腿上,他低声怒骂一下,险些跌倒。差一点就跌倒了,要不是罗兰稳住他的话。
“多谢你,多谢,多谢。”乔说,“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不?我可不止一次鼻头朝下摔在这些个硬地板上啦!不过,既然你让我免于跌倒,我就先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奇之巷的怪老乔,到这儿得有十七年了。我不能承认这些年过得棒极了,惟一的理由就是,时间流逝得很滑稽,见他的大头鬼,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明白。”苏珊娜说,“相信我,我们都懂。”
柯林斯现在开始脱毛衣,一件脱完还有一件。苏珊娜一开始以为这是个健壮的老头儿,现在却一层一层剥成了个瘦子。她这才明白,他身上看似强健的部分都不是肌肉或脂肪,只是填料儿。他倒不至于像他的老马那样皮包骨头,但显然绝不“健壮”。
“现在,来说说结巴比尔。”老人把第二件毛衣放在一边,但嘴巴没有停,“他是个机器人。打扫房间之外,还要维护我的发电机正常运转……当然啦,铲雪筑雪堤这样的事情也都是他来做。我刚到这里时,他只不过偶尔结巴一下;可现在每说两三个词儿就开始结巴。要是有一天他倒下了,我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苏珊娜听来,他的语气有点异乎寻常,似乎根本不担心那种事情会发生。
“也许他会好起来的,毕竟,光束又回复正常了。”她说。
“他大概还能再支撑一阵子,但我真的不觉得他会好起来了,”乔说,“机器不会像生物一样痊愈。”他终于脱到了贴身的保暖汗衫,脱衣大业就此终结。苏珊娜深感欣慰。光是看看老马肋条支棱在灰色毛皮底下那副可怖的样子就足够了。她一点儿不想看到老马的主人也露出同样的光景。
“脱下你们的大衣吧,还有绑腿,”乔说道,“我去准备点蛋奶酒,或是随便什么你们会中意的东西,一两分钟就够了,不过首先我要带你们去看看我的起居室,因为那可是我的骄傲,说真的哩。”
6
起居室地板上铺着碎布地毯,看起来就像是霍姆斯奶奶家里的那种,还有一张“懒骨头”躺椅放在桌子边。桌子上堆着好多杂志和平装书,还有一副眼镜,以及一只棕色小瓶子,上帝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药水。屋子里还有一台电视机(若是埃蒂和杰克也在这里,会一眼认出电视机架下面的格子里还放着一台录像机),可苏珊娜实在想不出来:老乔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看到电视节目。但是,令苏珊娜全神紧张的——罗兰也是——是一面墙上的照片。照片用一只大头钉钉在墙面上,歪歪斜斜的显得过于随便,但在苏珊娜看来(至少,她这么想)那简直无异于渎神。
那是一张黑暗塔的照片。
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向着那照片快速挪动过去,几乎没感觉到碎布地毯上的团团结结硌得手掌生疼,随后又伸出两臂,“罗兰,举我起来!”
他将她抱起来,这时候她发现他脸色大变,几乎没了血色,只有两只眼睛在脸颊上放着光。那双眼睛熠熠闪亮。塔的背景是黄昏天色,即将坠下的夕阳将塔后的山野涂抹成橘红色,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小窗户清晰可辨。有些小窗里还透出昏暗可怕的光晕。她还能看到那些阳台,每隔两三层就会有一层阳台,和塔楼相连的低矮黑暗的小门全都紧闭着。也都紧锁着,她对此毫不怀疑。塔楼之前便是一片玫瑰地,坎-卡无蕊,幽暗着,但即便在暗影中还是显得美丽迷人。大多数玫瑰都映衬在昏黑的傍晚光线里含苞欲放,只有少数几支绽开花蕾,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睛。
“乔!”她唤了一声。这一声不比耳语更响亮。她只觉得浑身无力,仿佛她已然听到歌唱的声音,遥远而依稀。“哦,乔!这照片……!”
“没错,夫人,”他显然乐于看到她这样的反应。“这张照片很不赖,是不是?所以我才把它钉起来。我还有别的照片,但就数这张最好看。恰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所以那些阴影好像永远贴着光束的路径而行。也确实如此,我相信你们俩都知道。”
罗兰急促的粗声喘息就在她的右耳畔,好像他刚刚跑完一场比赛,可苏珊娜并没有真的注意到。因为这幅画上的情景令人敬畏地充斥了她的心灵。
“这是一张宝丽来快照!”
“唔……说得没错,”看到她兴奋到这个地步,他似乎有点讶异,“我认为,如果我提出要求,结巴比尔拿来一部柯达相机都没问题,可是我该怎么冲洗胶卷呢?而且,那时候我还想过弄一台摄录机——那就可以用电视机下面的那玩意儿放出来了——可我年纪大了,走不动回头路了,而我那匹老马也太老,没法驮我回来。不过如果我可以弄到,我会拍下来的,因为那地方真的很美,一个满是热心鬼的地方。我听到歌声,都是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朋友;还有我妈妈和爸爸。我总是——”
一阵无力感席卷了罗兰的周身上下。她感觉到了,他的肌肉全都凝滞般的一动不动。随后,他打破僵局飞快地从照片前转过身来,动作快得让苏珊娜一阵头晕。“你去过那里?”他问,“你曾经去过黑暗塔?”
“我确实去过,”老人答道,“否则你以为是谁拍的照片?著名摄影师安塞尔·他妈的·亚当斯?”
“你什么时候拍的这照片?”
“是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拍的,”他说,“两年前的夏天——尽管那儿是低地,你们肯定知道的,所以如果雪花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