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女1-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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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高就?”
“一张半死不活的中文小报。”
“这么说,你是在做记者了?”
“混口饭吃罢了。当然,他们愿意帮我办绿卡。”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码头终端。迎着扑面的海风,扶着冰凉的铁栏杆探头望下去,只见脚底黑浪翻滚,暗潮汹涌。
“还是说说你吧,这几年都怎么过来的?”
“唔。”我觉着被人将了一军,也不知道他对我的事究竟了解多少,于是只得含糊地说道,“反正就那样,瞎混呗。”
他静默了一阵,忽然对我说:“你好像胖一些了。”话音刚落,大概意识到用词不妥,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比以前丰腴了。”
我不觉微微一笑,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第二部分:我不可以爱冥冥之中
说到底,我不愿意有熟人介入到我的生活里来,同时窥见我的现状,于是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必和常道谈得过多,表现得过于亲热,校园里大家也只不过才几面之交。于是,我将目光静静地投向大洋深处,投向灿烂星空下一片寂然的虚空。
然而,常道沉甸甸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耳边,而是从辽阔的海域,从苍茫的彼岸一点点传过来:“石玉,我万里迢迢来到美国,你知道为着找谁吗?”
“找谁?我怎么知道。”我一愣,开玩笑地说,“总不会是找我吧。”
他的脸陡地变了颜色,两眼则直愣愣地盯着我,忽然道:“不错,就是为了找你。”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别过脸,略停了停,又道,“我只知道你在洛杉矶。这两年多来,我一有空就到处找你,打听你,差不多跑遍了所有的高校。我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却不料会在这海边碰到你……”
“我没有读过书,一直在打工。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我说,似信非信地望望他,心下很是诧异,“我既不欠你钱,也不曾与你有约,找我何干?难道是吴源托你?”
“为什么?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昨晚我还在问。我只知道我从外地实习回来后的那晚,才听说你已经离校,并且已经和吴源分手了。我忽然就觉得丢了魂,失了魄似的……似乎生命的一部分也已经不存在了。我就不顾一切地———”
我心里一格登,“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说,打断他的话,声音出奇地冷静。
“你听我说,我决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真的,我相信,冥冥之中我们的确是有牵连的。所以,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做你最忠实的朋友和伙伴,陪你走过漫长的人生之旅……”
“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没有人能陪伴我的,我的路只能我自己去走。你大概也听说过了吧,我是个不完整的女人……”
“不,不要这样说。”他说,猛地伸出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又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就是因为这才来找你。真的,石玉,你不要沮丧。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这世界上也一定会有一份独一无二的真情陪伴你。”
我冷冷笑了:“好了,常道,别再说了。这世界上我最怕的便是真情二字,它会让我承受不起。对不起,我有些冷了,你也别再说傻话,别胡思乱想了,早点回去吧。真的,我实在不值得你花这么大的心力来寻找。”说着,我站起身,预备离去。
常道见状,只得也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你可能有些误会,石玉,我只是想做你的一个可靠的朋友,知心的朋友,忠实的朋友……”
“那我谢谢你了,我会记着的。只是我也想告诉你,这几年下来,我已经很平静了,我不想再撕开自己的伤口,也不想再有往事。过去那个石玉,你认识的那个石玉,早已不见了,消失了,死亡了。我现在有个英文名字叫Fanny。很多人都错喊成Funny,也挺好,我也想让自己愉快点,多一点笑容,哪怕只是有些辛酸的黑色幽默……”
他便不复多言,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好吧,再见了,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我完全一副外交辞令的口吻,并朝他伸出右手。
他迟疑地握住了,那是一只坚硬有力但却固执的手。然后,他说:“我送你。”便默默地伴陪我走回停在马路边的汽车旁。
“我能有你的电话吗?”看我就要上车了,他问。
“当然。”我嘴里应着,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但看到他的目光执著地期盼着,心一软,还是给他了。他忙拿笔记在掌心,同时也将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别人的名片上递给我。
波音747飞机又一次将我抛上万米高空。
想起常道在送我到安全检查通道前的进口时,曾将一个白色的信封塞到我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并嘱咐我等上了飞机后再看,我忙设法将那个信封取出来。里面有几张蓝条子的文稿纸中还夹杂着一叠百元的美钞,数一数共有二十张。这封信我在十四个小时的旅途中读过数遍。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原来常道从中国追到美国来,是因为我特别像他的妹妹海蓝,海蓝在一次游泳中溺水身亡,那次是常道带她去的,常道为此内疚不已,发誓要将将对妹妹的爱补偿在我身上。
在离别了近四年后,我又回到了故园,踏上了故土。
当人力三轮车载着我和两件行李箱驶进我们家那条小巷时,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嘭嘭嘭”地猛然一阵狂跳。姑姑似乎也有心灵感应,早已抱着猫咪守候在院门口,见到我,忙颤着小步远远地迎过来。
“姑姑!”我喊一声,立时热泪盈眶,不等三轮车停稳,便跳下车,奔过去抱住她。
姑姑的兴奋和激动是难以言喻的。从到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挖空心思,变着花样烧出各种各样的家乡特色小菜给我吃。虽然主要是吃素,但也特地为我多加几样荤菜,例如金针蘑菇烧肉,红烧狮子头,糖醋鲤鱼等。后来,又忙活着为我包粽子,做年糕,搓汤圆……而当我津津有味地一样样品尝时,她总是笑容满面地望着我,关切地问:“好吃吗?”见我不住地点头,便又催促道:“那就多吃点。”然后又说:“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我给你买,给你做。”
看到姑姑精神不错,脸上的血色也很好,可以说是红光满面,我也相当放心。我想,她头疼的毛病,大概是因为对我思念过切而引起的吧。
回家四五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姑姑坐在大门畔唠嗑时,我郑重向她提出:“姑姑,天气已经转暖了,正是旅游的好时节。我看你最近身体也还不错,打算带你出去走一走,好好玩一玩,你看怎么样?”
姑姑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愣,道:“玩?去哪里玩?”
我佯作思考了片刻,然后道:“就去北京吧,既是首都,又有许多文物古迹。长城啦,故宫啦,还有天安门什么的,我可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做梦也想着要去。”
“可那得花多少钱啊!”姑姑忍不住咂了咂嘴巴。
“看看,你又操这些心了。”我噘起嘴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身上带回来的支票,存到银行里去,我保你今生今世也吃不完用不完了。再说我本来就想带你去上海好好检查一下身体的。现在改去北京,那里的医院只会更好……”
姑姑听我这样说,似乎也记忆起我这次回国,身上一共带了两万美金(在我们那个小城,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于是也就欢欢喜喜地首肯了。“好吧。就听你安排,咱也学刘姥姥进大观园,到皇宫里走一走,逛一逛吧。”她说,忽然觉得有些累,又说有些想吐。我以为她是因为坐在门前吹风着了凉,就劝她回房休息。但她手撑着方凳两侧刚欲站起,头却朝下轻轻一垂,身体紧接着前倾,我还不及搀扶,她早已咕咚一声扑倒在地。
我大惊失色,慌忙喊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同时赶紧弯下身试图将她扶起。未料才一接触到她的裤子,便发觉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及至我将她抱入里间她的竹席床上放下,又发现她大便也已失禁,同时口歪眼斜,神志不清。我知姑姑素爱清洁,于是匆忙从外间端来半脚盆热水,帮姑姑洗净下身,又换上干净的衣裤,这才赶紧跑出门去,请一个邻居帮着到前面大街上喊来一辆机动三轮车,火速将姑姑送往县人民医院。
姑姑原来是脑中风了。
第二部分:我不可以爱自己的身世
我通过急诊室医生了解到:原来姑姑的头痛,以及忽然红光满面,其实都是脑中风的先兆。
我一直日日夜夜守护在姑姑的病床前。到第三天的下午,我不经意地忽然看到姑姑又一次从昏睡中睁开眼。她的眼珠依然是红红的,但脸部痛苦的表情却多少有所缓解,甚至变得有些安详。后来,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我猜想她大概认出了我,可能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便俯下身去。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便又疲倦地闭上眼。终于又轻轻地一歪头,静静地离开了。
在我人生的旅途中,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无常的莫测和恐怖。
我也恍惚觉得,我来这世界上走过一圈以后,忽然又回到了孤独的木脚盆中,重新漂流在茫茫无际的浊水中……
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去?
洪水为什么没有吞噬我?灾难的利齿为什么又不肯放过我?
我心力交瘁,不敢正视姑姑留下的每一件遗物。让我更加无力承受的是,从姑姑专门留给我的一封信里,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生身的母亲竟是我在乡下见过的傻女,而且,这个傻女竟然还被人轮奸过……这么说,我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来路不明的杂种和野种了。可是,这一来,那个曾给了我生命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播种者,我究竟应该称他为父亲还是强奸犯呢?他究竟是我的恩人还是仇家?
这真是个丑陋、龌龊的世间……
我预备要回美国去了。
收拾行装时,我无意间从一本旧日记簿里见到一张吴源多年前的小照,大概还是他初中毕业时拍下的。小照是黑白的,且早已发黄,但他的牙齿还是那样洁白,笑容还是那样纯净,意气还是那样风发……
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这个曾给过我纯真的友谊和甜蜜的爱情的人。我也思念他那宽厚的胸脯和坚实的臂膀,那曾是我身心疲惫时最美好的慰藉。他没有错,从来没有。是我要离开他的,是我决意将他放弃。可我为什么要连同他纯真的友谊也一并割舍呢?他的身体现在好吗?婚姻美满吗?幸福吗?宦途顺利吗?……
失去姑姑的巨大伤痛,曾促使我一度打消去北京的念头。但是现在,在我计划着马上就要返回美国时,这念头却突然死灰复燃,并且越燃越炽……
北京在向我招手,吴源在向我招手。
车到北京,我在前门附近安顿好住宿后,并没有照原先预想的,马上就给吴源打电话,与他即刻取得联系,而是稍事休息,便去天安门广场独自游逛了。
广场上风和日丽,游客多如过江之鲫。我先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驻足瞻仰,接着又登临天安门城楼放眼远望,最后则在紫禁城里东游西荡……
然而,我还是感觉着失落。我在这重门禁地里,决看不到皇宫的金碧辉煌,也看不到御花园的繁花似锦,目之所及,都是我自己的影子,都是繁荣过后的萧条和荒凉……
我甚至还有一种错觉,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也成了这紫禁城,千百年来一直静卧在燕山脚下,虽然高贵,却经久地散发着缕缕幽闭和禁锢的气息……
我后来重又回到太和殿前,在丹陛的仙鹤旁默默站立,远眺我的来路。
渐渐地,重门,禁地,如织的游人,春风和骄阳……忽然在我的视野里模糊起来。我的心收缩成一团,我的眼欲睁还闭,我的身体也开始漂浮起来,好似骑乘着仙鹤在紫禁城的上空云游,恣意鸟瞰太和殿前烟雾缭绕的景象,欣闻那儿飘来的阵阵松柏和紫檀的清香……
然而,尽管是在无垠的天空中,仍然还是有一条大坝横展在我的面前———厚厚实实,层层叠叠,绵延无际……
忽然,身后有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一大群日本游客,正从太和殿门前蜂拥过来,目光齐刷刷地奔向我身旁青铜铸就的仙鹤。
我于是抽身便走,未料却和身后走来的导游小姐撞了个满怀。
我刚要说“对不起”,喉咙忽然噎住,张开的嘴巴一时也僵冻住。
原来是尹华!她头戴一顶遮阳小红帽,身穿一件米黄色休闲装,脚蹬一双白色耐克旅游鞋,左手擎一面半白半红的三角小旗……
“是你!”———我们一下子全愣在当地,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听到那群日本游客在招呼她,她才匆匆地对我说:“等我一下,我就来。”然后急急地走过仙鹤那边去,大声地向那群日本人哇里哇啦讲解起什么。虽然是日语,但我从她的手势能够明白,一定是关于仙鹤的来历和故事。那些日本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爆发出一阵阵赞叹声。
我走到一边去,仔细打量起尹华的侧影。她似乎瘦了些,下巴看上去都有些尖了,但胸脯却无端地比以前丰满和突出。此外,她似乎也成熟老练多了,举手投足,说话的声音,看人的目光,全然褪尽了当年的稚嫩之气……
“我住北京饭店,这上面有我的房间和电话号码。很抱歉,我这次带的这个团行程安排得太紧凑,脱不开身。可能的话,你晚上十点以后给我一个电话,我们聚一聚,聊一聊,好吗?”我正凝神沉思间,尹华已然快步走到我面前,并将一张名片塞到我的手上。然后,还未等我完全醒过神来,她粲然一笑,挥挥手,说声“回头见”,便又一阵风地卷回她所带队的旅游团中去了。
我张着嘴,立在当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没入那群日本人堆里渐行渐远,终于漫涌过太和殿西侧的墙脚,怅然若失。
第二部分:我不可以爱北京饭店的大厅
晚上十点一过,我依约给尹华打去电话。
“哎呀,你怎么才打来?我从九点以后就一直在等,都等得快急死了。”尹华一听出我的声音,就急急地道。
“是你要我十点以后再打的呀。”我于是说。
“嗨,你其实可以早一点打的。我九点以后就没事了。也怪我,没向你要个电话号码。我其实是不敢,怕你还记恨我,早知道……好了,不说废话了,告诉我,是要我去你那儿呢,还是你来我这里?”
我想到自己的住处和北京饭店的条件自然不好比,于是便道:“还是我去你那里吧。不过,对你方便吗?”
“方便,方便,我住一个单间房,你晚上不回去,睡我这里也可以。只是最好你把护照带在身上———我想你肯定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吧,这玩意可以糊弄糊弄门口的警卫,让他们对你客气点,少点麻烦。不过也不要紧,我会在大门口等你的。快说吧,我还没问你,你住在那一家宾馆?远不远?”
“我就在前门附近。”
“那太好了。很近的,你打个的,我想十分钟都用不了。你快出门吧,我这就下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