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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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并没有沦丧,只不过人对它失掉兴趣而已。
这是爱莲的表姊在送给她生日礼物上的题字。那是一本书: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随即,扉页里掉出一张纸:爱莲:这本曾经是我钟爱的书,现在它是你的了。现时出版的读物,扉页里闻到的不是浓浓的咖啡、酒、美食或毒品,便是保险套,淫水和精液。我们哪里还需要再去读莒哈丝、昆德拉、e .e .cummings、劳伦斯或是詹明信? 大师的精髓早已进入我们每日身体力行的生活实质。我们甚至活过他们的经验、想象和智力。想不到吧? 那个时代的颓废、美、骚动和思潮,全变成我们时而多彩多姿时而烦闷得要死的现实了。现在,大师反倒要追着咱们后头跑。
祝你生日快乐念慈 3.9 他忍不住嘀咕:这算什么生日礼物——除了这张漂亮的包装纸和丝亮花球还像个样之外,但也没用了,已经被撕得稀巴烂。一本破书有啥好包装的? 不如寄个——像她信上说的——有关酒、美食、毒品和性的读物,还来得受用些。.嘀咕归嘀咕,他还是随手翻了翻。爱莲的这个表姊到底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闲心读这个? 此刻,电视屏幕上扰扰嚷嚷一阵阵骚动,处处是标语,人头上绑着白布条,声嘶力竭的喊叫仿佛山崩似的震动。也难怪她,在美国嘛,恐怕是那种周末烤烤苹果馅饼,平常不是收看Charlie Rose就是c —pan2一票无聊作家,不开车则罢,一上车便扭开古典乐台,并以卖弄深奥英语为乐,明明过得极端失衡和无趣,却还自以为生活踏实、很有品味的女人。
包裹里除了生日礼物,还有个黄牛皮纸的大信封袋。打开来,竟是一叠旧信!
二
念慈包裹寄达的那个早晨,正是大选后,五十万义愤填膺的人潮沸沸腾腾抗议的当天。在电视鸟瞰镜头的俯视下,五十万人像灌香肠一样,人头仿佛碎肉粒,粗粗肿肿灌满偌大的广场和周边的几条街道。不管镜头如何移动,都无法逾越肉粒移动的范畴。
爱莲一大早连咖啡都没顾上喝便迈出家门。她来到忠孝东路、光复路口的时候,街道上已满满是人。前面一片黑压压,后面人潮还是不断地涌来。没有谁招呼谁,大家各自跟着前面人的步子,很自然地走成粗壮的一列。
四面八方全是移动的躯体,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脚步和鞋子,已经开始有节奏地喊着口号了。有义工在分发小旗和雨衣。
她去取了一份,立刻在下一轮口号中举起旗帜跟上呐喊:立即验票,当选无效! 一种沉痛的热切和愤慨由胸腔进发出来,走进人群竞如此令人振奋,仿佛是自体的延伸,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呼吸和脉搏。
被潮水吞没一般,她立即被人群的大波大浪吞没。一时间,有种久已不曾有过的亲狎,眼眶红胀发热,哽咽中狂吼不住:要真相,拼公道! 自己的声音变为雄壮的怒吼,随着口号举起挥舞的手臂与人潮的动作全然一致,仿佛一波轩然而起、汹涌着愤然前进的浪头。
许多人哭了,眼泪混合雨水,这才注意到有雨,但是没有谁在乎。几十万人边走边喊,鼓动一波波肉臂的浪涛,再没有比这个更激荡人心的了。更多的人从不同的街口涌人,加入到行列里面,他们的队伍不断地增长粗壮,密度也更大,行进的速度因而缓慢下来。
但是从电视屏幕上,怎么看,人都像灌满香肠的肉粒。那种缓慢的游移、流动,更像极了肉肠受到挤压后的蠕动。
如同其他四十多万颗肉粒一样,她一厢情愿地希望借这次示威游行的火力,把用卑鄙手段当选的人拉下马来。尽管前一天晚上阿达跟她吵到嘴干,仍旧说服无效。
“不要那么输不起好不好? ”阿达横起眉毛,“一口咬定当选有阴谋! 你不是动不动说要给别人一些‘不被怀疑的权利’吗? ”
“‘不被怀疑的权利’跟‘立即验票’又不冲突! “她大叫着响应,“选票差额小到一定百分比本来就应该自动验票的,为什么不肯? 你们怕什么? ”
“不是应不应该,是还没有这样的机制! ”
“所以要走上街头,才会建立机制! ”
一个晚上翻来覆去,仍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们也像这岛屿上众多夫妻家人朋友,为了支持选举各站一边,早已吵翻脸无数次了。
三
此刻,阿达虽然面对电视,但很明显的,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这只包裹上了。
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在冲水的那一刻他果断地做出决定。
或者,并不是禁不住偷窥的诱惑,只想打打岔,从政治紧张中舒缓一会。与其把这个美好的星期六花在电视前看这场输不起的选举的示威,还不如消磨在这个远从美国寄达的邮包上。
他随意抽出一张信笺,迟疑几秒钟,开始认真读起来:……那时,曾住一间位于台北近郊,老式公寓的楼层。
有一面装了铁栅栏的窗,总是将灰苍的天空打上黑粗线的格子。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爱将那里比喻成洞穴。仿佛自己是一匹浪迹草原的野狼。
那段时间有过两个男人,或者是两个男人有过我。喔,不对,其实是三个。……
原来是爱莲写给她表姊的一堆旧信,不只如此,应该是爱莲透露秘密的私人信件。出于不明的原因,念慈却把它们原封寄回给爱莲。
只是……他沉吟思量着:以目前这种时而冷战时而吵闹的僵局看来,偷窥爱莲的秘密信件,一个弄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捅出更大娄子甚至决裂不是没有可能。他太清楚爱莲,两人关系稍有那么点不顺心,也能造成她心中巨大的委屈甚至天地变’色的绝望。最近报上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几宗以上的新闻包括统计数字:某某恋人夫妻或儿媳因政治意见分歧诉请离婚,几乎四分之一的夫妻家人因政治意见闹别扭甚至吵闹不休。他可不想赶这个流行——虽然事实上他们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那四分之一的人口。但是为此而闹到分手,简直就是——套句爱莲的口头禅:实在未免太悚了一点。
他索性关掉电视,到厨房煮上一壶曼特宁咖啡。外面下着小雨,从七楼的窗玻璃向外望去,灰淫淫的天空和玻璃窗上氤氲的雨露犹如一幅抽象的水墨。
打开收音机,正在播放一支约翰列侬的曲子。鼻音低柔,仿佛哼唱催眠曲似的。
Michelle,ma belle,sont les mots qui vont tres bien en .semble。
开头的几句法文唱得真好听:米歇尔,我的美人——这几个字放在一起还真合适……
受到旋律的感染,他不知不觉跟着节奏摇晃起来,这原是他那个年代的歌。手忍不住在大腿上打起拍子。
歌声与吉他配乐突地高昂起来,进发着爱的热力与激昂:I love you,I loveyou ,I love you…
歌声的激动下,他倒有点感伤起来。怀疑真实人生里无法产生出精神的纯粹、爱或柔情,所有浪漫到让人心疼的东西都必须到诗音乐艺术文学里去寻获。靠着它们来建立精神和爱的幻觉。
至于现实,就是眼前黑压压的这一切,还有平庸的生活本身。
随即,他瞄一眼计算机屏幕上正写着( 更准确地说是从参考书中拼凑) 的升等论文。他毕竟还是在自己多年信念建构的支撑下壮大起来了。
管他的,先看完信再说。他再清楚不过,消磨完这堆信,吃一会,睡一会,这一天也就打发过去了。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拥抱:对不起,不小心打开你的包裹。
没事。她笑笑:反正陈谷子烂芝麻。看就看嘛。
这是你希望的反应但绝不会是她真正的反应。他想:妈的,这就是现实。
真会穷紧张,谁知道一天之后情况会怎样? 说不定游行出了乱子,最后还得他去搭救她,好莱坞式的情节一折腾下来,谁还会计较这芝麻小事? 一切也就船过水无痕了。
也说不准她信里根本没什么,到时候打个马虎眼也就混过去。管它,先消化了再说。估计她不会这么早回来。即使她想回,看看这些肉粒,走得动吗? ……那段时间有过两个男人,或者是两个男人有过我。
喔,不对,其实是三个。
公寓前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马路,中段莫名其妙被开辟成一个乱央央的市场。
一天超过半数的时间,市场的那段马路被买卖的人潮占据。没有谁有选择的权力。
只要想到外头,必须通过市场,因此也必需近距离地,穿越人潮和菜肉果摊。
一旦越过市场的版图,耳根顿时清静起来。走到街口,便是搭去台北的车站了。
台北呢,是我唯一能去、想去的地方。
只是去了,往往又急急忙忙从那里逃回来……
他这才注意到日期,原来这封信是最近写的,其余都写在一九九。年左右,早在他与爱莲相识之前。他依照日期的顺序将信整理妥当,开始从头看起。
念慈表姊:先恭喜你,就要做妈妈了。结了婚,你说话的脾气还是不改,大咧咧的,这样怎么去应酬人家的亲戚? 跟丈夫怕不要吵翻天才怪吧。好了,不开你玩笑,我向你道歉,这么久才回信,还害你花长途电话费。
年初我得了流感,回家休养了近十天,现在才恢复,工作无法继续,又辞掉了。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具有能打会拼为自己争立足之地的能力与野心,所以我也认了,现在是彻彻底底的无业、无钱、无爱。
过去几个月来过得很迷糊。不是做梦,但比噩梦更晦涩。一直没有对你讲清楚,不是不愿讲,而是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如今好像明白了,也打算跟你说,那就说它一个痛快吧,只要你想听的话。
我的不快乐,不能说与任祥毫无关系,但主要原因绝不是他。
任祥与我的婚约不值得留恋,是毋庸置疑的事。我们相交才一个月,就匆匆决定了婚事。等他与任妈妈一回美国,我就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个决定了。
任祥有结婚的诚意没有错,在你们大家看来他的条件也比我好得多,他要娶一个像我这样普通大专毕业的女孩,台北何止若干,我应该感到幸运才是。而我们相处的一个月内也还算愉快。可是我们之间缺乏感情,只是双方互觅一个条件相当的婚姻对象。这听起来很合理,但是真正做起来,没有感情的婚姻,那种漠然的感觉实在很残酷。
你若是还不清楚我想说什么的话,那就是:我和任祥有过几次亲昵的关系( 这在我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但它却留给我恶劣的印象。每次在电影里看到那种镜头都觉得很美好、很欢愉的样子。黑夜的梦中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可是和任祥,每次他那双温热黏湿的手占满我的全身,特写的脸面因失焦而变形,像动物一样大口大口舔吻我的时候——还有他无所不到的唾液——就让我窘得要窒息。好像淋了一身脏水,又被堵在暗室的角落里,一直不能擦干身子的那种龌龊。
任祥人长得不难看,高高的,白白的,人家都说他一表人才。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说穿了,就是我们之间没有真爱,整件事做起来像签过一纸合同的交易。
昨天才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就开始给你写这封信,到了晚上竟昏昏地睡着了,等醒来已近中午时分。外边落着小雨,我也懒得出去,只有吃从家里带过来的面包鱼酱。对着那片唯一的窗。我一向恨这里家家装上铁栏,我这儿亦不例外,那片天空,灰蒙蒙的,被打了格子,像片灰白的色块,丝毫没有天空的感觉。
我常常给这种压抑的气氛逼了出去,撑把伞在雨里走个不停,到最远一家杂货店去买份报纸,再踅到另外一家去买卤蛋熏鱼,我就是坏在这个散步的习惯上,才因此陷入了另一个泥淖,这是后话。
也常常在受不了外边世界和受到袭击的时候,带着伤躲回这里疗养。全世界也只有这片地方可以让我厚颜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任祥回去以后,写信来说他希望婚礼的费用我也能负担一半( 在这之前他曾问过我可有积蓄,我老实告诉他这两年才开始存了一点) ,他说这同时也是任妈妈的意思。
因为在美国婚姻是双方的责任与义务,而依习俗,婚礼的费用是由女方负担。但是由于我们是中国人,所以他就取了折中的办法。我说过我们的婚约像交易,而这正巧是交易中没谈妥的那部分。
我刚毕业那几年,薪水低得只能当零用钱,还遇到过发不出薪水的老板,连车费饭费都要自己贴。这两年收入才比较稳定一点,爸妈那里虽然一向俭省,倒也用不着我奉养。但我知道不论如何我和弟弟多少也应尽些义务,所以这一点点积蓄,我本是准备除了给自己办点嫁妆,其余便都留给他们。
任祥这一招令我大感意外,他有家产,又有不错的工作,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为自己成家做了准备,如今却开口要新娘子来负担一半的“婚姻义务”? 我回答他我要考虑考虑,但我不曾告诉他我原有的打算和家中的状况。他见过爸妈,也来过家里,他应该看得出我们的情况。他虽拿美国护照,到底还是中国入,不必我多解释中国家庭的责任和关系吧。
之后,任祥打过几个电话给我,口气虽然委婉多了,却一再固执地重复说明美国的婚姻如何与中国社会的不同,现代男女平等所以应由男女双方共同负担家庭的责任.包括婚礼的费用诸如此类。我只有告诉他我的钱少得可怜,或许他应该与一个财富相当的女子结婚才是。
其实,这件事并非促成取消婚约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我已说过。是在他一回去,甚至还未离去之前,我就感到整件事情的完全不对劲。
就在任祥还对我毫不放松地电话书信一再劝说教育的当儿( 大概未料我会如此轻易放弃他) ,由于我对整件事已厌烦透顶,在一种半逃避半期待的心情下,走进另外一个愚蠢的关系。
现在我忽然看清许多。我觉得人生不管怎样都是自己无法掌握的,似乎还有一种不可抵御的荒谬。比如说:就算去美国和任祥结了婚,只是情况改变了,换一个地方受困,一样的没有出路,说不准还更糟呢。
不知道如何突破这种困境,现在还没有答案。或许要回到一个比较原始的状况,和自然环境搏斗,或在战争里:饥饿,危难,挣扎着要生存,这一切才会不同一些。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说些什么,总之,这是我现在的感受。
P .s .虽然你是为我好,但是拜托,不要再打电话给任家了。
爱莲 1.10.1990
念慈表姊:很喜欢你写自己婚姻的经验,我要把它重抄一遍。对于自己喜爱的文字,我一向至少抄录一遍以上。你知道的,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习惯。
“我和维廉从一开头就有许多距离与差异。虽然我们有如胶似漆的感情,毕竟他并不是我觉得最浪漫的男人。
倒是每天早上,他都像蜗牛一样在我的脸上印下一个个圆圆湿湿的亲吻,我们总是在这种甜蜜的感觉中醒来。那种相互依赖的亲昵是很美妙的。至于两人之间的矛盾我相信每个婚姻里都有,只要不至于强烈到每天吵架,每吵必摔盘子,或连年冷战的地步,大概都是不要紧的。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婚姻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好关系,纵使我们也有令人非常非常气馁的时刻。”
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对婚姻的体会。可惜我最近才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