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怪-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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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田津信三 译/fan
至于我是什么人?这根本无关紧要。问题是这里所记载的原稿,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而且这其中的内容究竟是虚构,还是无限接近现实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是何人,为何而写?
本人吏属某大学附属机构――民俗学研究所,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常有机会访问地方上的村落,做一些实地调查工作。那一次我为调研S地各村离村人员家产处分的现状,赶赴K村,有幸在那儿参观了某旧宅的土窖(至于地名不便在这里透露)。要说这个土窖是民俗学相关资料的宝库也毫不为过,可惜未被许可长时间滞留,也无法自由地四处走动。阅览一些调研所必须的文献,鳞选一些允许借出的、少得可怜的资料,仅止于此。
不过说起这个土窖,还真是一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地方。就连我这个看过各地不下10来处土窖的老江湖,也是头一次体验到那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气氛。打个比方的话,就感觉土窖本身是一个有意识的活物,正不断地窥视我。
就在那时,我在行李侧旁发现了一本略有些破旧的笔记本。笔记本显然与土窖中的其他文献和资料格格不入。我想也许是哪个家人不慎丢失的吧,于是拿着笔记本出了土窖,打算归还原主。
可是,在资料的处理问题上,乡下老式家族所特有的那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让我不得不疲于应付,结果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回来就想起了这个碴。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笔记本拿走,麻烦可小不了,所以想在归还资料的时候,偷偷地一块儿放进去。笔记本就这么丢在一边,直到今天都没好好地看一下内容。
终于完成了资料的整理和分析,也写成了一篇尚令人满意的调查报告。释然之余,随手翻了翻笔记本,惊呆了。笔记本里详细记载了10年前S地一个名为“岩壁庄”的山庄里发生的高中生残杀案。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人物均使用了化名,但原稿所记载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关于那个案子的。
当年我还是学生,无时不在关注这起被媒体疯狂报道的残忍案件。然而,即便是极尽煽情地鼓动起了大众的猎奇心理,最终还是留下了诸多谜团,成为一桩悬案。
现在,可称之为案情实录的原稿就在我的手边。是的,显然这是一个与此案相关的人物,用完全客观的文字撰写的案情实录,除此无他。
可是,越读我的头脑越是混乱。初读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再读三读的过程中,逐渐转化为一种无可言喻的奇妙情绪。原稿绝对不会告诉我真相。读了一遍又一遍,疑问仍是纷至沓来。
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写下这笔记?“岩壁庄”杀人案的凶手又是谁?
下面,给出笔记的全文。
“听说啊,爬这片半面坡的途中,有时明明没有其他人,也会从后面传来‘喂’的一声招呼。”正抬头张望山坡的良子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式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面前这条伸往远处的坡道未经铺设,处处高低不平,仿佛是将人吞噬后留下的遗迹。
“什么呀这是,好恐怖……”
总是像裹腰巾一样紧随良子鞍前马后的直美,脸上已堆出恐惧的表情。
“是不是回头看的话,就会变成石头?”康宏打趣道。
“不是,而是会被朱雀怪吞噬掉!”
一瞬间良子脸露愠色。就算是开玩笑,良子也极其讨厌有人反驳或否定自己的话。不过不爽的表情没有持续多久,她就把矛头转向始终战战兢兢的美代。
“我的行李就拜托你喽。”良子将自己的行李丢到美代面前,直美也马上依样画葫芦。
“还有我的。”先前明美一直在无聊地眺望四周的风景,见此情景理所当然地放下了手中行李。
“唔,女生欺负起人来真是了不得,比朱雀怪还可怕哩。我说你们都带了些什么哪,为什么女生们的行李总是这么多?”康宏揶揄似地看着三个女孩,没有打抱不平的意思,反倒脸带轻薄的笑容,把自己的和身边光太郎的行李一起故作郑重地堆放在美代的脚边,然后飞快地离去。
“啊不,我……”一时之间光太郎想要拿回被康宏抢走的行李。
“哟!光太郎对美代很温柔嘛。你喜欢恐龙?”良子摆出一付细细打量对方的姿态,故意起哄似地说。光太郎随即低下了头。
“只有我一个人不拿出来,这可不公平。”听着袖珍录音机的茂树冷眼旁观,多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毫不迟疑地把行李“托付”给了美代。
“美代,就冲着把你带到这来,你也得好好感谢我们才是,做这么点事情也是天经地义的嘛。”
说话时良子没有回头。她和明美并肩而行,直美紧随其后,康宏走在三人之前,光太郎和茂树则落在后面。
突然,良子回头喝道:“或者,你想变成Y那样?变成一只蓑虫,然后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下去,让大家给你举行葬礼么?”
面对堆积如山的行李,正手足无措的美代瞬间脸色大变。
“我们六人和你是去山庄游玩,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拉你。不过这么一来,你要是变成Y那样可不关我的事哦。”
这番类似形势分析的话就像一个蹩脚编剧所写的台词,是特意说给美代听的,尽管凡当事者无人不知其中的意思。良子抱着双臂俯视美代,脸上浮起傲慢的神色。
反复强调一些所有人、尤其是本人也自知的事情,让当事者坐立不安、无地自容。这样的勾当她干得比什么都起劲。
光太郎多少有些神色不安,茂树则事不关已,其余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充当看客。
Y是这一行人的同班女生,完全被其他同学孤立,也是全班欺凌的对象。尤以良子等人最甚。
至于为什么要欺负她,恐怕没有人能说出明确的理由。非要追究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神情有些阴郁、动作迟缓招人上火、又是个乡下人,居然还长得非常可爱。不过,对他们和她们来说,什么理由都无所谓。总而言之,Y正在不断发送“我是一个可以被欺负的人”的信号,这信号又凑巧让良子们接收到了,如此而已。
“我会搬的。”美代小声嘀咕,又像是在叱责自己。她开始拿起行李往身上背。
“那家伙在自言自语!”直美喜不自禁地向良子打小报告,好似立下了奇功一件。
“美代,自言自语和顶嘴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不是不知道吧。”良子狠狠地瞥了美代一眼,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和明美并肩而行,一边还在谈笑着什么。
“果然一到奥白庄后,就宁静了很多,好啊!”良子兴奋地说,空闲的双手左右摇摆,像是在做广播体操。
位于朱雀连山霰之岳山脚的白庄一带,明治中期被开拓为贵族阶层的别墅地。到了昭和年间,又不断有民间的财阀在这里建造别墅。为了与原先贵族的别墅相区别,遂根据地形关系分别取名为“上白庄”和“下白庄”。
良子的家族世世代代担任朱雀神宫的神官,在当地拥有莫大的权势。现在继承神官一职的是良子的伯父,而良子则与父母住在东京。即便如此,从小到大,每逢暑假和正月良子都会回乡省亲。
良子的曾祖父,在比上白庄更远的地方—几乎接近霰之岳本体的奥白庄,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山庄“岩壁庄”。良子经常洋洋得意地告诉大家暑假时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而现在要赶赴的地方正是这个“岩壁庄”。
尽管公路一直延伸至上白庄的中段,到了夏天旅行旺季时还会开通公共汽车,但看这环绕四周、郁郁葱葱的原生态林,已颇有些深山老林的味道了。
不过,从白庄到神神栉还保留着过去运送木材时使用的道路,近年来又不断输出山菜等物产。因此,略有些偏远的奥白庄除了交通不便外,并非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这个山坡太讨厌了!”良子一如既往耍起小性子,难不成还没走多远就想喊累了么。
另一边,被杂草和碎石绊得东倒西歪的美代,拼命地跟在六人身后。尽管身处避暑佳所的深山,豆大的汗滴仍不住地往下流淌。这样陡峭的坡道对城市长大的她来说,就算是平时也不容易对付。
“这么慢可不行。”为了不让顺风耳的直美听到,这次美代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加快行进的步伐以示自勉。
美代拼劲十足也是情有可缘的。她从来就是一个典型的易受欺凌的孩子。几乎所有会被全班同学欺负的孩子,就算升了年级、转了学校,程度或有改变,受欺负的命运则是一成不变。美代的情况属于程度较轻的那种,被欺负也不会到过激的地步。这是因为有比美代境遇更等而下之的牺牲者,这对美代而言实在是一种幸运。
不过,Y在升入中野原高中之前,还是初中生时就已经是受欺凌的对象,而且相当过分。美代知道这些。也许什么时候自己也会步Y的后尘,每念及此她都感到万分恐惧。美代能够堪堪忍受良子等人的欺辱,主要也是因为Y的存在。在美代看来,Y就是种姓制度中最下层人群中的一个。
“有比我更低贱的人,有比我更凄惨的人”应该是美代一直以来的想法。恐怕她已经下意识地感到自身处境堪忧,因而变得胆怯。也许美代还怀有这么一种选择意识,即:自己能活到第十七个年头,也是因为一直存在比自己更会遭受欺辱的人。当然,能为其灌输此种意识的人又总能在她身边出现。
就是这样的美代,最近也起了些许变化。本人或许还不自知,但目光敏锐的良子肯定已隐隐地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愤怒,指向良子们以及全班同学。要说以前没有愤怒那是说谎,不过怯弱的一面占了上风吧。特别是在遭受欺辱的过程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只想赶快结束好早些回家。至于感觉到愤怒,那是在自己屋里或是浴室里一个人的时候。
然而,在进入暑假之前的某一时刻开始,某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初现端倪。感觉像是长年积累的某种事物就要喷薄而出。当然面对良子时仍是完全的唯唯诺诺,除此之外说不清是什么方面正在逐渐发生变化。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美代的脸颊。她急剧地喘息,咬紧牙关向坡道上望去。
扭曲变形的凹凸布满整个半面坡。如果从下往上看,坡道本身犹如活物,婉延起伏、回旋翻滚。
令人不快的坡道上,康宏打头阵、良子和明美并行,直美一步不拉、光太郎和茂树殿后,美代落在更后面,几乎是在匍匐前进。
大家默不作声,走在最前面的康宏忽然回头问道:“嗨,这里为什么叫‘半面坡’?”
此时良子那颗充满可怖恶意的内心,想必已透过她的眼睛显露出来。
“这个嘛……我不是说过么,爬这里的山坡时,有时会从后面传来‘喂’的一声招呼。条件反射地想要回头看,可是一想到在这深山里谁会呼叫自己呢,身体就僵直不动了。也就是说头只回了一半,所以叫‘半面坡’。”
“回头会看到怪物,是这样么。”
“对,朱雀怪……”
“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光太郎难得地插了一句。
“怎么说呢?有的头上只有一张血盆大口、长一条腿;有的蓬发巨嘴、体形如球;有的只长着脑袋;据说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哦。”听良子的口吻感觉她不是在热情地解说,似乎只为试探光太郎的反应,看他有没有害怕。
果然良子不打自招,乐不可支地问:“光太郎,害怕了么?”
“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康宏又问。
“小学的时候,每次来这里避暑,都有一个从神神栉村过来帮佣的老太婆,她经常会在临睡前给我讲以前的故事。”
“哇,来这里避暑啊,大户人家果然与常人不同。”
“那是个有点惹人讨厌的老太婆。也难怪,毕竟是Y老家那旮旯出来的。”
康宏吃了一惊:“Y的家乡是在这一带么?”
话音未落,不时何时已摘下耳机的茂树加入了话题:“有的时候是人。”
“人?是说朱雀怪么?这样的话,还能说是怪物么?朱雀的人,朱雀人,一点也不可怕嘛。”康宏迎面泼来冷水。
“有好几种说法,”不理睬康宏的打岔,茂树淡淡地说,“是的,有这么一件事。从前有一个旅行者,为了翻越霰之岳来到这片山坡,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回头看,只见一男子也在坡道上行走。旅行者向他打了声招呼说‘坡很陡啊’,可是男子连头也没抬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虽然觉得对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古人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便想等男子上来后携手同行。可是男子脚程很慢,一直到不了跟前。无奈之下旅行者只好自己赶路。不料马上就感觉身后有异,吃惊地回头再看,原先还远远落在后面的男子已近在眼前。陷入恐慌的旅行者加快脚步,这时就从身后传来‘喂’的招呼声。心里想‘是男子在和自己搭话吗’,转身到一半时,又感觉声音来自更后面的地方。可是除了自己和男子,坡道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于是旅行者转过一半的身形,就此僵硬。”
茂树停顿了片刻,观察众人的反应。直美半抱住良子,已经害怕到不行。康宏和光太郎完全被故事所吸引。良子和明美虽然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但看得出正在仔细地听。略处下方的美代则呆立原地,连流下来的汗水也忘了拭去。
“这时,又听到‘喂’的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完全转过身去,只见那男子也已停下脚步。果然,看不到男子身后有其他人。话虽如此,声音似乎也不是男子发出的。再次感到害怕的旅行者正想撒腿就跑,听到了第三声‘喂’。显然声音是从男子的后方传来,然而男子的身后确实没有其他人。旅行者吓得魂飞魄散,问那男子‘刚才是有什么声音吧’,而男子仍是低着头。尽管已经浑身发软,旅行者仍奋力发足,这时又传来‘喂’的一声。还是来自男子的后方。恐惧到极点的旅行者大叫‘谁,是谁’,男子蓦然转身,答道‘是我’。男子的后脑上长着一只巨大的睛睛,颈下有一张血盆大口。他就这样背着身,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一口将旅行者整个吞下。这个就是所谓的朱雀怪。”
茂树一口气说完后,似乎对这个话题再也不感兴趣,正要重新打开袖珍录音机,康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故事?”
面对康宏的询问,茂树罕有地迟疑片刻后说:“我对民俗学略有兴趣。这里流传着一些比较特殊的民间传承,称之为宝库也不过分。一部分民俗学家还把这一带当作研究的对象呢。”
“你小子真是怪人一个。”
康宏的语气似佩服、又似惊讶。茂树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听他的录音机,仿佛在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被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其他老婆子说过的故事里,也有类似这样的。”良子转向茂树,但察觉到他漠不关心的态度,只好催促明美继续赶路。
良子和明美走在了最前头,直美奋力追随。再往后是康宏和光太郎,茂树则悠然自得地踱步而行。而美代还在呆愣愣地望着前面的众人。
大家一声不吭地再次向坡顶进发,就在茂树抵达半面坡中点之际。
坡上传来了一声“喂……”。
一刹那,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