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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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雾漫漫,波水涟涟,木船紧贴着河岸行走,船老大一路吆喝赶场的渡客,故意用撑船的竹镐把河边卵石敲得咔咔作响。
川东农村三天一个赶场天,这日是小沔镇逢十的大场,木船走走停停,只要发现河岸上有人影晃动,也会殷勤地搭出跳板。
河雾里匆匆跑来了龙驹场上的小铁匠何大羽,只见他诡秘地朝船老大笑了笑,三两步就躲进了后面的船舱里。没过多久,河滩上又来了开面铺的何三爷。船老大在船头接过背篼就笑着说:“嚯哟,何三嫂也来了,背了愣大的礼信!走哪家的人户啊?”
身材瘦小的何三爷没说话,而人高马大的何三嫂却在后面扯着喉咙说:“磨人喽!
还不是为我家那侄儿的事情。”
船老笑着把嘴往船舱里撅了撅,两口子看来没明白他的意思,船老大也只有自己笑自己。两口子在前舱坐定,船老大又大声说:“何三爷,查大爷前几天都亲自来了,我说那八成是看中了的!”
何三嫂鼓起眼睛问:“你咋个晓得?”
船老大也不看她,哼了一声说:“在河上跑了这么多年,哪家的事情不晓得!他那天回小沔,还不是坐了我的船。”
何三嫂忙问:“他在船上咋个说?”
船老大说:“查大爷那人喽,口风向来都紧。依我说啊,你家娃儿也是虎生生的,哪有看不上的?”
何三爷说:“难说,难说!只说要年前再去一趟,今天都二十六了,不晓得还要说啥事情。
”
何三嫂说:“我最看不惯查大爷那德性,行事不干脆!来来回回都跑了十几趟了,说起话来八辈子还打不到一镐杆!听他现在的口气,那南瓜还没起蒂蒂哩!” 何三嫂说话向来响亮,引得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又听得仓里有人大叫:“走喽,走喽!莫让看媳妇的等急喽!”
船老大朝后舱看了看,收起跳板又对何三爷说:“我说,你何三爷也不要忙,我看你家大羽不单有力气,模样也逗人喜欢,哪有找不到好媳妇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查家的大妹人也不错,一般的人还说不拢哩!”
旁边穿长袍的老汉说:“我还以为你们说的是哪个大爷,不就是小沔镇上杀猪卖肉的查屠么?那人哪,酸得狠嘞!那大妹子翻年都二十三了,盘来盘去现在都盘过气喽!”
另一个老汉说:“我说这事要怪县里的黄太爷,要不是那年他来小沔过目,到处夸她是‘美贤女子’,那女娃也早嫁人喽!”
船老大说:“你不要说,人家黄太爷也是把查大爷叫响了的!就那几年,连县里的大户也来跟他攀亲。我说,他查大爷也算硬气,听说是做小,还怄了半年气哩!”
一个脸上搽粉的婆娘也插上嘴说:“那算啥硬气,我说是酸气!看他也莫过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成天舞文弄墨还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呢!就说他家的几个女娃子模样好,那也比不上大户人家的。”
船老大突然回头咧着嘴说:“哟!张媒婆,乡里乡亲的,也不要把人家踏得牙筋筋的!上个月你才说人家个个美得像天仙,只怕是现在肚子里倒醋,怄得冒酸
了哩!”
张媒婆知道船老大说话厉害,对她也知根知底,只有张嘴笑笑不敢接话,弄得满船的人又哄笑不已。
一个文绉绉的老汉说:“查屠嘛,虽说是干杀猪卖肉的行当,也算是我们乡里的名士了。我上月才请他写了两幅楹联,贴在堂屋一看,那绝不是一般功夫!就凭这点来看,他祖上肯定是有些来头的!”
船上的其他人看来对查家也感兴趣,几个老汉七嘴八舌,嗓门大的何三嫂自不必说,有时连不爱说话的何三爷也来插上几句。此时河面的雾还没散,船老大见大家已说得热闹,自己也不再说话,只听那桨叶劈着江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说起查家的事,最感兴趣的,自然是他家里那三个女儿;说起他家的女儿,不管怎么比,那也要算是本地公认的美女。不过,那时的美女和现在可不一样,即使是光绪年间轰动京城的赛金花,从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多少有些古怪稀奇。可查屠的大女儿查心梅,那模样的确端庄,皮肤也的确白净,不仅从小读书习字,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在那些年,查心梅的名声在周边确是不小,不仅引得远近媒婆踏破门槛,还给场口的算命先生添了不少生意。
查屠自然就成了镇上的风云人物,不说是三个女儿,就连他的老婆——已是徐娘半老的二秀,也常常被乡里乡外的人品头论足,成了茶余饭后烘云托月的巷议。
第一部分:独种年关的喜气
至公元1944年, 这查屠沦落在小沔镇杀猪卖肉也快三十年了。说他“沦落”,那是因为他祖上也曾风光过。查屠是从西安来的,听说在当地也是有名的大户人家,民国初年,不知得罪了哪路军阀,弄得全家鸡飞狗跳各自逃命。查屠是偏房的六少爷,抓了几件金银首饰几经辗转才逃到四川。那时候,查屠已是孤身一人,不知听了哪个算命先生的指点,不仅隐名埋姓还在场口做起了卖肉的生意。所以人们只称他查屠,查大爷。他究竟叫什么?从来也没人知道。
有人说,查屠虽隐名埋姓落为三教九流,却总喜欢舞文弄墨,或许是想保留点那祖上的高雅之气。所以,别看他是个杀猪卖肉的小贩,平日里满身油腻胡子拉碴,可每逢出门的时候却也是一副乡绅的模样,那言行举止毫不含糊,总能把自己弄得文绉绉的。有人说,自从查家的女儿被县里的黄太爷扬名以来,查屠也随之有了人气,那肉铺不仅赶场的时候生意兴隆,就是闲日里想逛到他家看女人的,也多以求字为名。
船上的龙门阵摆得有滋有味,河上的雾也开始慢慢散开,已隐约能看见沿岸赶场的人群。从县里远道来做买卖、耍把戏、看命相、收猪毛山货的,从邻乡近道来称盐、打油、买卖猪崽的,五花八门,路路牵牵,都朝小沔镇赶。船老大一路吆喝,上船的人越来越多,龙门阵也越摆越起劲。更有知底细的人说,他查屠虽名声在外,可暗地里也好生着急。自从算命先生说他查家有大福之相以来,就更是把女儿们看管得紧,不仅把她们整天关在小楼上,还把两口子的大木床也堵在了楼梯旁边。有人说,那查屠一门心思就想高攀,连做梦都想给女儿攀上个大户人家。然而,那些大户尽管有心,可说来说去总嫌他家是杀猪卖肉的。
有人笑着说:“那查屠现在是越来越着急喽!家里的大妹早就过了婚嫁佳龄,接着又来了个十八岁的二妹。”这二妹虽不像大姐那样文秀,却也出落得水灵丰满韵味无穷,她能把一个抬头、一个扭腰、一个闪眉那样的小名堂弄得全身上下都跟着出采,好像天生就能把那灵动的身姿配合得自然得体。这二妹不仅乖巧还甚是胆大,不知什么时候给你来个勾魂的媚笑,即使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说起来也会神魂颠倒。那老三也十六岁了,身子虽单薄些,可那不言不语的文静和默默含羞的韵味,更被那些少年后生们打上了主意。
有人说,正由于三个闺女出落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人家,那些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俊的丑的、读书的或大字不识的都可以去说媒,好像谁都可以去NC63E上一把。然而,查屠毕竟是讲体面的人,日子虽过得心焦火燎,表面却看似一片祥云。
船上的龙门阵越摆越热闹,不觉已走了二十来里,当河雾渐渐散开的时候,已能看见河岸上一片片连绵不断的竹林。那竹林里面的房屋,就像图案一般错落有致。小街上有袅袅炊烟从瓦缝间溢出,那种清丽而柔和的感觉,就仿佛让前来赶场的人们也能体味到淡淡的温馨。
船老大叫道:“小沔镇到了。”
大家抬眼看去,河谷里的雾虽已散开,可后面山上的雾却难以散尽。这小沔镇的背后是由暗紫、深蓝、新绿点缀的群山,群山巍峨、叠沓交错,就像泼墨画一般时常顿生出不少烟云。
那忽隐忽现的烟云神秘而雄浑,不仅烘托了小镇的精致,还让所有的景色都透出了诱人的古朴和清丽。
木船靠在了一片开阔的浅滩上,船上的龙门阵好像还意犹未尽。下船的乡民背着背篓、挑着年货、跨过跳板慢慢走上了河滩。何三爷刚要下船,船老大却对何三爷笑着说:“何三爷,你咋个不往后看?你家娃儿还在船上呢!”
何三爷回过头来,见何大羽竟傻乎乎地从后舱里冒了出来。何三嫂大叫道:“你这个背时娃儿,叫你莫要来,咋个又阴悄悄地跟来了?”
何大羽跳下船来也不说话,死钉钉地站着不动。何三爷也只有摇了摇头说:“唉,早就跟你说查家的礼兴多,事情都没定下来,莫要让人家说我们何家不懂规矩。我看你还是不去的好。”
何大羽依然不说话,竟把何三爷手上的背篼也慢慢地挪了过来。
小沔镇是川东丘陵间一个不起眼的小乡场,从场口的土地菩萨到场尾的山神牌坊只不过两百来米。靠山一面是石基土房,傍河一面是吊脚楼房,眼前的小河是长江支流中小河的小河。
枯水天,河水能清澈见底,到了夏秋时节,河面会铺展开来,不仅会淹没大片河滩,还会爬到那斜溜溜的小坡上去。那斜坡上长满了慈竹、水竹和斑竹,就像是烘托小镇的绿色衬垫。
这衬垫婆娑摇曳四季常青,白墙青瓦的小街就躲在那郁郁葱葱的竹林里。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年关将至,小沔街上的店铺早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家家都贴上红底黑字的福禄寿喜,再贴上查屠书写的楹联对子,虽是雾漫清晨,却也显出了一派年关的喜气。
第一部分:独种有名的写家
查大爷是有名的写家,在这年关前后自然要弄得抢眼才行。只见门额两边贴了一副又长又大的洒金对联:右书是:“逸兴遄飞,任他风风雨雨”,左书是:“春光如许,招来燕燕莺莺”。
再加上“一门五福”的门额,写得个个叫好,人人称赞不已。
门板上还贴了个大大的倒“福”,那方大的洒金红纸,据说还是专门托人从梁平县里买来的。查屠还嫌不够,特地从那铺面右端的望台上悬挂下来一面“和记”店旗,那店旗白底红字,龙翎飞边,随风飘舞起来就像是白马将军的头旗。这“和记”肉铺的确与众不同,不仅气度万方还雄健飘逸,自然在这乡场上鹤立鸡群。
查屠两口子照例半夜起床,天不亮就在后院将两头宰杀的肥猪冲洗抹净。铺面临街,肉案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铁勾,肉、肺、肝、肠都分别挂好。案板上还备有红纸喜帖,即使是一斤半斤都要尽一份买卖人贺年的心意。
店铺门口旁边放了个冒热气的半提把木桶,二秀拴着围腰正拿着抹布细心地抹着柜台上的油腻。只听得查屠在屋里喊了一声:“二秀!”
二秀马上掀开门帘向里屋走去。门帘后面是两步石梯,石梯下面是一个方正的天井,左面是查屠夫妇的卧室,右面是放了几口大锅的厨房,后面连着一间很大的堂屋。堂屋正面墙上有“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两旁挂满了整齐的字画。神龛下面摆放着古色古香的老式书案和红木雕花椅子,堂屋不大,却也相当精致。
二秀到了天井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查屠道:“你去楼上看看,何三爷今天两口子要来。”
二秀又出去把木桶提进厨房,在天井里把身上的灰尘掸了掸。这二秀向来勤快,一身紫蓝色棉布花袄收拾得分外干净利索,虽是中年可依然是身材苗条眉清目秀。她踩过卧室的床踏凳,又缓缓爬上了楼梯,楼上有两间闺房,大女儿查心梅住在前间,两个妹妹探梅和问梅都住在里间,各自的木床上都挂有白底蓝花蚊帐,靠窗的书案都配有简式雕花小椅。两排细木格窗户都用白纸糊好,支起细细的竹竿,都朝向河岸。
当二秀上楼的时候,三个女儿都聚在里间做丝线彩绣,二妹和三妹正望着窗外,大姐埋头自顾自地低头绣花。楼梯的响动有些柔润,女儿们都知道是妈上来了。二秀刚露头就说:“今天龙驹乡的何三爷要来看绣巾,说是他们家的三婶也要来。” 女儿们知道这是接上次说媒的事,二妹三妹都站起来应声,大姐则依然低头不语。二秀进得闺房,走到大女儿身边,理了理她的头发细声说:“何三爷他们是小本商家,他家的侄儿自己还开了个铁匠铺,你爹也去看过,是个本分忠厚的老实人。”她边说边去柜里拿了件红缎袄放在大女儿身边,又说了几句小铁匠愿意倒插门的事情,才静静地下得楼去。
大女儿心梅依然埋头织着手里的刺绣,二女儿探梅则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淡淡的薄雾飘了进来,尽显出一派宁静的乡意。一群麻雀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不留意就飞进了湿漉漉的竹林里,只听得麻雀们在里面叽叽喳喳,抖得竹梢上细小的新叶也摇来摇去。她看着那麻雀一会跳在竹林的草坪上,一会又跳进了看不见的枝叶里。探梅看来是个极富感情的人,她和平静的大姐不同,不仅活泼机灵还多愁善感,在每次看那些小东西的时候,除了一种甜蜜的温馨之外,心里还总是酸酸的,有时伤心落泪,有时又哈哈大笑,就是在平日的生活里也常常会触景生情。
问梅见二姐在那里痴痴发呆,不由得走到窗前,看到二姐的眼里不知怎么又有些潮润,知道又是那些麻雀弄出来的。她贴着二姐嚯嚯地叫了两声,让那些麻雀扑棱棱的飞了出去。
这个时候,查屠已料理完毕,他重新换了一件衣服,模样比先前也光鲜了不少。他走到街上看了看,各家铺面都已下了铺板,小老板们已开始相互道起安来。对面纸杂铺的苟老板见到查屠,马上站在街中间大声喊道:“查大爷,昨天盐帮的伍师爷来了,专门要我给你带个信,要八副对联。他要得急呢,说是中午就来取。”
查屠听了这话不禁一振,平日里一些小商小户前来要字,那是常有的事,而这八镇盐帮的师爷来要他的楹联,那岂不是在给他捧场哩!查屠也当街大声回道:“那东阳镇盐帮是藏龙卧虎之地哩!连县里商会的黄会长都常去他们那里。伍师爷专门来要我写,那是要我献丑哩!”
查屠一边当街接过苟老板递过来的红纸和帖子,一边又在外面大声叫道:“二秀,备墨!”
二秀在屋里早已听见,她知道查屠正在得意,便立刻笑嘻嘻地跑到街中间来,双手接了红纸又赶忙回到堂屋去。她从抽屉里拿出毛毡铺在桌面上,再拿了一个青瓷墨缸前去打水,回来过后又往石砚里续了些水,这才慢慢地磨起墨来。二秀做事利索,屋外的查屠还在和苟老板大声寒暄。只听得苟老板说:“……查大爷的书法,……那是越叫越响喽。昨天伍师爷说,就本县来看,查大爷应算是颜真卿的大弟子!他说那字是严中带飘,骨中带肉,连县里黄太爷还赏识得很哩!”
街上赶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人来人往中,两个人站在街中间就像老照片里长袍马褂式的人物,不仅频频拱手作揖,那对话也比平日里文绉绉了许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弄得两个人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
查屠和苟老板一起进得堂屋,一面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