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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微尘-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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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秀在外屋一边做事一边也在门帘后面细细地倾听,不时还探头来看看。查屠听得何三爷这番话,好像也有些动心,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何三嫂见大家没有说话,也急着想再作些帮衬。她突然插话说:“我家大羽书是读少了些,倒也有读书人的喜欢他。就说那本乡的朱家三妹吧,他老子是县里学堂的教书先生,自己还上门来说媒哩!他也是城里的读书人,我家大羽还没看上哩!再说了,我家大羽愿意来倒插门,他比你家大妹还小两岁呢……”    
    旁边的何三爷一听这话,气得连瞪了何三嫂两眼,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朱家三妹在洋学堂里读书,是个飞叉叉的女娃子,我们连门槛都没要她进。大羽虽说比你家大妹小两岁,可心里就是喜欢。他说查家没有儿子,做个倒插门的女婿自己也愿意。这次跟着要来,就是想见见大妹。这个亲攀不攀得上,就看二位老人看不看得起。”    
    查屠先前是有些动心,可早就被何三嫂的几句臭话敲得没有了踪影。特别是那朱家三妹,到处宣传自由平等,早就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女子。他想,这妖女娃子都上你家来了,那一个巴掌能拍得响吗?你们居然还自己来说小两岁的事情,这不是想来踏我查家的脸面吗? 查屠不由得越想越气,这何三爷的转弯话自然也是听不进去的。    
    何三嫂站在一旁虽不敢再说话,可心里还弄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是句句实在,怎么叫你查屠听了句句都不顺心呢?她想,你查屠也只不过是个屠夫,哪来那么多讲究? 就算会写几个字也没啥了不起。    
    说到这里,大家都闷了一阵。查屠又回过头来想了想,对这些不懂事的俗人,就让他们好来好去吧。只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才笑笑说:“我家大妹从小知书达理,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你们这次来,大妹写的字倒可以让你们看看,回去也好和朱三妹比一比。”    
    话刚说完,查屠就跨向天井走进厢房要去楼上拿东西。三个女儿毫无防备,见老爹突然进来,一起慌慌张张向里屋退去。查屠看到这等模样,气得瞪圆了眼睛。查屠上得楼来话也不说,拿了大姐的字幅又噔噔噔地下得楼去。    
    查屠回来怒气冲冲,把一叠字幅往书案上一搁。何三爷见了不觉一怔,认定今天的事虽没指望了,却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观看。看到这整齐娟秀的小楷,何三爷实在有些惊奇。大羽也上去看,惊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三爷仔细看了一阵才喃喃地说:“贵家大小姐实在是才貌双全,怕是我家侄儿没这个福分了。”    
    何大羽此时两眼发呆全身发直,不由得轻轻地去摸了摸那细白的宣纸。何三嫂虽可怜自己的侄儿,可看着查屠那高不可攀的模样也心里有气。她想,今天真是撞见鬼了,走了空路不说,还受尽这屠夫的酸气!她慢慢走出天井,想再去看看二秀闲了些没有。哪知二秀就在门帘后面,见三嫂过来,便轻轻去拉了拉她的手。何大羽实在感到冤枉,盼了好久的事情,不但被人笑话,还为朱家三妹的事弄得不清不白。他想,自己怎么也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只听他突然大声叫道:“朱家三妹喜欢我,有这回事!这是她说的,不关我的事。前年我就见过你家大姐,叔也说她人品好,我从心里喜欢!”    
    这话一出把大家又惊了一跳,何三爷马上打断道:“你看这愣头小子,大人办事哪有你来说话的!”    
    查屠见这小子好横,也只有平和地双手抱拳道:“何三爷远道来,事情虽然不成也算交个朋友。送来的礼,我们也不当收。”    
    何三爷见查屠已说出送客的话,也双手抱拳道:“这不叫聘礼,只是来拜望查大爷。以后查大爷来龙驹,还请到寒舍来坐坐。”    
    此时已是正午,天井顶上的阳光已是垂直地洒了下来,那阳光里飞动着细细的小虫,就像这捉摸不定的尘世,总是纷繁地飞个不停。    
    那闺楼上的三个姐妹,对楼下发生的事情听得非常清楚,何大羽的几句话把心梅说得怦然心动,那话语简洁清脆,把一个强健俊秀的年轻人活脱脱地显现了出来,那率直和真诚全在那几句愣头愣脑的实话里。然而,那所有的怦然心动,都只能被淹没在恪守本分的禁锢和已经麻木了的无奈里。闺楼如一潭死水,散发着无望和哀伤的气息。    
    二姐探梅望着窗外的竹林,突然高声叫道:“你们来看哪!那林中的两只画眉又在搭窝了!    
    你看它们一个跟一个飞,多么自在,多么的顺心哪! ”这声音慢慢开始发颤,不觉竟哽咽起来。    
    闺楼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背后老街上热闹的声音。探梅一直望着窗外,突然又闭着眼睛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一部分:独种满脸沮丧的何大羽

    何三爷一行从查家出来已是正午,石板街上虽是人来人往,可一家三人都好像是晌午蔫搭的丝瓜。来时的心情全都没有了,随便找了个小饭馆闷声不语地坐下。何三爷觉得自己窝囊    
    ,菜还没上来,就先喝了一口酒。何三嫂看着大羽说:“我说嘛,叫你不要来,人没说成还怄了一肚子气!”    
    何三爷也撇了撇嘴说:“我看那查心梅也难喽,我看他查屠这种酸法,几个女儿都难嫁出去喽!”    
    何大羽说:“我说了,我就是喜欢她,不管怎么说,就是要娶她的!”    
    何三爷说:“你不要犟,你喜欢有什么用?”    
    何大羽没有说话,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好像是要把他想说的话都一起吞进肚子里。    
    饭刚吃了一半,突然听到外面老街上有人大呼小叫,街面上的人也在往场尾那面跑。饭馆老板笑笑说:“莫慌、莫慌,又是那些学生来搞宣传的。前年他们来过,这阵子又来了,说是国民党不抗日,又打了他们的人,把几个乡场都闹腾了!我看,说不好又要打架哩!”    
    何三爷也没大惊小怪,照样喝自己的闷酒。是啊,虽说那时候抗战已有七年,前方还在打仗,即使是保甲抓丁,也只是惊吓一阵再弄走几个乡里的穷苦农民。可毕竟这里离前方还远,小民们也算安分守己,除了偶有学生抗日宣传队来闹腾一下,平日里还算太平。而何大羽毕竟是年轻人,他看到往那边跑的人越来越多,就想去看热闹。何三爷一把拉住他说:“大羽啊……小心点啊,上次来拉兵的时候都差点把你拉了……要不是拿了两块大洋,那也说不定。”    
    何三嫂说:“你何家就剩你一个独门喽!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何大羽说:“人家是宣传抗日,又不是来拉兵的。”两个老人也拉不住,只有让他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何大羽刚跑出门就远远看见山神牌坊上挂了面大字的横幅,周围已站了一大堆在呼口号的人群。到面前一看,中间竟然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一阵“团结抗日!”口号刚刚停下,一个手里挥舞着三角小旗的年轻人又突然跳到石墩上,用纸糊的话筒大声吼道:“安静,安静!” 只见他不断挥舞着小旗说:“同胞们!乡亲们!我们浴血抗战已经快八年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支援我们!大家都来帮我们打小日本!八路军在敌人后方就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小日本马上就要招架不住了!胜利就要来到了!老乡们,怎么才能得到最后胜利呢?要最后胜利就必须团结!要团结就必须反对独裁,反对独裁就必须建立一个联合的民主政府!老乡们……”    
    正在这时,突然看见有几个人怪声怪气地叫着,又横冲直撞地朝人群里面挤了过来。大家开始混乱,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往两边躲开。挤在前面的一个光头冲上来就抓住那个演讲学生,没说两句竟打了起来。这时候,几个青年学生也冲了上去,两群人就扭住了一团。    
    正当大家相互撕扯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短发的年轻女人,只见她跳到了石墩上也不说话,竟去拍了拍那光头的肩膀,当那光头回过头来举拳要打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又把拳头放了下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这女人只隔在他们中间笑了笑,那光头竟也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跳下石墩一个吆喝,几个人就朝后山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何大羽正觉纳闷,只听得旁边一个老汉说:“嗨哟!今天要不是她来了,那才叫好看哩!”     
    另一个说:“你看到没有,那女人腰里还别了盒子炮哩!要是把她惹毛了,说不定要摆几条人命!”看到何大羽没说话,又说:“你还不认得喽?她是后山的女袍哥,响当当的女侠黄彩!她幺舅还是县党部的!”     
    其实何大羽早就听说过黄彩了,可今天能亲眼看到,也实在是开了眼界。学生又站在石墩上去大声说话,而何大羽却喜欢听这些人的议论。有人说,黄彩是从小习武,专门喜欢打抱不平。有人说,她前年就和一个学生宣传队的好了,只要她出来,啥都搁得平……正当何大羽听得入神的时候,何三嫂突然一把拉住大羽说:“好险好险!差点要出人命!你老子就怕你在外面惹事,还不赶紧回去。”何大羽正要往回走的时候,只见一大群人跟在黄彩后面往老街上走去。老街上顿时人声鼎沸,店铺里的人都好奇地跑出来看。当何大羽正在往前挤的时候,竟看见和记肉铺门前站了查    
    屠一家人,他不由得回过头来对何三嫂叫道:“你们在场口等我,我等会就来。”说完这话,何大羽马上就往和记肉铺那边挤。大羽一面挤,一面伸起脖子不停地往心梅那边看。    
    此时的心梅然站在后面,却也看见有一个高大的后生往这边挤来。她突然一怔,觉得这年轻人好像是在盯着自己。她发现那盯看的模样实在非常急切,不由得马上认定,这就是先前来的小铁匠何大羽。当大羽挤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查屠才发现何三爷家的侄儿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二秀正想给他打个招呼,查屠竟马上拉着二秀,拢着全家人急匆匆地往铺子里退去。    
    何大羽看到心梅突然离去,不禁心里有些发酸,可也只有傻愣愣地站在肉铺面前。何大羽实在想大声喊叫,想不顾一切地把在查屠家里最后说的话当面给心梅叫喊出来。可正在此时,突然看见心梅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了那满脸的愁容,看到了那眼里的无奈。    
    何大羽呆呆地站着,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好像有千支芒刺直透心底。他望了望那已被关上了的门板,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才慢慢回过头来。在这回头的路上,心梅那回头的那一瞥让他一阵阵心里发痛,就好像自己被闷在深水里喘不过气来。    
    何三爷在土地菩萨前面等到了满脸沮丧的何大羽,他们说了些什么,大羽好像都没有听见。    
    船还没有来,何大羽就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河面。何三婶实在憋不住了,她看周围没人,使劲地拉了拉大羽说:“大羽啊,我看你也不要怄气,她老子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喽!你就    
    是过去了,那还不是整天受气!你不要慌,我回头就给你挑个好的,再要你去倒插门,给我万贯家财我还不干哩!”    
    何大羽拣起一片石头,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水漂,他望着那漂去的石片腾腾消失的时候才慢慢回过头来伤心地说:“她老子看不起我,就是他嫌我,嫌我穷,嫌我书读得少!”     
    何三爷说:“你也不要把自己看扁了,我就不信你找不到好媳妇。男人嘛,也该有点志气。    
    回头想想,那朱家三妹也不错,人家还是在省城读洋学堂的人哩。我看她老子也开通,回去就跟他说明白,把这门亲事答应算了。”    
    何大羽听了把脑袋一歪,愣冲冲地说:“我不要,我就要心梅!人家女人都能读书,我就不信自己不能!”    
    何大羽本来还想说什么,可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很有些道理,不由得弯下腰来拣起一块鹅卵石又狠狠向水里砸去。    
    在上船的时候,何大羽又回头看了看查家的肉铺,见房子背后刚好有一个隆起的土坡。他在船上就听人说,那土坡是查家的龙脊,可查屠对这龙脊却很不放心,还在那布满竹林的土坡上种了几排防人的刺篱。大羽想,什么龙脊不龙脊的,我何大羽总是要回来的。


第一部分:独种能托付终生的人

    何大羽从小沔回来以后,除了打铁以外就喜欢去乡里小学。要说这学校,原本是龙驹场上一座多年失修的道观,现在改成了场上惟一的小学。何大羽知道,这小学里有三个老师,那老先生还是教过他私塾的。    
    此时正是寒假。那天下午,当何大羽提了两瓶酒想去拜望老先生,正碰见两个年轻的老师在院坝里修补门窗桌椅。他认识这男老师叫李子良,那女老师叫吴秀明。这两个老师是夫妇,在乡场上非常有名。因为吴秀明看起来不仅文静端庄、性情柔和,竟比李子良还高;而李子良却长得黑瘦矮小,完全和吴秀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子良回过头来朝他看了看说:“找我们有事吗?你是街上的小铁匠何大羽吧?我认得你。    
    ”不知怎么何大羽此时竟突然红起脸来,吴秀明见他有些拘束,也朝他笑笑说:“没关系的,有事就说吧。”    
    何大羽突然声音很低地说:“我想读书。”    
    李子良放下手里的活,说:“好啊,我们刚才还说想办一所农民夜校呢!”    
    何大羽说:“小的时候,这里的魏老师教过我,现在想再学些楹联诗词,还想学写毛笔字。”    
    李子良觉得奇怪,不禁笑道:“你是个铁匠,怎么就想学这些不挨边的东西?”    
    何大羽不知该怎么回答,红着脸也不说话。吴秀明说:“想读书就好,学歌赋诗词也非常好啊。魏老师这方面造诣很深,不过,他现在已经没在这里教书了。”    
    何大羽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两瓶酒,不知如何是好。李子良又笑着说:“没关系,你把酒拿回去吧。”    
    而何大羽听到此话却突然把酒瓶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就往门外跑。    
    第二天下午,何大羽竟又到学校里来了。他背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装了一包很重的东西。    
    李子良正要给他说昨天的事情,只听到一阵哐啷啷的响声,何大羽已经把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了。李子良一看地上的东西,竟大笑起来说:“好小子,这么多铁抓子,是昨天晚上回去打的吧?”    
    何大羽点头说:“我看你们用那些钉子管不了多久,要铁抓子才行。”    
    吴秀明正从屋里走来,也感到有些惊奇,她马上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何大羽面前说:“看你这么高高大大的,还心细得很哩!”李子良大笑着说:“你这小铁匠啊,魏老师走了,是不是想要我们来教你?”    
    从这以后,何大羽就经常来李子良家里。李子良虽然觉得这小铁匠学诗词楹联有些奇怪,却也教得非常认真,不仅把句法和对仗韵脚讲得细心,还把每一处典故都讲得通俗易懂。何大羽虽从不透露自己的心思,那念错别字的羞辱和对心梅的倾慕更时时铭刻在心里,他甚至连打铁的时候都跟着敲打的节拍去背诵句子,恨不得把那些楹联诗句就打进那烧红了的铸铁里。    
    多来了几次,大家也随和起来。李子良诚恳厚道,吴秀明说起话来很柔和,声音也非常好听。何大羽看见他们一高一矮,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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