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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微尘-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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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阶级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哪里能讲什么情面。‘善’是什么?‘良心’是什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空洞的‘善’,更没有什么叫‘良心’的东西!”    
    火车在快速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不断发出卡隆、卡隆的声音,李子良也跟着这模糊的卡隆声絮絮叨叨地咕噜着。    
    月光浸入朦胧的车窗,李子良看来已有些迷糊。在迷糊中,他突然看到走道的尽头慢慢走来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人影在他的床边稳稳地站定之后,前面黑胡子的大汉刚刚俯下身来,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又让他猛然惊醒。这不是华兵的幺叔吗 ?李子良虽然有些迷糊,却也感到相当惊恐。这惊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让他惊叫了起来。这突然的、沙哑的惊叫震动了整个车厢,顷刻间,车厢里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周围上铺和中铺的旅客马上跳到下面,大家用奇异的眼光盯着这蹲在底铺角落里的人。    
    车厢里的顶灯开了,大家看见一个秃顶的干瘦老头躲缩在狭窄的角落里,他还在惊惶失措,还在用两只充血的眼睛发呆似的回望那些所有围着他的人。列车员这时也挤了过来,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声音让李子良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他哆嗦着身子,闪了闪自己的头,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奇怪地想:华兵家的幺叔刚才离他这么近,怎么又突然没了?我明明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血丝都看见了,怎么会是梦呢?    
    “发神经。”“他妈的神经病!”车厢里的骂声很快就灌进了李子良的耳朵。    
    列车员回过头来向大家笑笑说:“好啦,好啦。一个老头,在做梦哩。都回去吧,回去睡觉吧。”人群慢慢散开,车厢里的顶灯又很快灭了,李子良依然蹲在角落里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睛。他明明看到华兵的幺叔和二哥,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怎么一下就全没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又取出了一支更加皱巴巴的烟来。他先划燃了火柴,慢慢把烟放在嘴上,微微的火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那沟壑交错的脸,那脸的模样虽然有些狡黠,却也显得万般无奈。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华兵去仓库偷了玉米,我把他捆在磨盘上了。他死了。我当然知道他家里已经死了两个人,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是能同情的吗?何况那不是我自己的事,那是纪律,那是上级的命令!你们也不想想,无产阶级专政的命令我怎么能不执行呢?你们现在都找上我了,你们不敢找领导就来找我!你们怎么不去找上面的人呢?我孤孤单单在农场过了二十几年,从一个反革命能活到今天容易吗?我倒没有什么需要同情的,我不也和你们同样是人吗?我满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谁去说得清楚呢?”    
    在这归家的路上,李子良自己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好像开始有了一些潮润。他记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眼泪了,他记得早在十年前,当还能想起吴秀明的时候,那眼泪已随着一次次心底的呐喊,就像那无言的河水全都流走了。    
    李子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觉得依然有些干涩,不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自言自语地说:“谁能想到,现在又说我这二十年来的‘反党集团’是个冤案!他们说以前是搞错了,那都是 ‘极左路线’弄的。”李子良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现在说要拨乱反正,要给我平反了……是啊,当时我还不相信,认为那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可那为什么又不是谣言呢?”李子良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是啊,他还记得直到正式做平反登记的时候才开始惊愕,那惊愕的当时真让他有些发呆,那发呆好像一直发到现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了,他离开了妻子和儿子,他已顾不得那些什么温情,他几乎天天都在诅咒这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他要以钢铁般的意志在煎熬中彻底改造自己。然而,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所有的一切怎么就突然成了泡影,这所有的挣扎都好像成了莫名其妙的儿戏!    
    李子良曾经是云山游击队的队长,他记得那时就只想让受欺辱的农民兄弟能吃饱肚子,让苦难深重的民族在世界上直起腰来,即使在出生入死的敌后战场上,再复杂的问题也都是能摸得着的。然而,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迷茫了。他还是有些文化的小学老师哩,可怎么就弄不明白革命革到头来就只有服从呢?所有的立场啊,理想啊,观点啊,改造啊,什么都摸不着,只把人弄得糊里糊涂还要说昧良心的话。谁也不敢问为什么?可李子良就是性子急。然而他也只问过一次啊!他只是在“大炼钢铁”里写“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报告的时    
    候才问过。他那时问:我们的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现在是解放了,既然是翻身解放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专区的领导竟然还会有“金口玉牙”的问题?    
    好,你就去胡思乱想吧,这不就想出了问题。好,弄不明白吧,弄不明白那就听话吧。凡是上级说的全都服从,道理很简单:因为服从,所以全都是真理。    
    李子良把手上的烟蒂在旁边的茶缸里抖了抖就闭上了眼睛。是啊,现在是彻底平反了,可这彻底平反倒反而让他更糊涂、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说:“是啊,既然服从并不都是真理,那么究竟什么是真理?以前要求的服从和信仰现在又该放在哪里?”李子良闭着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喘过之后才又接着刚才的嘟哝:“我并不要求补偿,这辈子都不需要,可是起码也应该让我明白,这些翻来覆去、了不得的神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第五部分:故土留在农场

    五天前,李子良才接到要他退休的通知。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农场待了整整二十二年。前十年专门掏粪,长年住草棚,还要守夜看庄稼。那草棚冬天里抵不住西北的寒风,常常被刮出几个窟窿。是啊,谁不想住瓦房啊!可职工宿舍里根本就没有他李子良的床位。后来被调到场区烧锅炉,整天和煤灰打交道,白天黑夜都待在锅炉房,从来没见他有过干净的脸。但那锅炉房是暖和的呀!他当时就认为,那是领导的关怀,是对他多年劳动改造的肯定。摘了“反革命”的帽子以后,李子良也曾想过回家,可领导说要他留场就业,还可能被提拔。李子良是个要强的汉子,回龙县里的委屈和扫尽脸面的往事让他认定不能现在回去,他必须重新弄出个人样才有脸见吴秀明和县里的父老乡亲。回到革命队伍的温暖、重新得到提拔的诱惑,让他死心塌地的留在农场里。    
    李子良当上了管理员之后,不仅比过去阴沉,在执行起领导的任务来那更是坚定不移的。他可以为了执行政委的任务,在只有一尺宽的阴沟里不吃不喝地盯梢人家两天两夜;他可以为一本反革命的诗抄抓捕十六个农工;他可以为追查政委丢掉的一只手表一连审讯过五十个人。这里是野蛮无比的地方啊!而李子良却从来不打人,为了执行任务他倒经常被打,甚至好几次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从来不吭声,只是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誉把人家捆起来交给上级。他也被人家暗算过,这条残腿就是在暗算中留下来的。他住过医院,政委来看过他,政委来看他的时候竟然还拿来了一把山里采摘的野花。他记得那是自己在阴沟里蹲了两天两夜,毫不动摇地同时抓住了副场长和他的情妇之后才得到那野花的。他记得那时候非常激动,激动得在病床上瑟瑟发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激动得为了接花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我就像狗一样地舔伤。”李子良在阴暗的角落里猛吸了一口烟,趁吐烟圈的时候长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慢慢对着上面的隔板“唉……唉……”地仰天长叹。    
    李子良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那车窗在细密地抖动,发出了起伏不定的颤音,他觉得那声音好像是多年前曾听过的音乐,在飞速的快节奏中拉长了旋律,而所有的感觉却又好像是模模糊糊的。世道变了,那些专政的问题就不再讲了,他抓过的那些人现在也都放了。而让李子良想不通的是,那原来到医院来给他送过花,让他激动得从床上翻滚下来的那个政委,居然当着所有的农工说:“……李子良是有错误的,如果说他是错误路线的看家狗,我看还是贴切的……” 那个时候,李子良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却对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不是当年被革命队伍抛弃的那种疼痛的感觉,而是彻底摧毁了他坚定向“左”的信心。是啊,他曾经拼命想回到革命队伍里来,他已经为证明自己而抛弃了一切人世间的温情。他意志坚定、义无反顾,认定自己还是一条汉子,做一个心狠手辣为革命而奋斗的打手也在所不惜。然而,这所有的抛弃和为之奋斗的目标现在都破灭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虚妄的儿戏!李子良在农场里惟一曾经同情过的人是残疾人小彩。女农工小彩的两条脚被压断截肢的时候,李子良已五十出头了。他每次看到小彩坐在捆扎的草垫上、用两手撑地爬到锅炉房来打水的    
    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去帮她实在有些残忍。他去帮过她,当小彩看见李子良帮她的时候,总是苦笑着向他嘟噜一下,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知道小彩那感激的心意。小彩本来就是个孤儿,她的丈夫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竟然想起来造反,谁知他们的对头就是政委的人马,这些人装备精良比谁都厉害,结婚不久,那丈夫就在武斗中被打死了。这里是山高皇帝远哪!小彩的丈夫被打死之后,其他的成员自然就散了。小彩还有个两岁的儿子,整天就跟着她到处乱爬,李子良实在不忍心,干脆就把热水送到她的宿舍里去。他记得自己只去过三次,肯定是只有三次!第三次过后,有人就开始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没过多久,管理部门就找他谈话,他记得那个小白胖子副政委说:“李子良啊,你怎么就不注意影响?调你到场部来是给你一个改造的机会,你怎么就滥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呢?”    
    李子良先是感到纳闷,紧接着就感到了恐慌。副政委又接着说:“你紧张了吧?心里有鬼了吧?不过现在加强改造还不晚,以后就不要再想吃荤的事啦!”    
    李子良在角落里闭了闭眼睛,他想抽一口烟之后再嘟哝,可是,烟头上的火已经灭了。“是啊,他就是那么说的。我当时听到那‘吃荤’两个字,确实想把事情说清楚。”可李子良是说不清楚的,到现在他还能记得,那时候,他只是急得心里发慌,全身发抖。他还记得那小白胖子说完这话之后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裤裆,跟着又露出了一副不由分说的表情。    
    “吃荤?我都忘记什么是‘荤’了。”李子良在嘟哝这话的时候,不禁自嘲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是啊,这好像是他这二十年里惟一说不清楚的事情,可这事情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颗跳动的心。李子良又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巴了一口,慢慢吐出了一个小小的烟圈,不由得闷闷地苦笑了起来。    
    火车在快速地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发出卡隆、卡隆的混声,清晰的感觉已渐渐远去,那一连串语无伦次的梦呓也变得模糊起来。在迷糊间,李子良又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华兵的二哥,不仅看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还看到那胡子拉碴的脸。他觉得华兵的幺叔也站在他的床尾,警觉地看着前后过道还摆动着他的脑袋。李子良定了定神,却突然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凑了近来。他虽然被吓了一跳,可又横着心想,算了吧,你就让我死吧!可是不知怎么,李子良又不甘心起来,他突然把盖着的毛毯掀开,猛然用毛毯裹住那握刀的手,奋力爬起来就向走道上冲去。只听得一阵哐啷啷的声响,把茶几上的水杯、水瓶以及所带的水果饭盒全都撞了一地。顷刻间,惊醒的旅客又开始大叫了,灯也亮了,大家又看见这个秃顶的干瘦老头呆傻地站在车厢当中    
    。    
    “龟儿你要不要人活啦!” “这神经病有没有人管啊?” “把他妈的送到疯人院去!”


第五部分:故土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串串不绝的骂声像尿盆杂物一样向李子良劈头盖脑地泼来,泼得李子良神颠颠的不知所以。    
    李子良神呆呆地站在车厢狭窄的过道中间,又慢慢地抬起了他的脸。那脸凑着顶上的亮光,    
    人们这才看到了一双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嵌在一块布满沟壑的瘦脸上。那眼睛里饱含着失落    
    和麻木,那脸上所有的沟壑都饱含着西北穷困的风沙,充满了悲苦中动人的刚强。李子良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带着惊恐,带着无可奈何的惭愧像锈蚀的钢架一样。    
    当所有人都沉寂下来之后,那沟壑交错的老脸又突然僵住了,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嘟哝说:“……我想回家,我是在回家。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人们惊愕了,同情了,这迷迷糊糊的嘟噜给车厢里所有的人无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在人们感动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双干涩的、让人震颤的眼睛里饱含了一汪更为动人的泪水。    
    二李子良回来了,他带着命运的沧桑和人生的迷茫回到故土。他应该先在县里报到,但他没有,他觉得这里让他感到了说不清楚的陌生和一种冰冷的寒气。    
    他应该让吴秀明来接他,但也没有,因为他感受到一种晕晕乎乎的麻木和惶恐。他看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已经通向了山里,他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才知道那车每天只有两班,下午三点的车也早就走了。过去到吴秀明所在的抱山沟,一般行程要走两天,如果赶路,从早上五点走到晚上九点,第二天还要走六十里。李子良熟习去云山的路,虽然已经是傍晚了,他却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径直向云山深处走去。他走得很慢,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行走来舒缓一下那急切的恐慌,也是想用时间的延缓再一次清理乱麻一般的思绪。这里有他熟悉的山川,这里有他眷念的大地,这里有至今还期盼着他的吴秀明。    
    李子良走在这熟悉山路上,尘封已久的思绪像那冷冻的荒原又开始复苏起来:这里是他和吴秀明一起憧憬过新世界的地方;这里曾是他带领过苦难的农民兄弟出生入死的地方;这里是他和农民大军没日没夜砍伐山林大炼钢铁而又看着他们病死、饿死的地方!那些梦幻般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然而,他已经老了,这过去曾蹦蹦跳跳跑过千百次的山路现在却显得如此漫长。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当这句子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李子良才回忆起来他以前还是教语文的。虽然在二十多年心灵的荒漠里,所有的知识早已模糊,可这些动人的诗句却仿佛给他一些能滋润他的东西。“山峦依旧人已苍老”,他好像觉得这一句是他自己刚刚想出来的。    
    这自己想的句子让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多少和吴秀明的教书有些关系。李子良走在这沟沟坎坎的山路上,他发现那些曾经被砍光了的树林又长了起来,虽然它们没有原来那么茂密,可也显出了满山的葱郁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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