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第4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坏活动。他们清楚,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他们的敌人。车站邻近的村屯空无一人,连牲口都没了踪影,留下的只有柴禾垛和村头的老井。搜查无果,鬼子恼羞成怒,一路焚烧民房泄愤,烈焰腾空劈啪爆响,绿野深处的村落化为灰烬。强盗必然要付出代价,有两个士兵仆倒在归途,复仇的子弹是从青纱帐里射出的。鬼子吃了大亏,又判明不了对手的方位,只能用铺天盖地的枪弹梳理苞米地,草屑碎沫发疯了似的漫天飞舞,又纷然飘落。对手神出鬼没,叫日军气炸了肺,迎风招展的绿叶闪闪发光,哗哗哗响着,重重叠叠犹如嘲弄的波涛。
日军躲进了南北大营,愈发戒备森严。他们沿城墙四周挖掘了护城壕,城壕边上立满木头桩子,拉上了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破铁桶罐头盒子之类的东西,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叮当的声响,颇有草木皆兵的味道。夏秋之交,日本人在做两件事,抢修铁路和大搜捕。凡进出安城均要登记报告,聚会一律被禁止。全城里宵禁,夜晚上街格杀勿论。如今街头响彻的只有巡逻队的踢踏声,还有狼狗的低吼。日本宪兵会忽然地用枪托砸开某家的院门,把嫌疑人员从炕上扭下来,被抓走的人基本没有归途。警察也跟着忙得欢,城里城外到处抓人,纷纷立功受奖。一时间人人自危,特别是原来的公职人员,这些人不敢出门不敢交流,甚至不敢读书写字。远在老虎窝的赵前看得清楚,暗地里和赵金氏交代,说够戗了,家里的事情委屈你了。韩氏吓坏了,牙齿都在打颤,连说天哪天哪。赵前不会温存,低吼你哭个屁,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事实证明,赵前的硬气不过是自我壮胆。这天夜里赵家大院被包围了,警察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赵前不服:“俺咋的了?”
“啪”的一声,有个小警察伸手打了赵前一个耳光:“你装啥屁驴子?①早就想逮你这个土鳖!”手电光晃得赵前睁不开眼睛,有人踢他:“还装牛屄?蹦跶到头了吧?!”接着纷纷大笑,那个小警察的声音听来很熟,但是晕头转向的赵前来不及想这些了。赵前毕竟是赵前,惊慌到了极点,但还是镇静地穿戴打扮好,甚至揣好了纸烟和洋火。见他夹起事先准备好的铺盖卷,那个小警察又骂:“你要是好人,会预备蹲篱笆?”迈出家门之际,赵前冲女人孩子挥了挥手,喊道:“三子,好生照看家!”
第二十二章(2)
赵前被推搡到了警察署,在这里见到了老牟。老牟的眼神透出绝望,硬装出满不在乎样子:“我怕啥?你是个经理呢,比我这个破村长大多了。”赵前想了想,纠正道:“副经理。”
老牟努力幽默了一下,说:“鸡巴熬汤,一个屌味。”
逮捕老牟和赵前的直接原因是顺口溜儿。安城日伪当局获悉,老虎窝暗地流传:
红蓝白黑黄,
大同不久长,
满洲归中国,
日本回东洋。
这四句话合辙压韵,只有文化人才编的出来,初步分析,老牟的嫌疑最大,而赵前与张学良家族似有往来。
挨到半夜,两人被带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有规律地摇晃,车厢里的灯昏黄一片。赵前忽然发现老牟笑的样子很难看,鼻眼更加紧凑地堆在一起。老牟也在观察他。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工夫。看罢都黯然神伤,胸口绞过阵阵酸疼。老牟摘下了眼镜,眼角溢出几滴浊泪,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赵前说:“人怕出名猪怕胖,树怕成林草怕黄。”
对面的军警警惕地盯着他们,赵前终于想起打他的警察是李云龙,佃户李三子的二儿子,小名好像是叫小胖子的,记得有一年他借钱给李三子送孩子去念书的,也许就是他吧。世事难料,没有赵前借地租地,真难说李三子养大这个李云龙,可是李三子一家心怀怨恨。事到如今,赵前深深地后悔,真是山不转水转,默默地想:现在哪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天就足够颠倒个个儿!李云龙居然成了看押他的警察了,太具讽刺意味了。他不愿意和李云龙对峙,便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黑茸茸的大地袒露于月色之下,月光使庄稼地更像是雾茫茫的大海,没人能看穿这无边的夜幕。列车冲破了盛夏的燠热,让清凉的风扑进窗来,钻进人们的领口。列车转向时能看见月亮,那月亮如一片透明的水晶石,带着奇特的光晕悬挂于碧幽幽的天空。车厢如船般波动,安城县城墙的怪影也从混沌之中渐次现出轮廓来,显现出深浅层叠的背景。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抖动着克服巨大的惯性,终于缓缓停下来。赵前和老牟的手拷在了一起,出站台时,老牟用肘部碰了碰赵前,口齿含混地问:“唉,日本人要杀咱们吧?”
这段日子,安城县隔三差五地杀人,南康、北寿门上悬挂着血淋淋的头颅,到处是浓烈的血腥气息。杀人之前要张贴布告,签署死刑令的是戴潘和西尾一郎,三两回老百姓就记住了西尾一郎名字,他是派驻伪安城县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再后来的杀人令由安城县法院院长横山清签发。全城百姓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没人敢议论城外游击队的事情,即便不慎说自己是中国人都要惹来杀身之祸,人们不得千遍万遍地告诫说满洲啊满洲,生怕说走了嘴。农历九月十三这天一早,苍白的太阳在黯淡的云层里浮动,警察局通知全城各家成年男子出城,人们知道小鬼子又要杀人了。河水泛起了粼粼波光,严霜无情地覆盖了萧索旷野,河堤上衰草瑟瑟,寒风砭透肌骨,人们鸦雀无声地呆立在警戒线外。严阵以待的日伪军在堤岸上路口处架设了机枪,黑洞洞枪口直指众人。约莫半个时辰,十几挂大车七扭八歪地驶来,车上都是“犯人”,他们衣衫褴褛,双手反缚。犯人们被推进事先挖好的大坑里,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本来应该活到七八十岁的人生之路戛然中止了,蠕动的浮土露出些许黑色的头发,一簇簇恰似冬日悲凉的乌拉草。铅一样沉重的阴云,是欲哭无泪的面孔。
血腥的日子无休无止,被处死者多是民国政府的官员、原军警、各乡村长以及进步教师学生,还有不满时政的老百姓。抗日分子被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被杀。做事精密的日本人逐步加压,使小小的县城成了屠宰场。随着严冬的到来,日伪当局不便采用活埋的方式,遂改为砍头示众。牟清惠的头颅是第四批悬挂于北寿门的,罪名是盘剥乡里反满抗日罪大恶极,云云。如果不是布告上写下了牟清惠这个名字,老虎窝的许多人可能忘了他的大号。瘦得皮包骨的老牟同七八个人一道被提出了牢房。北大营高墙内尚有零星树叶飘落,蜷曲枯黄的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在被踹倒的一刹那间,老牟反而变得清醒了,挣扎着想破口大骂,可脑袋已飞出了老远,如脱膛的炮弹样向前一蹿,在冰冷的土地上滚动。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在瞬间残存的意识里,老牟很想说:人生自古谁无死!
牟清惠的无头尸体是用马车运回老虎窝的,牟家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闻者无不恻然。赵家大院上下更加恐惧,看似高大巍峨的墙头屋顶之下,生死未卜的酸楚让赵金氏的心阵阵痉挛。苦难同寒风一道席卷雪野,死神的羽翼般遮盖了冰封岁月。血腥和眼泪真能被风雪掩盖掉吗?
赵前的案情复杂,起伏很大,家人有时都不抱希望了,但赵金氏始终不想放弃。幸好有戴先生等人多方维持,上下疏通,终使赵前躲过了风头。赵家的票子打水漂一样地流出来,在银行的存款被源源不断变现提出,三个月后赵金氏已无可支配的现金。赵家母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即便金山样的财富也熬不过官司。好歹案子缓了下来,赵金氏也愁白了头。衙门口是总也添不满的深坑,相关经办人狮子口大开,时不时地要钱要物。赵家无奈,陆续卖掉了车站附近的房产,三子也认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卖耕地。这一天终于来临,和母亲整整商议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卖掉南沟东坡的十垧好地!赵家卖地的消息再次让老虎窝吃惊,二十年前赵前卖过四沟的四垧地,可那是为了宅基地建房。人们议论纷纷,结论是赵家要走下坡路了,多数看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的还能喘上一气儿。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赵家大院,并依据个人喜好做出种种猜测。大难当头,除了王德发这样的老朋友常来关切外,几乎没人怜悯赵家。世事无常,炎凉如此,怨不得任何人。出卖土地并不容易,别看人人垂涎向往,但是极少有人具备一次支付现金的实力,有几家有实力,却盘算着借机压价。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为虚言,金氏和儿子一筹莫展,以赵家的状况没法指望别人接济,借钱更不敢去想,娘俩想死的心都有了。天无绝人之路,东兴长杂货铺连掌柜的有买地的意愿,此人来老虎窝经商没几年,算不得老住户。连老板不讲价,但是有个条件,只能交一半现钱,另一半三年内偿还。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赵家母子便依了。大药房郎中程瑞鹤做了证人,赵成永契约上摁手印的瞬间,心头颤了又颤,汗水淌了下来。连老板连连抱歉,说:非趁人之危,实在没那么多钱。赵成永由衷转达了母亲的谢意,说整个老虎窝还属连老板仗义,您老不是来占便宜的,实实在在的帮我们呐。接过七零八凑的现款,三子哽咽难抑,说:“大叔,俺娘说了,您这个朋友我们是交定了!”
第二十二章(3)
赵前被关押在北大营“留置场”里,半年多没见太阳了。不觉间已是春天,金氏捎来了换季的衣裳,他激动得难以自持。衣裳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阳光的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摩,如摩挲女人的脊背。入狱以来,他很少去想韩氏,最念想的还是金氏以及外面的阳光。而他面前,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的外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外面的阳光或者月色永远也无法直射进室内。监牢里潮湿霉暗,凝结着浓重的水气,举目所及全是暗淡的灰色,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水泥地面,灰色门窗,连粗劣的饭菜也是灰色的,窝头上面常见灰暗的斑
点。他每天盘腿端坐于稻草铺上,如角落里的蜘蛛一样静静编织思绪。水泥地面很平整,冰凉得似乎能渗出水来,丝丝缕缕的冰冷蛇一样缠绕了双腿,爬过了膝盖、胯骨直抵后背,这是疼彻肺腑的凉啊。囚禁的生活糟透了,小门上仅留一方送碗的小洞,便是唯一的通气洞,因此空气浑浊郁闷。地上铺着稻草,稻草刚铺的时候是干的,过了几天就潮湿的厉害。墙角处有一处活砖,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留下的,赶上便急,狱友们就掀起砖头,尿了再盖上,囚室里弥漫的尿臊经久不去。囚室里不知昼夜,完全按日本人皮鞋的响动来判断时间,鬼子巡视和交接班时间几乎是固定的。星期六是特别的日子,日本和朝鲜看守照例要举行聚餐,酒至半酣会又唱又跳,如果喝到醺醺大醉,会殴打囚徒取乐。鬼子折腾高兴了,就把吃剩的鸡蛋皮肉骨头丢给囚徒吃。狱中人最难挨的是饥饿,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只有一小碗,凉水也不能随便喝。真是饿呀,狱友们都饿成了一副鬼脸,眼珠子大大的,面颊凹陷,瘦得嘴唇都盖不住牙床了。人要是饿到极至,不但走不动路,就连自己的呼吸也衰弱得感觉不到。“留置所”里常有饿死病死的人被拖出去,饥饿使得狱友们对死的概念十分淡漠,对他人之死无动于衷。“留置所”经常杀人,许多人被提出去就难再回来,不是被处决就是活活打死了。看守咣当一声打开铁门,再喀嚓一声锁上,脚步声渐消于走廊的尽头,而新的难友又不断出现,走马灯似的轮换。
应该说,赵前没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刚进来时提审过他几次,只是询问他在安城煤矿公司的事情,问答都漫无边际。有一次审讯,日本检察官扇了他两记耳光,而后再就没人理睬他了,他似乎被遗忘了。他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无事可做。很少有人与他讲话,这其实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厉害,赵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样一段不人不鬼孤独得发疯的时光。自言自语没有用,大哭大笑或者大叫大跳更没有用,回应他的只有冷冷的四壁和窄窄的窗棂间投射的冷冷的灯光,这种冷一直冷到他心里去,冷到他梦里,冷到他骨髓里,冷到他已经走了五十年的人生里,他这才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他值得害怕的东西。
与赵前没有经历酷刑相比,同囚一室的其他人远没有这样的幸运,没完没了的审讯,无以复加的酷刑,旧伤添新伤血水殷殷,他目睹过狱友活活疼死的情形。赵前是监室里的老人了,对这些已司空见惯,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他现在唯一向往的就是烟草,那种腾云吐雾的快感。除此以外,他对未来不报任何指望了,更无意去研究明天或者后天的情形,一开始,他陷于长久地发呆,默默沉湎于从前的日子,渐渐迷失于幻像之中,时而倾听、时而颔首,时而莞尔,全神贯注得俨如面对情人。到后来他连回忆都不需要了,想来想去大脑里反而成了空白,剩下的惟有没有尽头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无限度地拉长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好像没有两房老婆,好像不曾养育十一个儿女,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
这一切,直到有个姓苏的囚徒的到来才有所改变。那人是做小买卖的,刚进来的时候,哭得六神无主。擦干了眼泪,自我介绍道:“叫我苏耗子好了,别人都这么叫的。”狱中的日子漫长难挨,听苏耗子讲故事很快成了赵前新的爱好。苏耗子嘴巴甜,为人精明,可是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刑讯了几回打折了肋条骨,哭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起初,赵前怀疑他有所隐瞒,混过一段时间,便认定这是个有口无心的家伙,倒也可爱可信。小商人有小商人的自私,吃得多也吃得快,狱友的手或者嘴巴稍慢,他就会一把夺来,鲸吞入腹,打死也不吐出来。苏耗子讲起做生意总是眉飞色舞,他说前年去沈阳,看见有人开国货商店,卖得挺火。回安城县,也照葫芦画瓢地开了间店,起名叫“自强国货店”,店名也是照搬来的。赵前感兴趣,就问:“你的本钱哪来的?”苏耗子得意洋洋,说:“俺媳妇娘家借俺的呗。”与苏耗子谈天还是很解闷的,赵前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情况。苏耗子的“自强国货店”在小什街东亨鞋店北侧,门市四间,后屋有灶房一间宿室一间,有店员三名,由妻弟和连襟等人担任,老婆负责管帐,帐簿上的货物共有七百零三种。店员的工资不算多,按股份计算薪酬,所以店员能够尽心尽力。“自强国货店”主要经营国产日用百货杂货,有各色的宽窄幅的家织土布、棉纱、布鞋、手闷子、鞋跋子,蒙古产的毛毯、毡帽、毡鞋,牙刷、牙粉、鸡毛掸子、烟卷儿、洋火、蜡烛,盖县的晒盐、八王寺汽水和丁母太酱油,文具类就更多了:铅笔、毛笔、墨砚、石笔、纸张等等。由于国产货便宜,加之经营有方,一来二去的全安城县有名,眼见得生意兴隆。苏耗子想不到,因经商竟能惹恼了日本人,先是不知来头的乞丐寻衅,而后的结果是入狱和脑袋搬家。
第二十二章(4)
苏耗子拒不承认他有反满抗日思想,一打就招,一问就翻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