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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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弟给家来信了,赵成国说他在天津呢。”赵玫瑰说。
“噢,你爹的案子快结了吧?”王德发顺便关切一下亲家。听说赵金氏去县里走动,回来宣称说赵前没啥大事。想到这里,王德发不禁感慨,言外之意自不待明:“你看看人家的老娘们儿!”还用力磕磕烟袋锅,对儿媳说:“等你爹出来了,你就回门伺候伺候,尽尽孝心。”
赵玫瑰内心滚过一阵暖流,瞬间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光下的眸子异常明亮。王德发历来严肃,一段温情的话语竟让儿媳感动有加。而王德发却坐立不安,自言自语道:“心里头咋闹得慌哩?”
亮如白昼的月光给人以很不真实之感,一家六口长久端坐,没有丝毫的倦意,他们陶醉于这宁静的月色之中,像在留恋这片刻的柔情。天空如湖水一样明净,澄澈湛蓝,暗淡稀疏的银河从他们的头顶弯过,犹如一道浅浅的水痕。赵玫瑰忽然哆嗦了一下,天渐渐凉了,她深感清冷的秋霜即将落下。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杳杂纷踏的脚步声,接着是疯狂的砸门声:“快开门快开门,皇军来了!”
龟田等人是在中秋节夜里赶到老虎窝的,他们已经确认了王宝林的身份。由李宪补带路去了西沟,鬼子兵团团围住了王家院子,狼狗旋风样扑了进来,王家黑狗吓得筛糠似的匍匐不动。王德发边上前开门,边骂:“妈的,有这么叫门的吗?”话未说完,被迎头一棍打倒在地,像是一截木桩訇然扑地。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宝安颤栗着说不出话来,老女人和赵玫瑰惊悸地捂住了金锁银锁的哭声。日本兵用刺刀划开了粮囤、草垛,宪兵和警察翻箱倒柜,锨开了菜窖、炕席,推倒了炕琴柜、板柜,连牲口圈也没放过。龟田叫人拉过王德发,问:“你儿子的,回来的有?”
第二十四章(5)
王德发想不到,儿子的一封信和信上的草图连累了全家。当他看见日本人出示的“证据”时,禁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叉腰大笑,说:“不错,是俺儿子!”
第二天早晨,老虎窝小街的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在小学校,卧病在床的人也不例外。人们惊恐地看王德发一家被刺刀威逼着,站在操场前面。李宪补宣布王德发的罪状,他讲的是日式汉语:“太君要他死了死了的有!”李宪补说大日本皇军给了他生路,可这个老杂毛却不
识抬举,哪怕现在只要他答应给儿子写信劝降,或者公开脱离父子关系,就可以立即释放。人们的目光聚焦在王德发身上,他身上穿的是常见的灰布褂子。老虎窝人印象里的王德发衣着干净,夏天就是件单布褂子,从来不浆洗捶熨,宽大飘曳舒卷随意,只是膝盖处堆起鼓包样的褶皱。而眼前的王德发衣衫褴褛,浑身灰土,头发上还粘了几根草棍儿。满脸血污的王德发镇定异常,抬头看了看教室屋顶上警戒的机枪手,神情漠然。黑洞洞的枪口下,操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不懂事的婴孩仰在妈妈的臂弯吃奶,那声音异乎寻常地响亮。王德发仰起血迹斑斑的脸,挨个地看乡亲们,大家都难过地低下头,回避了他投来的目光。王德发无所恐惧,说:“死就死吧,咋的也得让俺抽袋烟吧?”
李宪补冲王德发的腿肚子踢了一脚,喝令:“还牛屄?跪下。”
“不跪!”
龟田白手套一摆,说:“吆细吆细。”
升高的太阳越来越显示出热力,照耀着王德发浸满汗水的血痂。他蹲下来,从腰里摸出烟袋,随手整了整撕破了的衣襟。他解开烟口袋,将烟锅插进了烟口袋。人们发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老半天才装满了烟袋锅,然后拇指压住烟袋锅儿用力一转。这时他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痰,龟田等鬼子齐齐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是血红的浓痰,如同河滩草丛里绽开的一朵又一朵紫红的喇叭花。王德发慢腾腾地从兜里摸出一盒洋火。龟田呶呶嘴,示意李宪补去划着火柴。洋火被汗水洇湿了,他喀嚓喀嚓地划着,还是划不着。李宪补扔给他一盒洋火,王德发连眼皮都没撩,仿佛刺刀和狼狗都不复存在。烟袋锅终于点燃了,他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贪婪地吸食着,香香甜甜地品咂着。他眺望天空,盯着吐出的烟雾,呆滞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王德发对乡亲们说:“好好好,二小子好样的,俺儿子就是能耐,敢和小鬼子干,是俺的种!”
他站起身,缓缓擦了下嘴角的血丝,从衣服里掏出良民证,一下接一下撕碎了,扔在地上,说:“俺不当这狗鸡巴良民了!”
王德发被捆在老榆树上,苍老粗糙的面孔仿佛刻满裂纹。他老泪纵横,扑簌簌地落入土地里,无声无息又重如千斤,让人想起即将被屠宰的老牛。日军士兵撕下他带血的汗衫,想要蒙住他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摇头:“别蒙!看你咋杀俺!”
龟田拔出军刀在空中挥舞,下令:“目标前方——刺杀!”
在场的老百姓全都闭上了眼睛,王德发女人一下子昏死过去了。第一个小鬼子冲上去了,“啊——”的一声,刺刀扎进了王德发的肩膀,王德发破口大骂:“操你妈呀,小日本!”第二个鬼子上前,一枪刺在他的肚子上,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王德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浑身开始了强烈痉挛,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血沫激溅如喷泉一样汹涌,洒向脚下的黑土地。他拼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小鬼子,跟你……没……完!”第三个鬼子冲上去,刺刀穿透他的喉咙。断气前,王德发垂死的胸腔发出了不屈的呜鸣:“没……完!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五章(1)
赵前出狱了,老虎窝的反应出奇冷淡。深秋的清晨,赵金氏推开禁闭的窗户,把凉风和明亮的阳光放了进去。女人掸掸衣襟,昂首踏进门来,那雪白的头发和审视的目光辉映。屋里充溢着草药的气息,赵金氏不禁抽搐了下鼻翼,用不由分说的口吻道:“出去活动,别让狐狸精麻酥了老骨头!”正在伺弄药壶的韩氏停住了手,咬咬嘴唇没吭声。一场恶仗之后,韩氏彻底臣服了,见到赵金氏就心里发毛。赵金氏懒得理睬小女人,拽起丈夫虚弱的手,几乎是拖着他来到院子里。赵金氏双臂交叉,站在男人的对面,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半晌。
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清凉的阳光之下,赵前脸色苍白,眩晕中他感觉老婆的目光如滚烫的开水,在熨烫他的面庞,注满了脸部的每一处毛孔。
“听着!”赵金氏大声地吩咐:“别病怏怏地老躺着,跟我干点儿活。”
重见天日的赵前,恢复了常人的生活。但是,他眼中全无了以前灼灼的精光,狂傲自得的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谦恭与卑微,眉宇间透着拘束。牢狱之灾彻底改变了老虎窝头号财主,也注释了他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极限。有日本人在,等待他的必将是无奈的下坡路,从前的幸运已一去不复返了。
缓过神来的赵前,想起了老牟。赵金氏告诉他说牟家搬走了,房子地都卖了,好像是迁回关里。赵前感伤不已,本想打听细节,一见老婆的脸紧绷着,就不再发问。赵金夫妇最牵挂的是大闺女赵玫瑰,王德发家的际遇让人同情。赵金氏说:“得,你想也没用,八分命求不了一尺,”既像是宽慰男人又像是开导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也没办法。”面对王家即将衰败的迹象,她说:“爱咋咋的吧,自各顾自各吧!”
如今,赵前对金氏服服帖帖,唯有马首是瞻,听从指派。他显得谦卑无比,顺着女人的意思说话:“要不,咱去看看去?”
女人眼睛盯着男人,说:“算了,金菊快成心病了。”
赵前低下眼帘,说:“二十岁了,还没个人家。”
女人说:“全怪你,把闺女耽误了。”
严冬意味着将近半年时间看不见青草,漫长的冬季里吃菜需要秋储。赵家后院堆积着小山样的白菜、土豆、萝卜,闲散的鸡鸭在白菜堆上漫步,家禽们的粪便一律呈草绿色,毫不客气地拉尿在秋菜上。圈里的猪们一如既往地拱槽、蹭痒、打泥,秋天丰盛的食物使得骡马们快乐非常,它们咀嚼萝卜时愉快地露出结实齐整的白牙,黏乎乎的汁液从湿润的唇边滴落。牲畜的愉悦也感染了男主人,他沐浴在无云无风的阳光里,打量家宅院落。白菜帮沁凉滑润,给人以玉器的手感,他愿意去抚摸。清早掀开白菜垛,将白菜一棵一棵地排开,再颤颤微微地站在板凳上,摆放在仓房屋檐上,翠绿的白菜就在秋阳下闪耀。晾晒要十天左右,其间还要用菜刀一一削去老叶枯根。黄昏笼罩时,要将白菜整齐地垛好,细心的女人要给白菜堆罩上草袋或者麻袋御寒。白菜越晒水分越少,赵前坐在窗前想着心事,金氏没空理睬他,只有泪眼汪汪的韩氏过来陪他坐一坐。
霜冻之后,天空苍白得犹如贫血女子的愁容,黄昏也难见到红晕。若有若无的云丝翻卷,天幕看上去更像是纹理稀疏的大理石。赵前迈出大门,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穿过小街。小街两边是被雨水泡黑了柴禾垛,在冰冷的秋风里透出霉暗的气息。出了老虎窝小小的城门,放眼望去,四野苍凉,庄稼已收割一空。在无际的苍莽之中,近处尚存几块未砍的白菜地,黑绿黑绿的,触目惊心的孤独。赵前心里憋屈,简直想放声大哭。
东家整天被女人支使着干活,马二毛等人很不习惯。金氏却不留情面,训斥道:“别东溜西逛的!胡思乱想的顶个屁用,人不干活还成?那不就成了猪了吗?”女人的话实在放肆,简直有羞辱的意思,而赵前想讨好女人还来不及呢,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赵家大院过冬的萝卜足足准备了五六麻袋,大概有千把来斤,萝卜们气势非凡地排列庭院里。堂堂的赵东家双腿上铺着麻袋片,用菜刀依次旋掉萝卜缨儿。手指尖结满了深绿色的泥痂,刀柄也将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碾破成了血淤,钻心地疼。他叹气说:“惭愧惭愧!当年俺可是一个人开荒占草来着。”
为了防冻和保持水分,萝卜必须深埋于菜窖的地下。赵前想下到菜窖里去,马二毛夺下了铁锹,说:“东家,您散散筋骨就行了,别累着。”
赵家的菜窖是重新翻建的,坑深约八尺,长宽分别为丈半和一丈,坑上面横架着落叶松木杆子,在木杆上摞上苞米秸,最后在上面盖土,菜窖靠一角处留了个出入口,人蹬着梯子上下。无论冬季如何寒冷,窖里的菜蔬都不会冻,随吃随取,储藏的白菜、萝卜、土豆,可保证吃到明年春暖花开。
劳动是辛苦的也是美好的,赵前腰酸腿疼疲乏至极,不觉间饭吃得多起来,觉也睡得踏实起来。赵金氏是风风火火的,晾晒豇豆、茄子干、萝卜干等等,一盆又一盆地清洗芥菜疙瘩、芥菜缨子还有地环,阴干后投到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腌制咸菜。赵金氏没空回首往事,更没心思展望未来,她总是认真地面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积蓄着越冬的物资,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夫妻间的话语多了起来,女人的话语渐渐和缓下来,她说:“要变天了。”
第二十五章(2)
“你咋知道?”男人没有抬头。
“你没看见太阳起毛边了吗?”女人眯缝眼睛仰头看天。
赵前依然不歇手,说:“噢,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别说,你真能甩词儿。”赵前发现,老婆原来的柔情又回来了。
赵前认真看了看女人,说:“要下雪了。”
“赶紧渍酸菜吧!”
“渍吧!”
渍酸菜算得上一项大的活计,马二毛等几个伙计都来帮忙,挑水烧水,刷缸搬菜,满院子热气蒸腾。赵东家伸不上手了,看着大家忙。金氏不时打量郭占元,见他干得热火朝天,就明白他和韩氏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反正也没抓到把柄,她不想告诉男人,想把一切都深埋起来。赵家共有六口酸菜大缸,二缸三缸和坛子不计其数,挪动大缸要小心翼翼地旋转才行。大缸多有半人多高,缸底大小足可放进一口马勺,缸沿一般有三指来厚,里外面的陶釉色彩不一,或黑色或浅绿或棕红,有几口缸外壁有裂纹打了锔。这些盆盆罐罐都是金氏一手置办的,有口黑缸足足用了三十年了。想到这里,赵前心里漫流过阵阵暖意。伙计们担水倒进缸中,哗哗的水声很贴熨。赵前孩子似的凑了过去,看清亮的水在缸中一漾一漾地渐渐平息,看自己影子一波一波地倒映,心情也如波纹样趋于平静。
渍酸菜的工序简便易行,选好晾晒干爽的白菜,去掉老帮和嫩叶,放到开水锅里烫一下,再投到冷水中去,一热一冷是关键所在,好比淬火一样。热冷水浸过的白菜摆在木板上,嘀嗒嘀嗒地空出水来,然后将白菜根部朝向缸壁摆放,整齐码在大缸里面,压紧压实,最好略微撒些盐,以防受热腐烂。赵前的话也多起来,渐渐恢复了主人的感觉,他说:“关里老家就不腌酸菜。”
“可不是咋的。”赵金氏的心情不错。
“是谁琢磨出的这招?”男人对此好奇起来。
“俺听人讲过瞎话。”一直闷头洗菜的赵韩氏答茬,脸侧浮现一抹酡红,用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娘子,未见异常,就大着胆子说下去:“从前,有个小媳妇,总受婆婆的气,女婿又在外地做工,她干重活却吃不饱饭,常饿得发昏。这年秋天,她偷着吃白菜心儿。”
“你瞎编的吧?”赵金氏打断了韩氏,态度不算友好。
“哎,你讲你讲!”赵前听得津津有味。
赵韩氏心存感激,继续道:“不想婆婆串门回来了,小媳妇慌了神。手里拿着白菜没处躲藏,忽然见门后有个坛子,顺手塞进坛子里去了。刚好坛子里有半下水,白菜也就发成了酸菜。年关的时候,女婿回家,正愁家里没啥青菜,小媳妇想起坛子里的白菜来。你们说怎么来着?”
“咋的了?”赵金氏问,她也被故事吸引了。
“白菜一点儿也没烂,白白的软软的,有些酸味。小媳妇舍不得扔掉,就用清水反复洗,然后切成丝儿炖猪肉。这下好了,一家人都说好吃,婆婆吩咐媳妇说明年多腌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咱这疙瘩家家都渍酸菜过冬。”
赵金氏笑了,笑得别有用意,随后撇嘴道:“别说,你真挺能白话。”
赵前说:“挺有意思。”
“讲婆婆刁蛮。哎,咋不明说是大老婆泼辣呢?”金氏像要滋事寻衅。
韩氏委屈得眼里泪花打转,低语:“没说你,真的。”
赵前赶紧说:“嗨,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金氏也不想与小女人闹得太僵,瞅瞅白菜摆了大半缸,就在上面铺了条麻袋,吩咐男人说:“你上去踩踩,压实成了好多装。”
转眼之间,一缸又一缸的白菜都摆得高出了缸沿,今年一共是五口大缸。男人们弄来了大块石头,刷洗干净,每个缸口都压上一块。酸菜缸必须密封,通常将烫过大白菜叶子,如膜衣般一层层贴于缸口。每隔几天,向缸中添加凉水,数次之后再糊上一层窗纸。大雪封山时,即可捞出来食用了。酸菜是关东冬季里最主要的菜蔬,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吃法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炖酸菜,要是能烩白肉最好不过了。如今是“满洲国”了,日子越来越紧,猪肉很难吃得到,而酸菜可保证吃到翌年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