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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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山梁,一色色银白,有秩序地呈扇面旋转,苍苍莽莽的感觉铺天盖地。火车上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和类似于干咸菜的味道,浓重的蓝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车上的暖气不顶用了,车厢里冷得如同冰窖,旅客们呼出了的哈气,白雾样的喷出老长老长。人们手操着袖管,缩着脖子,拼命地跺脚,跺脚声简直要压过车厢里的广播。广播里反复播放李香兰甜腻腻的歌曲,在冰冷的氛围里,歌声就像有气无力的鸽子,恹恹地扑打着翅膀:“……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
王宝安的母亲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已气若游丝,见到儿子时黯淡的眼睛骤然发亮,她嗫嚅着,企图伸出手臂来抚摸儿子的脸颊。王宝安将耳朵伏在母亲的嘴旁,听见她说:“我可找到你爹了”,王德发女人的垂死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笑容很陶醉,就像晚霞里最后一抹余晖。夜深了,赵玫瑰找来一床被子裹在男人身上,骨瘦如柴的王宝安竟承受不了重压,寒冷使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住地打着瞌睡,但是他不敢睡去,强睁着沉重的眼皮,如果没有大烟的支撑,也许早就瘫了。寂静的寒夜里,人们的听觉特别灵敏,远处的夜风沙沙地掠过了雪原,梁柁上面刷地跑过了老鼠,屋外房檐冰壳轻微的断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微弱的响动里,弥留之际粗重的喘息成了背景,仿佛诡异的气流在屋内徘徊,时而呼哒着窗花纸,时而轻摇着门口御寒的门帘,像低低的叹息又像是伤感的啜泣。母亲的目光愈来愈散漫了,王宝安守在身旁,内心产生了梦魇般的恐慌,他触摸着她凉冰冰的鼻翼,恍惚听见踉跄的脚步声远去……
王家院落里升起了哭声,王德发女人死了。天上悬了个冰球般的月亮,洒下一片灰灰白白的冷光。王宝安茫然地立在院子里,看大家忙着将母亲停灵,朦朦胧胧的月色里,皑皑白雪映射出惨白的光泽。王宝安走出大门,扑面而来的寒风钝刀似的割着额头眉角,寒冷迅速打透了他的衣裤。西北风像跑了调的琴弦,奏出了凄厉的旋律。背转过身子,十里外的老虎窝依稀可见,稀疏的灯火点点,恰如天上的星星遥远又冷漠。
第三十章(5)
呜呜哇哇的喇叭连吹了三天,仿佛要撕裂灰暗的天空,喇叭匠的嘴巴冻得乌紫乌紫。挽幛是荆子端写的,荆子端早就被日本人撵出了学校,他的身体越来糟糕,变得老迈迟钝,但是他手书的挽联却是锋利:“兄笔笔硬骨悲哉,嫂篇篇正气休矣。”哆哆嗦嗦的歇住笔墨,荆子端拼命地咳嗽,额头绷起了怕人的青筋。赵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颓然盘腿端坐于王家的炕头上,不停气地吸烟,舌头抽得又苦又麻。四十年前,王德发夫妇帮助他的往事浮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就泪眼婆娑了,浑浊的泪水沿着鼻沟流淌下来,他揩也不揩
地任由老泪纵横。在赵金氏看来,这是男人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烟泡已断的王大猫跑回了安城县,走时,还没到给母亲烧七的日子。王家的土地没了,砖窑出售了,只剩下破旧的四间房子。赵前不容回绝的口气彻底粉碎了赵玫瑰残存的自尊:“走!收拾收拾,领孩子回娘家罢。”
回到西康里的王宝安得知了震惊的消息:小兰死了,是盛裁缝给掐死的。这个消息简直像猝不及防的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盛裁缝能杀人?哈欠连天的王大猫不相信这一切,心里一遍遍嘀咕:能吗?敢掐死人?就凭他——胆小如鼠的盛裁缝、见人就笑的盛掌柜?王大猫刚在“双喜堂”露面,就看见老鸨子和人说笑,喜气洋洋得好像她又要嫁人。王大猫奇怪,问:“小兰呢?”
“死了!”
王宝安满是眼疵的眼睛睁得溜圆:“咋死的?”
“让你同伙掐死的!”老鸨子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
“那,因、因为啥呀?”王宝安说话吃力,又忍不住地问。
“你咋这么啰嗦呢?”老鸨子叉腰作怒气冲冲状了。
“那,盛、盛裁缝呢?”
“喂!”不知什么时候于王八过来了,重重地拍了下王大猫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倒在地:“进局子了呗,”末了挥手作砍刀状,用日式口吻道:“死了死了的有!”
大茶壶也凑过来,没好气儿嚷嚷:“哎我说大猫,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就耍耍,没钱就滚蛋!”
王大猫走出第四鸦片零卖所的大门,他感觉有些饿了,狠狠心用五分钱买了四个烤地瓜吃,这五分钱是他衣兜里最后的硬币了,这枚硬币他已经攥了整整一下午。焦煳的地瓜皮裂口露出了金灿灿的颜色,滚烫中居然是那么香甜绵软,极像是被窝里的女人。地瓜给了王大猫无限的美好,他来不及剥去地瓜皮,口腔立刻被燎起了水泡,可他却浑然不觉,婪贪如狗一样地吞食,喉结一鼓一鼓的。地瓜进了肚,王大猫的脑子变得清醒起来,他想起来好像是两天粒米未粘,饥肠依旧辘辘还多了种猫咬似的感觉,他眩晕着站立不稳,将手指送进嘴里头唆嗒,眼睛不离热乎乎的地瓜炉子。卖烤地瓜的老头用炉勾子推他,说:“去去,你一边儿去好不好?别挡碍!”
夜晚的安城县是静谧的,只有西康里和城东头的三趟房还笙歌不断。王大猫蜷曲在一爿小饭馆的门前,余灰未烬的炉火忽闪着微弱的光亮,丝丝暖意烘烤前胸。为了招徕路人,县城多数饭馆习惯于在门前垒灶架锅,蒸包子煮馄炖下面条,到了打烊时,砖泥砌的炉子没法搬进屋去,就留在外面过夜。余烬炭火吸引了叫花子流浪汉,饥寒交迫的花子往往为争夺火炉而大打出手。每家饭馆前的火炉都有固定的“主顾”,夜幕降临时,三三五五的乞丐烟鬼就赶来,久久地张望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歇业。他们怀抱着捡来的偷来的木片煤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炉火不至熄灭,相依相偎着度过漫长的寒夜。王宝安是孤独的叫花子,这几天他没交齐柴草费,回不了花子房的,只好一个人游荡街头,偷来东西卖点儿钱,先要去买大烟抽。东头混混西头逛逛,为了可怜的残羹剩饭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遇到炉子少人多时,他只好挤在人群的外圈。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暖和起来了,但是夜晚依旧饥寒难耐。王大猫不只一次地认为,他在这个夜晚必定死去,可是清晨到来之际,他总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在春三月的早晨,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王大猫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抖去满身的积雪,推了推靠近炉子的小花子。他想不到,昨晚相偎在一起的小花子冻死了,肚皮紧紧贴在炉子上,灶里的余火把他的肚子都烤焦了,而他的后背冰冻成了钢板。小花子烧焦的肚皮发出怪怪的烤肉气味,这气味随凛冽的晨风飘荡,使得安城县的空气平添了几丝肉香。春天就快来了,小花子却冻死了,王大猫气愤不已。他悻悻地踢了僵硬的死尸一脚,然后专心致志地搓自己的面颊,嗯,就算是洗脸吧。
雪后初霁的清早啊,悲惨的街巷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阳带来了耀眼的光明,给“满洲国”镀上了一层血色的红晕。
安城县万字会和道德会都是民间的慈善机构,经济来源靠各界捐助,对于数以百计的无家可归者,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每年冬天的死倒都不在少数,上冻前万字会负责在辽河边挖好百十来个土坑,预备好严冬里死倒们的葬身之地。每个冬天都要冻死饿死许多花子,花子倒在路边,常常没等冻僵,衣服会被别的乞丐剥走了,花子的尸体无一例外成了白条。万字会有专人清理死倒,装进麻袋里抬出城外。依照惯例,道德会也会在每年入九前搞一次赈济活动,搭三四口大锅,给叫花子舍粥三天,有时候捐些单衣棉衣什么的。那天,王大猫很幸运地抢到了一件棉衣,穿上身才发觉是女式棉袄,很小不合身,棉衣的左襟还新印了个“道德”两字。女式棉袄的扣绊一直斜延到左腋下,王大猫极不习惯,后来索性用草绳子系在了腰间。天气乍冷还寒,破烂的小棉袄无法抵御春寒,好歹凑合上柴草费的王大猫必须外出乞讨,因为每天一角钱的柴草费概不赊欠,三日不交费用还得被撵出门外。一角钱经常难到王大猫,六分钱能买到一斤粗高粱米啊。春寒太持久了,让人信心殆尽,王大猫木然地在街头巷尾彳亍,腿脚越来越笨重。这天路遇日本巡逻队,躲闪不及,被洋狗咬掉半边脸。洋狗扑倒他的瞬间,他感觉黑幢幢的房屋树木挤成了一团深沉的怪影,而鲜血虫子样地爬过面颊,爬向下颚,他一下子昏厥过去了。被人抬回花子房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时而抽搐时而还清醒,他的生命之路真的走到了尽头。整整一夜,他不停地呻吟,痛苦从五脏六腑深处漂浮而来。伴着一片混杂的呜咽,王大猫时断时续地期盼着:“包子啊包子,我想吃包子……”黑里咕咚的夜晚,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哪里可寻包子?伙伴们不住地安慰他:“天亮就买,天亮就买啊……”
第三十章(6)
天终于亮了,花子们凑钱买来了一个肉包子,可是他已经气绝。从此大花子房多出了三个疯子,逢人就说:“嘿嘿,包子,我要吃包子!”
第六部分
第三十一章(1)
赵金氏做梦也没想到,阔别三十五年的弟弟回来了。简直是喜从天降,亲情不陌生,更没有距离感,赵金氏一把将铁媛搂进怀中,亲了又亲,连声说好可怜的闺女哦,好乖乖的老姑娘哦。在姐姐眼里,弟弟外观的变化太大了,没变的只有忧郁的眼神。在弟弟眼里,姐姐变老了,老得超乎了预想,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笑容里堆满了世故。忧虑迅速替代了惊喜,金氏阻止了弟弟上坟去的念头,说:“等几天吧,可别惹出乱子。”弟弟的良民证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富连声,赵前夫妇为如何解释他的身份绞尽脑汁。富连声的证件通过了警察署的审
查,甘署长和赵家大院时有往来,故尔未做过多盘问。但赵前夫妇还是谨慎再谨慎,谁敢保证以后不出麻烦?看得出来,赵前对穷困潦倒的内弟是不欢迎的,态度上不咸不淡,内心里头警惕着呢,说穿了可谓如芒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琢磨了一整天,他向老婆建议:“就说他是你表弟吧,记住你舅家姓富!”
金氏心里渐生烦恼,睡觉都不踏实。按理说,赵家的财产有金首志的一分,当年老金夫妇活着时是有言在先的:留给首志一半土地。可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老虎窝很少有人知晓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赵家的底细似乎被岁月湮没了。别说是赵前,就是金氏也不情愿舍出一分一厘的土地与人。与弟弟分享财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心头肉岂能挖得?金氏也认为,只要缄口不提,赵家的来龙去脉就将是个谜,富连声将永远置身局外。话说回来,金氏还是无比内疚,灵魂深处充满不安,毕竟是一奶同胞啊。金氏忍不住试探丈夫,赵前直翻白眼,警告老婆说这家产姓赵不姓金,更不姓富。金氏气得和他吵,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狼啊?男人理都不理径直迈出了院门。其实,金氏再如何气恼还是和丈夫一条心的,至少还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总不能追到街上作河东狮子吼吧?当然这一切,赵金夫妇都背着韩氏,连三儿子赵成永也蒙在鼓里,于要紧事上老夫妻常惊人地不谋而合。
赵金氏心里的疙瘩始终解不开,下决心和丈夫摊牌,说:“当年咱爹咱娘说有守志一半啊。”
赵前矢口否认:“谁说的?俺咋不知道?”
见丈夫耍赖,赵金氏脸都气绿了,说:“你,你,你咋这样?”
赵前又说:“告诉你,不许胡咧咧。”
金氏说:“我胡咧咧?爹留下字据了!”
赵前笑了:“字据?屁吧!压根儿就没有。”
赵金氏猛然省悟,字据被男人销毁了。那字据原来一直保存在母亲的包裹里,母亲的遗物是赵前亲手收拾的。金氏记得事后还追问过此事,当时男人含糊其词地说:“这东西有没有都行,留着也是麻烦。”
赵金氏一下子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她不知道她的哭,是为爹娘,为弟弟还是为自己。哭声里甚至有诅咒的意思:“救你出来干啥呀,你,你咋不叫日本人给弄死啊……”哭声震惊了韩氏,小女人探头探脑地过来,赵前怒目相向:“看啥看?滚开!”
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富连声的锐气丧失殆尽。思想上矛盾,有时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出路。有时又想,与其做殊死的拼争,还不如依了秋月,送给孩子平静的生活,把一双儿女抚养大。人的心境是与年龄和际遇密切相关,金首志到了这一步,消沉和苦闷交织,心便有些倦了淡了。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再厉害的角色也要壮士垂老,美人迟暮。别看你貌美如花,也终逃不过齿牙寥落;别看你风光一时,到头来不过是一堆白骨。日本人就是座山啊,明明白白地横在那里,压得他日夜不宁,可是凭一己之力,如何撼得动?何必太执着?何必活得太辛苦?他想说服自己,在水明山秀的故里,仰望星空,终老田园。
富连声一共在赵家大院住了二十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个办法,只有自谋生路。最先要解决是住处,姐夫对找房子的事情格外热心,从街头盘算到街尾,其实老虎窝这疙瘩屁大的地方,都在赵前心里装着呢。现今只有崔家煎饼铺空闲一间半房子,在小街的北侧。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存放杂物的仓房,大土坯的墙壁,没有窗户,破烂得很,但了胜于无。上门一问,崔家挺给面子,事情就搞定了,按照金氏事先的叮嘱,赵前强捏着鼻子买下了。至此,拖儿带女的富连声在老虎窝落脚扎根。离开赵家大院时,富连声向姐姐借了五十元钱外带五斗高粱米,权当立家之本。姐夫的脸色难看得像拉长的马脸,执意叫弟弟打了个借条。从此,富连声和姐夫的关系不太友好,彼此间都有了看轻对方的微妙意味。可寄人篱下岂能不低头,见气氛有些压抑,富连声边写借据边自嘲,说亲兄弟明算帐啊,呵呵。赵前在一旁哼都没哼,眼神里满是鄙夷。如是情形叫金氏为难,一边是丈夫和家业,一边是弟弟和亲情,她只好装糊涂,只是不晓得能糊涂到那天为止。
金氏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偷偷接济弟弟,嘘寒问暖,送米送柴,关怀到无微不至。铁媛还小,金氏时常把她留在身边,心肝宝贝似的照料,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时时处处高看一眼。没妈的孩子生性敏感,铁媛自卑得紧,低眉顺眼,总是怯生生的。天冷了,金氏给铁媛赶做棉裤,先是将穿了一夏单裤洗了,搁在炕头上烙干,再絮上棉花缝制。这一切得连夜完成,不然明天孩子就没得裤子穿。赵家大院家财无数,却抠门得厉害,从来不轻易花钱,赵家儿女的衣裳都是弟弟捡哥哥的,妹妹捡姐姐的。正所谓: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金氏在灯下忙活,嘴里和铁媛磨牙,说:“老姑娘啊,给你找个后妈算了。”
第三十一章(2)
“为啥要找后妈呢?”铁媛奇怪。
“有后妈就有棉袄穿呗。”
铁媛担心:“后妈对孩子不好,怕。”
“不一定,后妈也有好的。”
富连声没心情给闺女找后妈,他现在最渴望的是钱。穷困潦倒中,禁不住回忆过去的风光,想他原来的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