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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第4章

小说: 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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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讲这段故事,是要说明北大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实在有点志气,能够在很危险、很艰苦的情形之下努力做工,努力奋斗。我觉得这个“国难六年中继续苦干”的故事在今日是值得我们北大全体师生记忆回念的——也许比“五四”“六三”,等等故事还更有意味。 
  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做五十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祝他能安全的渡过眼前的危难正如同他渡过五十年中许多次危难一样!     
… 
沈尹默:我和北大(1) 
…     
  我是在一九一三年进北京大学教书的,到一九二九年离开,前后凡十六年。其间所经历者,所见闻者,诸如新旧之争,内部倾轧,蔡元培之长校与离职,蒋梦麟之长校,五四运动之于北大,等等,有足述者。惟北京大学自清末京师大学堂以来,迄今垂六十余年,人事沧桑,变化甚大,我在北大十六年间,仅为其中一片段,盖无可为系统之概述,因就记忆所及而掇拾之,谨作参考。 
  我进北大之缘起 
  我是浙江吴兴人,因父亲在陕西供职,我于一八八三年出生在陕西汉阴厅。一九○五年(光绪三十一年),陕西藩台樊增祥选派五十名陕西籍学生到日本留学(张季鸾即在其内),我和三弟沈兼士因非陕籍,不能入选,乃自费和他们同往日本求学,由一位四川名流徐自休先生率领赴日。当时,有一位在江西出生的浙江吴兴人蔡宝善在陕西做候补县官,因同乡关系,蔡写信给在日本留学的许炳堃(也是浙江湖州府同乡),托其照顾我和兼士。抵日本时,炳堃特来迎迓,从此订交。 
  我们兄弟在日本九个月,因家庭经济不宽裕,无力供应继续求学,兼士考取了日本铁道学校,留日攻读,我则于一九○六年返国。回陕西住了一年,即迁返浙江吴兴闲居。不久,到杭州做事,曾在杭州高等学校代过课,在幼级师范教过半年书,又在第一中学教过课。第一中学校长马幼渔和我弟弟兼士在日本同学,都是章太炎先生的门下弟子。其时,兼士也已从日本返国,在嘉兴教书。 
  大约在一九一二年春节,许炳堃来访,谈及京师大学堂已改名为北京大学,严复(又陵)校长去职,由工科学长何燏时代理校长,预科学长是胡仁源。胡也是浙江吴兴人,在日本仙台高等学校留过学。何、胡都是许炳堃的朋友。据许炳堃说,在那以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正式大学毕业的只有两个人,其一即何燏时。那天闲谈时,许炳堃告诉我:“何燏时和胡仁源最近都有信来,燏时对林琴南教书很不满意,说林在课堂上随便讲讲小说,也算是教课。”我笑着说:“如果讲讲小说,那我也可以讲。”我当时不过是随便讲讲罢了,不料炳堃认起真来,他说:“啊,你能讲,那很好,我介绍你去。”我还以为他也是随便讲讲的,就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个多月,许炳堃忽来告诉我,何燏时、胡仁源电报来了,约我到北大预科去教书。我出乎意外,连忙说:“我不能去,我不会讲话,教不了书。”炳堃着了急,他说:“那不行!人家已经请了你,不能不去。”   
  何燏时、胡仁源为什么要请我到北大去呢?当时,太炎先生负重名,他的门生都已陆续从日本回国,由于我弟兼士是太炎门生,何、胡等以此推论我必然也是太炎门下。其实,我在日本九个月即回国,未从太炎先生受业,但何、胡并未明言此一道理,我当时也就无法否认,只好硬着头皮,挂了太炎先生门生的招牌到北京去了。同去的有太炎先生门生朱希祖,他是应吴稚晖的邀请,到北京去参加教育部召开的关于注音字母的会议。其时是一九一三年二月。 
  到北京后,一天早晨,我到北大去看何燏时。略谈后,燏时就请教务长姚叔节(桐城姚鼐之后,在北大教桐城派古文)来见面。姚叔节和我简单谈了几句,要我在预科教中国历史。姚三先生和我只会过这一次,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 
  第二天,见到胡仁源,胡说:“我们已经晓得你来了。昨天浮筠对很多人说,现在好了,来了太炎先生的学生,三十岁,年纪轻。”言下之意,对北大的那些老先生可以不理会了。“浮筠”是北大理科学长夏元■的别号,从胡仁源的这句话里就可以意味到,北大在辛亥革命以后,新旧之争已经开始了。 
  新旧之争 
  当时,北大分几科,每科设学长。理科学长夏元■,法科学长王建祖,工科学长何燏时,预科学长胡仁源,文科没有学长,由一个姓夏的(忘其名)负责,名义好像是文科教务长。 
  一九一二年蔡元培任教育总长,范源濂是次长,董惇士大约是秘书长,颇专权,因严复抽鸦片,示其辞北大校长职,以何燏时代理校长,仍兼工科学长。这是新旧斗争之始。 
  严复之被赶,抽鸦片是表面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北京大学不服教育部管。严复之一向不服教育部管,也不仅仅是他的来头特别大,而是他有一个六万两存折在手中,这个存折是东清铁路股票,存在华俄道胜银行。这个存折相沿在京师大学堂校长手中(东清铁路和京师大学堂的关系,我就不知其详了),蔡元培、董惇士到教育部后,就要严复交出这个存折,被严拒绝,教育部则必得之而甘心,因此,示其辞职。 
  这个六万两的存折,其实是空的,一个钱也没有。我后来听道胜银行买办沈吉甫谈起这件事。他说:“这笔存款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当年清室曾投资六万两于东清铁路,这笔款子由某王公经手,但被那个王公吞没了,拿了道胜银行一个存折,钱并没有交。道胜银行碍于清室的面子,不好否认是空头存折,但要去取钱是取不到的。”虽然是空头存折,严复却可以凭他的面子去几家银行押款。北大在严长校期间,确也仗了这个存折解决了一些经费上的困难。这个存折的内幕,当时的教育部并不晓得。何燏时代理校长后,教育部也命其交出存折,而各科学长不同意,鼓动学生反对。以后,这个空头存折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    
… 
沈尹默:我和北大(2) 
…     
  北大第一次的新旧之争,是争领导权,当然,也包括思想斗争在内。下面就谈谈新旧之间的不相容,等等情况吧。 
  和我同到北京的朱希祖,在参加过教育部召开的注音字母会议以后不久,也进了北大。接着,何燏时、胡仁源把太炎先生的弟子马裕藻(幼渔)、沈兼士、钱玄同都陆续聘请来了。最后,太炎先生的大弟子黄侃(季刚)也应邀到北大教课。我虽然不是太炎弟子,但和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太炎先生的门下可分三派。一派是守旧派,代表人是嫡传弟子黄侃,这一派的特点是:凡旧皆以为然。第二派是开新派,代表人是钱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称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间派,以马裕藻为代表,对其他二派依违两可,都以为然。 
  虽然如此,但太炎先生门下大批涌进北大以后,对严复手下的旧人则采取一致立场,认为那些老朽应当让位,大学堂的阵地应当由我们来占领。我当时也是如此想的。 
  京师大学堂的怪人怪事不少。 
  我进北大预科教书的那一年,见到差一年就要毕业的一位大名鼎鼎的老学生陈汉章。此人那时约四五十岁,和陈石遗相仿,是一位经学大师,浙江象山人,读书甚多,颇为博杂。京师大学堂慕其名,请他去教书,他却宁愿去当学生。为什么呢?此人身体虽已入民国,脑袋却还在封建时代,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没有点翰林。清末废科举,兴学制,设立京师大学堂,然朝野之间,对科举记忆犹新,不少知识分子未能忘情,陈汉章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流行一种看法:京师大学堂毕业生,可称为洋翰林,是新学堂出来的,也是天子门生。陈汉章必欲得翰林以慰平生,因此宁愿做学生,从一年级读起。但是,不久辛亥革命起,清王朝被推翻,陈汉章洋翰林的梦也随之破灭。我进北大预科的第一年教历史,第二年,陈汉章毕业了,北大还是践前约,由他接我的手教历史,我则教国文去了。 
  预科还有一位教地理的桂蔚丞老先生。这位先生上课时,有一听差挟一地图,捧一壶茶和一只水烟袋跟随上讲堂,置之于讲台上,然后退出,下课时照送如仪。有一次,在教员休息室里,学生来向我借书,借之而去。桂蔚丞大为诧异,对我说:“你怎么可以把书借给学生呢,那你怎么教书呢?”我回答说:“这无从秘密的呀。书是公开的,学生可以买,也可以到图书馆借。”原来,这些老先生教了几十年的讲义和参考书都是保密的。这个风气一直到蔡元培先生到北大后,才稍稍改变。 
  还有一个宝贝,是当时教英文后来当预科学长的徐敬侯。他一开口就是“我们西国”如何如何。他在教务会议上都讲英语,大家都跟着讲。有一次,我说:“我固然不懂英语,但此时此地,到底是伦敦还是纽约?”我并且说:“以后你们如再讲英语,我就不出席了。”我放了这一炮,他们略为收敛了一点。但这种情况由来已久,相习成风,一直到蔡元培先生任校长后,才有所改变。我记得一九二八年女师大风潮,杨荫榆被赶,许寿裳去当校长,就职演说就用英语讲的,听说是练习了几天几夜,上台去还是结结巴巴。好像不用英语,就不足以压服学生。五四运动以后快十年了尚且如此,我初到北大时期那就可以想见了。 
  蔡元培长北大之来由 
  蔡元培在一九一二年任教育总长,为时甚暂,即辞职,后去德国深造。大约在一九一六年,蔡到北京,其时,胡仁源正代理北大校长之职。 
  北大代理校长何燏时大约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间,后辞职回诸暨老家去了,辞职的原因不详,但不外也是内部人事之争,赶何,我疑胡仁源亦在内。何辞职后,即由预科学长胡仁源代理校长,预科学长由胡的好友、留美学生沈步洲继任。不久,沈步洲调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是北大的顶头上司。蔡元培之长北大,盖出于沈步洲之策划。 
  天下事说来也怪。沈步洲为什么要作此策划呢?原来,沈和他的好友胡仁源发生了矛盾。据说,胡平日语言尖刻,在开玩笑时,得罪了沈步洲。沈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欲谋去胡而后快,他就抬出蔡元培来,通过教育总长范源濂、次长袁希涛向北洋政府推荐。蔡先生为海内外知名之士,沈抬出蔡来长北大,当然振振有词。北洋政府呢,对办什么大学并不感兴趣,但是大学之为物,外国都有的,中国也不能没有,且蔡元培这块名流招牌也还是有用的,范源濂一推荐,当局就首肯了。 
  那时我曾在北京医科专门学校兼课,医专的校长是汤尔和。有一天,我到医科学校上课,汤尔和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看沈步洲这个人荒唐不荒唐,他要蔡先生来当北京大学校长。你看北大还能办吗?内部乱糟糟,简直无从办起。”我回答说:“你认为胡次山(仁源)在办学校吗?他是在敷衍,如果蔡先生来办,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汤说:“呀!你的话和夏浮筠一样,他也认为蔡先生可以来办北大,既然你们都认为如此,那我明天就去和蔡先生讲,要他同意来办北大。” 
  夏浮筠和蔡元培在德国同学,夏回国较早,严复长北大时即来北大教书,浮筠和尔和是同乡,极得尔和的信任。 
  果然,汤尔和去见蔡元培,极言北大之可办。蔡先生之同意出长北大是否即由汤之一言,我不得而知,但总之,蔡先生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就到北大来当校长了。   
… 
沈尹默:我和北大(3) 
…     
  我和蔡元培先生 
  汤尔和对我谈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的时候,我和蔡先生尚无一面之雅。尔和对我谈话以后大约第三天,我在译学馆上课(北大预科当时不在马神庙,在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忽然门房来通知我:“有一位蔡先生来看您。”我大吃一惊,一则是素昧平生,颇觉意外,二则是心中不免思索:社会上已轰传蔡先生将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先生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阅历、世故应是很深的,可这次不大世故,既然要看我,大可到我家里去,何必到北大预科这个公开场所来呢。 
  蔡先生和我见面后,谈及尔和介绍,特来拜访。略谈片刻辞去,目的在于相识一下。 
  蔡先生出任北大校长后,在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北京大学应当办好,蔡先生负重名,我们应当帮助他把北大办好。有一天,我去看蔡先生,和他作了一次长谈。 
  我说:“蔡先生,这次北洋政府借您的招牌来办北大。到了有一天,您的主张和政府有所不同,他马上就会赶走您。所以,你现在对北大应进行改革,但有一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说:“你的话对,你的意见是怎么办呢?” 
  我说:“我建议您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第二,北大的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中国有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大权交给教授,教授治校,这样,将来即使您走了,学校也不会乱。因此我主张您力争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第三,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和学生到外国留学。” 
  我的建议,以成立评议会为最重要,蔡先生深以为然,完全采纳,向当局提出,果然达到了目的。 
  蔡先生和我的关系,自那时开始,事隔数十年,蔡已归道山;我至今思之,犹感慨系之。 
  蔡先生是旧中国—个道地的知识分子,对政治不感兴趣,无权位欲。我于蔡先生的学问无所窥,然观其到北大之初所持办学主张,有两点可资一谈: 
  (一)北大分工、理、文、法、预五科,蔡先生来后,力主将工科划归天津北洋大学,停办法科,使北大专办文理二科,预科照旧。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似乎是以美学教育为中心,他来以后添设教育系(本来只有文学、哲学二系);他一向反对学政治法律,因此主张不办法科(未获通过);他不重视工科,似乎是受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影响。 
  (二)蔡先生到北大后,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针,辜鸿铭、王国维、胡适之、陈独秀等新的旧的,左的右的,同时并存。蔡先生云:“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蔡先生的教育思想继承了中国封建教育的某些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精神,这些教育思想今日当然已成陈迹,但在五四运动之前,对推动当时旧中国的教育事业,开社会风气,似有一定的作用。 
  蔡先生的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民元教育部时代受商务印书馆张元济(菊生)等人包围(这是因为商务印书馆出版教科书,得教育部批准,规定各学校通用,就此大发财),到北大初期受我们包围(我们,包括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亦即鲁迅先生作品中引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以后直至中央研究院时代,受胡适之、傅斯年等人包围,死而后已。胡、傅诸人后来和我势同水火,我南迁后,蔡先生时在京沪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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