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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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著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
“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
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答上了膛,指著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著∶“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著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著,倒是生平第一次,虽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
有好几天我都在想著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著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著一定会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
“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著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
“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
“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著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匣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
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
“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著。
“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
“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著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带著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著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著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兵,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
“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受窘。
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为不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沙仑来。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著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著谦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著马上低下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盯似看见了凶神一般。
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胀红了脸,很笨拙的辩护著∶“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
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
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著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
“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是。”他低声说。
“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
“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兵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著马靴大步的走进来了,我咬著嘴唇紧张的望著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
“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
“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著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
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著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
“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著,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著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著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的看著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著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
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材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流著,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著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著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
我用手捏著“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著老人。“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著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著。”“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著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著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著远方。
“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著荷西和我。
“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老人在诉说著过去的繁华时,我望著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
“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著不走。”老人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
“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著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灸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
我张大了眼睛,隔著火光定定的望著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
“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
“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
“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著老人。
“就在那边!”
老人用手指著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著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摆著,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
我抬头望著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著头举著大刀的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著血在沙地上爬著,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著,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著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著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著花,老是像狼一样盯著沙哈拉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
“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著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著。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杠营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
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进帐篷里去。
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杠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