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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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已经很少去了。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
顺著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公墓却是围著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著,墙内竖著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著活灸沙漠,死著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
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著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著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著十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著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经过围观著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们一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著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盯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著柏油路走,在转入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著,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著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著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著∶“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
我茫然的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 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向视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著“沙巴。桑却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著垃圾桶,唱著有板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搭 车 客
常常听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词和曲调我也哼不全,但是它开始的那两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给我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这种直接的联想是很自然的,水和爱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东西,只是不晓得这首歌后段还唱了些什么事情。
我的女友麦铃在给我写信时,也说我常常幻想著,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条纹的大毯子,脚上扎著一串小铃当,头上顶著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我的女友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她替我画出来的“女奴汲水图”真是风情万种,浪漫极了。事实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绝对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把大水箱压在我的头顶上。
我的父亲和母亲每周来信,也一再的叮咛我既然水的价格跟“可乐”是一样的,想来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乐”,但是水对人体是必需的,你长年累月的喝可乐,就可能“不可乐”了,要切切记住,要喝水,再贵也要喝。
每一个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我在那么浩瀚无际的沙海里,没有一条小船,如何乘风破浪的航出镇外的世界去。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那一天,荷西把船运来的小车开到家门口来时,我几乎是冲出去跟它见面的。它虽然不是那么实用昂贵的“蓝得罗伯牌”的大型吉普车,也不适合在沙漠里奔驰,但是,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轻轻的摸著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不知所措的欢喜著,脑子里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乐居然是“BornFree”(“狮子与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听的主题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阵阵的大风向车子里刮著,把我的头发都吹得跳起舞来。
我一心一意的爱著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块干净的绒布,细心的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尘土,连轮胎里嵌进的小石子,我都用铗子把它们挑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著这个带给我们极大欢乐的伙伴。
“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还好吗?”我擦著车子的大眼睛,问著荷西。
“好极了,叫它东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气,只吃一点点。”
“现在自己有车了,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公路上搭便车,眼巴巴的吹风淋雨,希望有人停下来载我们的惨样子吗?”我问著荷西。
“那是在欧洲,在美国你就不敢。”荷西笑著说。
“美国治安不同,而且当时你也不在我身边。”
我再擦著新车温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著。
“荷西,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子?”满怀希望的问他。
“你不是试过了?”他奇怪的反问。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边,总是让我开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张张,越骂开得越糟,你不懂心理学。”我说起这事就开始想发作了。
“我再开一星期,以后上班还是坐交通车去,下午你开车来接,怎么样?”
“好!”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恨不得把车子抱个满怀。
荷西的工地,离家快有来回两小时的车程,但是那条荒凉的公路是笔直的,可以无情的跑,也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通流量。
第一次去接荷西,就迟到了快四十分钟,他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对不起,来晚了。”我跳下车满身大汗的用袖子擦著脸。
“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路,油门踩到底,不会跟别人撞上的。”
“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车去挖出两条沟来,才没有陷下去,自然耽搁了,而且那个人又偏偏住得好远。”我挪到旁边的位子去,把车交给荷西开回家。
“什么那个人?”他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一个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摊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亲上封信还讲,就算一个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信他,你单身穿过大沙漠,居然。”
荷西很不婉转的语气真令人不快。
“是个好老的,怎么,你?”我顶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
“你可别责备我,过去几年,多少辆车,停下来载我们两个长得像强盗一样的年轻人,那些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对人类还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经病发了。”
“那是在欧洲,现在我们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该分清楚。”
“我分得很清楚,所以才载人。”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著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见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天空下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无睹呢!
荷西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
有了车子,周末出镇去荒野里东奔西跑自是舒畅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经历。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诺言,霸占住一天的车,我去镇上还是得冒著烈日走长路,两人常常为了抢车子呕气。有时候清晨听见他偷开车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邻近的孩子们,本来是我的朋友,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荷西老是在车里神气活现的出出进进,倒车,打转,好似马戏班里的小丑受的逗著观众时,他们就一窝风的去崇拜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一向最不喜欢看马戏班里的小丑,因为看了就要难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黄昏,明明听见荷西下班回来煞车的声音,以为他会进来,没想到,一会儿,车子又开走了。
弄到晚上十点多,才脏兮兮的进门了。
“去了哪里?菜都凉了。”我没好气的瞪著他。
“散步!嘿嘿!散个步去了。”接著没事的吹著口哨去洗澡了。
我跑出门去看车,里里外外都还是一整块,打开车门往里看,一股特别的气味马上冲出来,前座的靠垫上显然滴的是一滩鼻涕,后座上有一块尿湿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满是小手印,车内到处都是饼干屑,真是一场浩劫。
“荷西,你开儿童乐园了?”我厉声的在浴室外喊他。
“啊!福尔摩斯。”冲水的声音愉快的传来。
“什么摩斯,你去看看车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开得大大的,假装听不见我说话。
“带了几个脏小孩去兜风?说!”
“十一个,嘻嘻!连一些的哈力法也塞进去了。”
“我现在去洗车,你吃饭,以后我们一人轮一星期的车用,你要公平。”我捉住了荷西的小辫子,乘机再提出用车的事。
“好吧!算你赢了!”
“是永久的,一言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证实一下。
他伸出湿湿的头来,对我作了一个凶狠的鬼脸。
其实硬抢了车子,也不过是早晨在邮局附近打打转,然后回家来,洗烫,打扫做平常的家务事,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换上出门的衣服,拿著一块湿抹布包住滚烫的驾驶盘,再在座垫上放两本厚书,这才在热得令人昏眩的阳光下,开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节目。
这种娱乐生活的方式,对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也许毫无意义,但是,与其将漫长的午后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还是情愿坐在车里开过荒野去跑一个来回,这几乎是没有选择的一件事。
沿著将近一百公里长的狄狭的柏油路,总是错错落落的散搭著帐篷,住在那儿的人,如果要去镇上办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说毫无其他的办法。在这儿,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拦在沙里面的小石子罢了。
在下午安静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开车,心里难免有些寂寥的感觉,但是,知道这难以想象的广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尔看到在天边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的移动著,总也不自觉的把飞驶的车子慢了下来,苍穹下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单薄,总也忍不下心来,把头扬得高高的,将车子扬起满天的尘埃,从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
为了不惊吓走路的人,我总是先开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汲他招手。“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著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杂粮。
“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谢著,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神色感动著,多么淳朴的人啊!
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著一只大山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著,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著∶“沙黑毕(朋友),上来吧!”
“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
“羊也上来吧!”
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说著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著嘴笑著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