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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哭泣的骆驼-第7章

小说: 哭泣的骆驼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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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著气坚持著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灸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著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灸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来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著,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著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著,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矣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著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迅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著。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著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闷闷的问著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著车,绕著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著。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著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著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著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著台子站了起来,涨红著脸,激动的演说著,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著,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著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著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著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

“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著枪比著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著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著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著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著。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

“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著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

“是我!”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著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著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著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著门锁,漫应著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著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著,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著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著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著我,说著∶“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著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著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著,用手指著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著说著,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著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

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著,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著,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著,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著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著眉头张著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著气慢慢的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著。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著。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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