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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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船!多了一条船!”
王小嵩一惊说:“不可能!你的幻觉吧?”
“不信你们到门口看看,三条船了!”
大家半信半疑地聚到门口——湖边果然多了一条船,比他们的渔船小,在离岸稍远的地方随浪而动……
徐克说:“怪事……出鬼了。”
吴振庆说:“走,去看看!”
“等等!”王小嵩转身从墙上取下枪说,“我和振庆去。你俩如果见情况不好,就从墙口跳出去跑!”
王小嵩、吴振庆朝湖边走去。
徐克、韩德宝聚在庙门口疑神疑鬼地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湖边。吴振庆说:“我先过去看看……”他也不挽裤子就走入水中。
王小嵩在岸上持枪戒备。
当水没到吴振庆胸部,他扒住了船帮——船中伏着一个人……
吴振庆背着一个人首先踏入庙内。
八十九
王小嵩放下枪,摘下马灯,举在众人头上——吴振庆正将那人放在铺位上——是一穿连衣裙的苏联少女,脸色苍白,长发散乱,衣裙已湿透,紧裹在身上。
徐克说:“是个二毛子!”
“眼睫毛真长啊!”
王小嵩说:“快去端碗热水来!”
徐克去端来了一碗热水,递给王小嵩。“再拿个勺来!”
徐克取来了一个勺子。
吴振庆扶起了那苏联少女,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王小嵩吹着热水,用小勺喂她喝。
她咽下一口水,缓缓睁开眼睛,见周围是四颗光头,四张小伙子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突然嚷叫了一句俄语,推开众人,躲到堆柴草的角落。
大家面面相觑。
徐克说:“她不是二毛子!是苏修!”
这句话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作用,四人的目光一齐投射在她身上。
她紧靠墙角,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众人,打量着破庙……
她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枪,猛扑过去欲夺枪。
吴振庆一下子又将她推倒在柴草堆。
王小嵩说:“别那么粗鲁,没见她怕成什么样子么!”
韩德宝说:“班长,说不定是个……特务吧?”
王小嵩白了他一眼:“你看朝鲜反特片看多了。咱们在连队时老战士们不是讲过,以前也常有他们的船漂到这边吗?”
徐克说:“班长,她冷得直发抖。”
韩德宝说:“一见了女的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那你把被窝让给她得了!”
徐克气得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王小嵩默默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吴振庆也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王小嵩说:“都别盯着她看了!睡觉,明天把她送到边防站去。”
韩德宝说:“要不要把她捆上?她跑了怎么办?”
“她还能跑到哪去?”
吴振庆将王小嵩扯到一旁,耳语了一阵,王小嵩点点头。吴振庆将枪栓卸下,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王小嵩说:“情况特殊,今天需要值岗——第一班是我,第二班是德宝,最后一班是振庆。”
早晨。兴凯湖水波粼粼无比平静。阳光遍洒湖上,它是那么的温柔。
这几个小伙子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叫娜达莎的苏联少女,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她终于开口告诉他们,她从小曾和父母在中国生活过。如果两天内她不能回去,她就报考不了歌舞团了。而将她送到边防站去,她的人生理想肯定成为泡影。也许由于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也许由于她曾在中国生活过,并且会说中国话,也许因为她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而他们没有,也许……总之,我们的小伙子们,决定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这一种决定,不单是弗洛伊德心理逻辑在支配……
四只手叠在一起,表示着决心。
韩德宝说:“咱们这几个穷哥们儿,长这么大也没被人求过,不知道被人感激是什么体会,咱们就发一回慈悲吧!”
徐克说:“我倒不是心软,我是……心里早他妈憋着有机会做一件‘犯上’的事儿!”
吴振庆说:“谁如果泄露了这件事,就自己把舌头割掉!”
王小嵩回头对娜达莎说:“你放心,天黑我们送你从湖上过去。”
娜达莎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等三人又驾船下湖了。同时草甸子上出现了郝梅的牛车……
牛车在破庙附近的大树旁停住,郝梅从车上抱下几抱草扔在地上喂牛,之后向破庙走来。
王小嵩迎出破庙。
王小嵩搭讪地说:“这么早就来了?”
“我喜欢早早的,一个人坐在慢腾腾的牛车上,穿过桦林,穿过大草甸子……你怎么没下湖啊?”
王小嵩不自然地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时时挡着郝梅的视线。
然而郝梅还是发现了娜达莎从柴草堆下暴露出的半条腿。
郝梅走过去一下子拨开了柴草。
娜达莎不得不站了起来。
郝梅又惊讶又生气地问:“她是谁?”
王小嵩说:“她……她叫娜达莎。”
九十
郝梅转身便往外走。
“郝梅!你听我解释……”他追出了庙门,急急地向郝梅解释着……
他们在牛车前站住了。
郝梅说:“我怕……这样的事要是让连里知道了……你还是把她送到边防站去吧。”
王小嵩说:“四个人昨晚一块儿决定的事,我怎能出尔反尔呢?”
“可你是班长。”
“别怕,你不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万一……我已经是改造对象的子女了。”
王小嵩轻轻拥抱住她:“记住,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坚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郝梅点点头,偎在王小嵩胸前:“我不是不善良……我也替你们几个担心。”
夜。两条拴在一起的船无声地驶在湖上——王小嵩划一条,吴振庆划一条,娜达莎坐在吴振庆划的那条,也是她自己的那条船上。
水面如镜,船像在玻璃板上划行。桨叶击碎倒映在湖面上的星光月影……
前面船上的王小嵩,朝后面船上的吴振庆作了个球赛裁判的“停止”手势。
吴振庆对娜达莎说:“过界了,再不能往前划了……”他说着将那支桨交在娜达莎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鸽子,亲了一下,放在船里,说:“它绑住了,接下来全凭你自己了,如果安全靠岸,明天一早,你就放飞它……”他下了湖。
他游向王小嵩的船——王小嵩将他拉上船。
吴振庆解开绳子——两船分离,娜达莎拨正了船头。
娜达莎划桨,她的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王小嵩调转了船头……
黎明。
湖畔静谧而庄严的日出景色。
四个青年伫立湖畔——吴振庆和王小嵩手中都夹着自己卷的烟。
他们在巴望着……
王小嵩吸了一口,呛得背过身咳嗽。
吴振庆说:“听……”
隐隐的鸽哨声。
“白姑娘”的身影,远远地从湖上飞来。
他们一个个仰望的脸。
吴振庆嘴里还叼着烟。
在他们头顶盘飞的鸽子。
他们彼此望着,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影响了他们后来的人生……
在连队所在地,徐克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耳光,吴振庆恨恨地说:“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大家!……”他将一把小刀掷于地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德宝将吴振庆推开:“你干什么你?他又不是存心的!中秋节那天,他喝醉了。”
王小嵩走来说:“别在这儿斗气了!事情已然如此,你恨他又有什么用?我把主要责任揽到我身上了。”他扭头看徐克,见徐克拿着小刀正要割自己的舌头。
王小嵩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小刀——但已略迟一步,徐克已将自己的舌头割破,满嘴流血。
王小嵩掏出手绢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真来这一套!挨了两耳光就受不了啦?”
徐克推开王小嵩,后悔地哭着用头撞树。
吴振庆走到他跟前,紧紧搂抱住他,也哭了。
王小嵩和韩德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徐克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处分……我舍不得和哥儿几个分开……”
结果,从这以后,除了郝梅仍留在原连队,我们书中的四个主人公被调到了四个连队,王小嵩和吴振庆,还被调到了另外两个团的两个连队……
郝梅站在连队路口,目送他们——一辆马车将他们拉走了……
马车越去越远,马铃声渐渐听不见了。
郝梅流下了眼泪。
九十一
郝梅的心声:“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和你们分开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孤独……”
当时代的风标陡转了一个方向的时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这样一些人——他们满脸镂刻着失落,他们神情恍惚,混杂着苍凉,神情充满幽怨和种种强烈的希翼。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如同刚刚经历大迁徙却仍未寻找到归宿地的游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归的溃散之师的乏兵。他们是一批将青春当作武器投掷了出去,却连一枚似可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丧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了一无所有,仿佛钟表的指针从零点绕到了零点。对时间而言,零点永远只不过意味着零点,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又要给人生紧紧地上满一次弦。
公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霜雪。
两辆拉煤的卡车坏了,一前一后停在公路旁。
两辆卡车的前车窗和车厢内的煤,也蒙着一层霜雪……
前面一辆卡车上下来了一个人,他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里用打火机(老式的汽油打火机)点燃了一团擦车用的油丝布。
一堆篝火烧起来了。他冲后面那辆卡车叫着:“下来,烤烤火!”他是吴振庆。
车上又蹦下来一个人,是徐克。
徐克跺着双脚:“他妈的,快冻僵了!”
他们两人围火蹲下,烤手,他们还都穿着破旧的兵团服。
徐克问:“振庆,还有烟没有?”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烟盒,只剩一支了,他将烟折断,分给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点着烟,愤愤地说:“妈的,把这么两辆破车租给我们!回去我一定找他们算账,我徐克不是好骗的!”
吴振庆说:“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怎么对付着,也得把这两车煤弄回市里去,尽快倒出手,抓几个现钱,也好过年啊!”
徐克说:“天亮后,保证能拦住一辆往哈尔滨开的什么车。”
吴振庆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管什么车,只要是往哈尔滨开的,能坐几个人,肯定坐满了几个人。”
“那,依你怎么办?”
“拦从哈尔滨往双鸭山开的。”
“回到双鸭山?”
“对,只要能拦住车,两个小时后就到双鸭山了,然后上火车回到哈尔滨。”
徐克不言语。
吴振庆说:“你要不愿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车。”
徐克说:“我不是愿不愿,我怕我回去,买的零部件不对,也不能把德宝带来,人家现在毕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吴振庆说:“那就说定了,我回,我会马不停蹄的,一路关卡这么多,没有德宝那身警服保驾,说不定在哪儿就被扣住了。”
篝火渐息。天色渐明。
吴振庆和徐克分头在路左路右拦车。
来往车辆不停而过。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
吴振庆掏出二十元钱塞给司机:“师傅,帮帮忙!”
“上车吧!”司机挺痛快。
驾驶室除了司机并无别人,吴振庆刚要上,司机却说:“没叫你往这儿上,后边去!”
吴振庆说:“师傅,我们冻了一夜了,您这驾驶室里不是没别人吗?”
“你怎么知道?前边路口等着呐!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吴振庆跃上了卡车车厢,将一个东西扔给仍站在车下的徐克。
徐克赶紧接住,车已开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个冻馒头。
徐克又蹲在路旁,将冻馒头放火堆余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馒头,一手拿树枝,啃一口馒头,尝一口树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进入驾驶室,将棉手套垫在方向盘上,一趴,袖着双手睡了。
白天的阳光融化了驾驶室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外面的景物。
驾驶室的玻璃又结了霜花,天又黑了。
九十二
徐克醒了,他用哈气哈驾驶室的边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镜里,后一辆卡车旁伴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两个人在偷卡车上的煤,一个在卡车上,一个在手扶拖拉机上。
他跳下驾驶室,过去阻止:“嗨,你们干什么?!”
拖拉机上的人说:“干什么?捡点儿煤烧!”
“你们这是捡么?”
拖拉机上的人跳了下来,一推他:“滚一边去!再嚷嚷给你颜色看。”
徐克与那人厮打起来,双方滚到地上。
卡车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块。砸在徐克头上:“去你妈的!”
徐克晕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快走!”
手扶拖拉机开走了。
吴振庆终于从双鸭山乘火车到了哈尔滨。
他匆匆走出检票口,又向公共汽车候车站走去。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他面前掠过。
吴振庆看见了高声叫他:“哎!曲传良!曲传良!”那人没听到,吴振庆索性叫他的外号:“刚果布!”
那人听见了,跳下自行车,吴振庆追上去。“刚果布”擂了他一拳:“我当谁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后再没听到有人喊我在兵团时的外号了!”
吴振庆问:“找到工作没有?”
“刚果布”说:“有了份儿临时的,骑着驴找驴呗!”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去给我儿子办入学手续啊!”
“买了辆新车?”
“我哪儿有钱买车啊!你没见这是辆女车么!我小姨子的,今天因为办事儿,借来骑一天!”
“钥匙给我。”
“干什么?”
“借我骑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儿。”
“这……”
“别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吴振庆说着,已跨上了车,在对方肩上拍一下,将车骑走了。
对方追了两步大声叫唤:“哎,不行!”
吴振庆扭头说:“别追了!追也没用!你这车我借定了!”
对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他妈的!”
在两辆坏的汽车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个路人围着他,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
路人纷纷猜测:“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起他上身靠着自己,问:“同志,同志!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