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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年轮-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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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有村人和那些帮忙的男人打招呼:

  “秀秀妈走了?”

  “走了。”

  “几时走的?”

  “许是夜里吧。”

  “早走好,省得多受罪。”

  “是啊是啊,村里人也跟着心静了。”

  “老闷儿!”

  “干啥?”

  “你完事儿了,帮我上房梁啊?”

  “光干活呀?”

  “瞧你说的,能让你白干吗!至少有你酒喝吧!”

  老牛不知为什么犯了倔劲儿,中年妇女替王小嵩牵,老牛才又开始走。

  王小嵩往前走、走、走……

  王小嵩渐渐和牛车拉开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一个男人喊他:“哎!你要走哪儿去呀!”

  小姨下葬了。

  孤零零的一丘新坟。

  只有王小嵩一人呆立坟前……

  远远近近的农田里,农民们在照常地劳动着。

  王小嵩心里默念着:“小姨,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做到。我母亲老了,很难来看你了。但是弟弟妹妹们会常来看你的。我再回哈尔滨探家,也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会把秀秀当成一个亲妹妹看待的……就像你当年对我们一样亲……小姨,我走了。”

  回到小姨家,王小嵩又打开箱子,一张张翻看着夹在一本什么书里的剪纸。

  中年妇女走入。

  老母鸡们在屋里咕咕叫,讨食。

  王小嵩掏出钱说:“大嫂,多谢你啊!这点钱,是我带来想留给我小姨治病用的,你替我分给那几个帮忙发送我小姨的人,如果还能剩点儿,你留下用吧。”

  中年妇女倒也不拒,接了钱。

  “不过……那篮子鸡蛋,我要带回家,因为,是我小姨对我母亲的一片心。”

  中年妇女到外间去取了鸡蛋篮子,递给王小嵩。

  王小嵩挎着,环视屋内一遭,转身出去,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屋里的老母鸡们说:“大嫂,这几只老母鸡你也养了吧!我小姨希望,别因为它们不下蛋了,就杀了它们,让它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中年妇女点头。

  王小嵩走出。

  王小嵩走在乡间路上。

  这一次看望小姨(实际上成了给她送终),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秘密,另外他还从那个中年妇女口中知道了关于小姨的其他一些情况。前些年,有人给小姨介绍过一个男人,他比小姨大十来岁,老实巴交的,不过缺点心眼儿,小姨不愿意,怕那家人拿她秀秀当劳动力使唤。秀秀考中学那阵子,小姨整天怀揣着块心病似的,只怕考不上县里的好中学。秀秀考高中那阵子,小姨又是那样,只怕考不上重点。秀秀考大学那阵子,小姨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实了,只怕秀秀落了榜。人心哪经得起一阵接一阵牵肠挂肚啊!秀秀那孩子倒是挺争气,可却再也见不着她娘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站,王小嵩夹在人们之间往车上挤。

  人倒是上去了,篮子却被挤掉了。他在车上呆呆地朝外望着有些没被摔碎的鸡蛋,在人们脚下被一颗一颗地踩碎了。

  王小嵩回到家里,他说:“妈,我回来了……”

  正在和面的母亲回头问:“你小姨……”




一一五




  看到儿子臂戴黑纱,母亲的表情变了。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低头盯着面盆……

  眼泪一滴滴落在盆中,和入面里。

  王小嵩说:“妈,我小姨见到我……很高兴。”

  母亲撩起衣襟,罩住了脸。

  从母亲的背影看得出,母亲哭泣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她的腰弯了下去,双肩耸着——尽管谁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王小嵩回到哈尔滨,用了很多时间耐心地寻找着。他总不大相信那个那样极端的结局。但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在区公安局里,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户籍人员告诉他,单是这个区,就有三十几个叫林冬冬的。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变成许多不相干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不考虑登报。那就只有一步步地找了。

  信托,对于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是一种咒语。它的持久性和郑重性往往会使某个人的执著显得荒唐。当一个活着的人受一个已死的人信托的时候,实际上他的一半心智是被死者同化了的。

  在这个城市里,碰了多少钉子,跑了多少地方,连王小嵩自己也数不清了,在街头,在各种各样的大院里,见到了许多返城知青,用不着进行多少深入的了解,就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在社会的困难处境。

  他的处境也不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明不白地寻找,不知得遇到多少不明不白的人。在一个大院里,他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这院里一位胖女人家有叫林冬冬的,他刚从那家窗子望了一眼,那胖女人就一边扣衣扣儿,一边冲出来大骂:

  “干什么呀!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正换衣服呢,你看什么呀?”

  起初他还像做了没理的事儿似的,赶紧辩解:

  “我不是存心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女人撒起泼来:

  “哟,你还觉得你什么没看见,白看了呀!”

  王小嵩也火了:

  “你乱嚷什么你?你们家有叫林冬冬的没有?”

  那女人反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竟不敢再泼,低声说:“有。”

  王小嵩仍然一派查户口的样子:

  “你早说不就得了吗?”

  那女人也成了合作的态度:

  “你也没早问我这个呀……”

  王小嵩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家谁叫林冬冬?”

  那女人很利索地回答:“我啊。”

  王小嵩反倒懵了:

  “你?这不可能……你父亲和你母亲,早年是离过婚的吗?”

  那女人盯着王小嵩看了一阵,算是醒过腔来了,原先的气势复又大盛:

  “呸!你爸和你妈才离过婚呐!你是老几?是查户口的?”

  这下王小嵩节节后退了,连连赔不是,急忙跑出院子……

  有人像吃了枪药,你无非打听个人,却会遭到一顿挖苦,给你一副冷面孔。最使他难忘的还是那个大院,是那院里的一个返城知青,把他从那个难缠的胖女人那里“搭救”出来的。那知青送他出了大院后,拍了拍他的肩说:“哥们儿,别指望从这儿获得同情,我还不知道该指望谁给点儿同情呢!”当他得知王小嵩七五年就离开兵团,上了大学后,打量了王小嵩一阵,说:“一个幸运儿……滚吧!快滚,免得我由于嫉妒产生揍你一顿的念头。”

  王小嵩以为他在开玩笑,傻乎乎地朝他笑,不料他果然啪地给了王小嵩一耳光,之后说:“这就公平了,你等的正是我赏你这一下子对不对?”

  直到回家,他的脸好像还在疼,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口,那个耳光当然是打在他的心上了;但他的不还手和不还口,却也像一种反击,打在了那人的心上。当那个似乎是出了一口气的小伙子悻悻离去时,他清楚地感到了两个人心里同样的痛楚。

  母亲又在家里忙活,人到了中年,面对日益变老的母亲那一片爱子之心,其实也会感到一种痛楚。母亲越来越多地忙中出错,使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担忧,母亲将他的归来当作节日一般,在北京工作的他,是母亲的骄傲,当妈的不知想付出多少给前来探家的他。但是,最近,母亲煎鸡蛋竟会煎,而且面对黑糊糊的煎蛋还问,到火候了吗?做饭时又烫伤了手,刷碗时还摔了一跤,莫不是母亲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但她就是不肯停止忙活。想到回来这么多日子了,一直没和母亲好好聊聊,晚上睡下之后,王小嵩对母亲说:“妈,你想跟我聊什么,就聊吧。”母亲发出了一声显然是舒心的长吁,说:“唉,你不在眼前,觉得有那么多话想问你,你在眼前了,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当妈的都这样……”

  中年人的心是裂成几瓣的心,王小嵩一阵难过,隔壁的孩子啼哭起来,年轻的母亲又拍着孩子低唱着,他却失眠了。

  他想起了排长,在清凉的夜晚,在难以入眠的枕上,他坚决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亲手把排长给冬冬做的白桦树皮灯罩交给她,还有排长写给她的那几十封信。

  一连几天无效的寻找,已经差不多使他沮丧到家了,没想到吴振庆把他叫到了他的建筑工地,一脸神秘地说:

  “如果我替你找到了,你怎么谢我?”




一一六




  “我……认你妈是干妈!”沮丧了好多日子的王小嵩说。

  原来吴振庆手下的这支人马中,十之七八也是兵团的,发动了一番,居然找到了一个“冬冬”,这个姑娘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了婚,而且她的哥叫林凡,也是死在北大荒,只是她现在的名字不叫林冬冬。但吴振庆说,一个姑娘长大了,有几个还叫她的小名的?王小嵩拽了吴振庆就去找。

  那姑娘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看样子正干着服装裁剪之类的营生,坐在缝纫机后边不停地轧着。起初把他俩当成了服装厂取活儿的,直到吴振庆告诉她“我们都是你哥哥的兵团战友”之后,她才抬起头来。

  王小嵩问:“你哥哥叫林凡?”

  那姑娘点点头。

  王小嵩又问:“你哥哥是老高三?”

  姑娘又点点头。

  王小嵩动了感情:“你哥哥……死在北大荒了?”

  那姑娘的泪珠都快滚下来了,她使劲点了点头。

  “好妹妹!”王小嵩几乎叫了起来,“可把你找到了,你哥哥生前是我的排长啊!我保留着你哥哥的几十封信,都是写给你的!当年他不知往哪儿寄……”

  那姑娘从缝纫机后站起,走到王小嵩面前,接过那一摞信,转身将信搂在胸前哭了。

  接下来,王小嵩告诉她,她的哥哥还给她做过一个白桦树皮的灯罩,她也告诉王小嵩和吴振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哥哥的死对她们家的打击有多大。最后,那姑娘说:“我觉得,我活着还挺好,每月能挣二百来元,平平淡淡,得过且过呗。你们想看看我哥小时候的影集吗?”

  从那姑娘家出来,王小嵩才告诉吴振庆,这个姑娘不是他要找的林冬冬,因为影集里的林凡并不是他那死去的排长。但是看影集前已经把那几十封信交给这姑娘了,又怎么往回要呢?吴振庆似乎多想了一层,说:“不要回信来,你不是就得连桦树皮灯罩都得给人家吗?”

  还能往回要吗?对那姑娘怎么说?一场误会?

  晚上,王小嵩拿出用塑料布包着的白桦树皮灯罩,那灯罩由于年久虫蛀,已变色变形了,他用手捅了一下,破了一个洞,再捅一捅,又破了个洞——分明的,它早已不再能作为灯罩了。

  他在心里对排长说着:我们都曾相信,用白桦树皮做的灯罩,至少可以用上二十年,看来,我们错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安慰一个灵魂就安慰一个灵魂吧。第二天,是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王小嵩来到了那姑娘家,他对那姑娘说:“真对不起,那个白桦树皮灯罩,这么多年来,包着还像个灯罩,一打开,就散架了,所以……我没法儿把它给你带来了。”

  那姑娘默默地打开箱子,取出那一捆信,双手捧还给他,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昨天夜里把这些信都看过了,这不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信,是另一个哥哥写给另一个妹妹的信……”

  王小嵩高声说:“不!那是你哥哥写给你的信,你不能怀疑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他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叫了起来,“我寻找了许多天才把你寻找到啊!”

  那姑娘看着他,冷静地说:“可我骗不了我自己啊……”

  王小嵩只得接过了信,轻轻地说:“是啊,我也是……”

  母亲终于承认了,自从那天小嵩为小姨戴黑纱回来,一宿没睡,第二天就看不大清东西了。王小嵩带着母亲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冷冷的六个字:已无手术意义。

  王小嵩的弟弟妹妹都回来了,弟弟对王小嵩说:“哥,你打我吧!我没照顾好咱妈……妈的眼睛都十几年了,妈自己没放在心上,我们也……”

  妹妹也说:“我们也带妈到医院看过,可去一次,不过就给开点儿眼药水……”

  王小嵩说:“不能怨你们,我对咱妈,一点儿孝心没有尽到……”

  倒是母亲自己既平静又坦然,在里屋问:“谁在哭?你们谁也别怨谁。谁也不许哭!我就不愿意听你们哭。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就那么经不住事啊!”

  小嵩想到扶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街心花园;那时,母亲就是坦然的,平静的。当他心慌意乱地给母亲买回一听饮料时,看到母亲竟不顾喷水器隔一阵往她坐的长椅上溅一次水,一直等在那里,生怕他回来找不到她。面对着没有花的树林,她说:“这公园真好,一片片的花,开得多热闹啊!”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只是在那个公园里母亲显出了一种伤感,她对他说:“儿呀,别担心,可能就是因为你小姨的死,妈心里不好受,一时的就……想想当年,我要不让你小姨就那么走了呢?妈因为没有一个妹子,想有一个妹子,和别人不敢攀这种姊妹情,才给你们认下了一个小姨。你小姨因为没有姐,想有一个姐,觉得妈是个善良的女人,才认了妈干姐,可妈在她摊上难事的时候,却不照顾她了……妈算个什么当姐姐的呢……”

  弟弟妹妹强止住了哭声,母亲在里屋说:

  “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妈这辈子,并没有白长一双眼睛。小时候在农村,青山也见过,红花也见过,绿水也见过了。后来嫁给你们父亲,住进了城里,高楼也见过了,闹市也见过了,亲眼所见的事情,林林总总的,善事恶事,好人坏人,一点儿也不比你们见得少。如今妈一年比一年老了,有时连自己也觉着,对这世事因果,人间百态的,是看得够够的了。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倒也好,正能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不是总觉得没孝敬过妈吗?那么妈以后就坐享其成,等着你们挨个孝敬。这也不值得你们大祸临头似的,这个唉声叹气,那个哭哭啼啼的……只要你们别嫌妈……成了你们的累赘……”

  王小嵩又不禁想到在小公园里,听完母亲那一段话之后,他攥着母亲的一只手,将脸埋在母亲的膝上,无声地哭了。那时,一位年轻的母亲领着自己漂亮的女儿跑了过去;接着,他听到那女孩的声音:

  “妈,那叔叔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在他妈妈面前哭呢?”

  徐克左右各站着两个人,两把匕首逼在他的两肋。他看到老父亲也被匕首逼在屋角,屈辱和被镇压住的老人的激怒,写满在那一张脸上。

  徐克对面坐着一个人,看来是个头儿,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西瓜。徐克对他说:“再宽限我五六天行不行?”

  那人说:“不行,”他吐出些瓜籽在手心里,以女人般的优雅放在桌上,又说,“实话跟你挑明了吧,这一次咱们之间的买卖,是我们南北两伙兄弟设的一个圈套,没想到你还真上了当。十几万元钱算什么?坑别人不是比坑你更容易吗?那为什么单坑你呢?不为别的,就为了要毁你徐爷一把,就为了要你栽给咱们这一行看。谁让你买卖做得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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