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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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宝沉吟了一会儿说:“局里要是知道我参与了这事,我这身警服就别想再穿了。”
徐克倒不以为然:“我俩不出卖你,谁会知道你参与了?”
王小嵩不完全认为此举是向公安机关施加压力,他认为,这只是哀求战术,为的是最大限度地争取公安机关的宽恕。
直到离开这间屋子,韩德宝也没有向他俩表态。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在楼梯上遇见对门的邻居,告诉他他母亲也到他姐姐家住去了,走之前留下话,希望他早点把媳妇接回来。
韩德宝开了门,呆坐在空空的屋里。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他和王小嵩、徐克、吴振庆当年在北大荒的合影,他从玻璃板底下取出这张照片,久久地注视着。
从离开徐克家的第二天起,韩德宝就率先开始征求签名的工作。王小嵩的这个主意不错,至少是不难做到,因为满大街到处都是返城知青。有摆摊修自行车的,有骑辆三轮车贩卖家具的,也有混得好点儿,临时代课当老师的。韩德宝心里揣着签名的主意,见到“战友”就搭讪,先聊别的,然后切入正题,苦口婆心,最后摊出“牌”来,让人签名。“战友”们处境大都不好;当然也分各色人等,有的二话没说,痛痛快快地就签名了,不仅签名,还要发一顿义愤;也有的明白表示不签,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已经沦为谁也不敢得罪的底层人物了,再惹出点儿麻烦事儿来,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那位当临时代课老师的“战友”就是这样,他对韩德宝说:“不是驳你面子,我还真有点儿不敢签这个名。你想,万一事态扩大,公安局到学校里来一调查,一谈话,弄不好我连代课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我不成失业公民了吗?”
但当韩德宝就要离开时,他又把韩德宝叫了回来,以补偿的口吻说:“这样吧,咱们排当年那些人还都和我保持着联系,我把他们的联络方式都开给你,你去找他们,就说我说的,希望大家能签名的,都签上……”
一天,他在大街上遇到了王小嵩。王小嵩告诉他,他找了好几个老同学,手上已经有二十来个签名了,有几个没正经工作的,打算早日把吴振庆保出来,进吴振庆的施工队工作呢。韩德宝则说:“我的成绩比你大,明天再奔波一天,我看一百来个人不成问题。我开始信心十足了。”
徐克在一家小饭馆吃完面条,付了钱正等找头,突然从窗外看见一个女人,虽然已有很久没见过了,但他还是认出她是张萌。服务员过来对他说:“找你钱。”他有心接钱,又怕张萌走远,挥了下手说:“算了吧!”匆匆向外追去。
他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叫:“张萌!张萌!”
一二零
张萌站住了:“徐克?”
徐克走到张萌跟前,气喘吁吁地说:“行,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哪去?”
张萌说:“回家啊。”
徐克大大方方地说:“我陪你走一段。”
张萌好像不太乐意:“这,不耽误你什么事吗?”
徐克就跟没听出来似的:“我没什么事,刚才在前面那小饭馆里吃了碗面条,正巧你从窗前经过,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
张萌不无几分勉强地说:“那……好吧。不过我走得可快。我刚下班,回家吃饭,吃了饭还得赶去上夜大。”
“哟!”徐克肃然起敬,“考上夜大了?好样的。”
张萌淡淡地叹了口气:“年龄过线了,要不何至于上什么夜大。”她看了下表,抬起头来,“我们别站着说了,走吧。”
她确实走得极快,徐克还真有点跟不上她:“看来你的时间挺宝贵的。”
张萌边走边说:“谈不上宝贵,紧迫而已。”
“当年,自从你离开连队,我就再没见过你。”徐克说完,看着张萌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你一点儿没变……”
张萌说:“这怎么可能?当年我才十八岁,现在我已经三十多了。”
徐克多少有些讨好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像咱们那些别的女战友,她们现在一个个连点水灵劲都没有了……”
张萌回头:“我还有么?”
徐克说:“你还有,你当然还有,挺多的呢。”
“谢谢!”张萌似乎还领情。
“你在哪儿上班?”徐克问。
“晚报社。”
徐克更肃然起敬了:“唔?还是得有个好爸爸啊!”
“这和我爸爸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们公开招聘,我去应聘,录取了。”
徐克忽然有些酸溜溜地说:“不少当官的在文革中死了,国家现在正缺干部,你爸爸又高升了吧?”
张萌冷冷地说:“我爸爸也在文革中死了。”
徐克倒吸了口冷气:“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
张萌还是拒人千里的口气:“没什么,谁都得死。你在哪个单位?”
“我么……目前还没有正式工作呢……做点捣腾服装的小买卖……反正都是为人民服务,对不对?”
“对。”张萌显然不再想谈什么。
徐克倒有点纠缠不休似的:“你就不想问问我别的什么问题?”
“还问你什么?”
“比如吴振庆、王小嵩、韩德宝他们的近况……”
张萌干脆地说:“不想。”
徐克生气了,他停下脚步;然而张萌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站住了,继续匆匆往前走。
徐克追上去,一直跟她走到一幢新楼前,张萌站住说:“我到家了。”
“你……住这儿?”徐克的口气有些纳闷,那意思分明是:你怎么居然有幸住这儿!
张萌抬头仰望着说:“住这儿。”瞧着徐克又说:“你是不是又想说还是得有个好爸爸?”
“没有。”
“你要对我说,就说。这时候说正对,房子是给我爸爸落实政策的名义分给我的——尽管他已经死了。”
看着徐克一时语塞,张萌向徐克伸出了一只手:“你要是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徐克不握她的手:“张萌,我……想跟你到你家里去谈谈……”
“这……”
徐克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就占你几分钟时间……可不可以?”
张萌只好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绝不能耽误我去上夜大。”
徐克赶紧答应:“当然。”
走到楼梯上时,徐克叫了一声:“张萌……”
张萌转身看着他,徐克问:“你……结婚没有?”
张萌反问:“你要和我谈的,跟这一点有关?”
一二一
徐克马上赔笑:“无关无关!不过怕你已经结婚了,我和你爱人不认识,他不欢迎,显得我很冒昧的……”
张萌也笑了:“我和我爱人也不认识呢,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呢!”
徐克说:“这样就好……”
张萌站住了:“这样就好,怎么好?”
徐克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就没什么不方便的感觉了……”
到了张萌家门口,张萌掏出钥匙,犹豫着并没有马上开门,问:“你究竟想和我谈什么?”
徐克说:“进了屋再说不行么?你看你这个人,难道我还能对你起歹心么?我要是这样,当年不就……”
张萌笑了:“我可没这么想,我不过有点儿好奇。你的样子使我觉得,你可能碰上上了件糟糕的事儿,而我现在又几乎没有任何帮助别人的能力。”
她开门,让进徐克。
这是一间两居室的房子,水泥地没油过,客厅里只有旧沙发、旧书架、旧桌子、旧木茶几,都是以前张萌家的老家具。桌上除了台灯,什么也没有。书架上只有几册数理化方面的书。
“随便坐……”张萌一转身进了厨房。
卧室的门半开着,只能见到一张单人床,床头是一只皮箱,张萌带着它下过乡。徐克显然对它并不陌生,他严肃地、认真地望着它。
张萌拿着一个馒头、一双筷子和一碗菜走了进来,她坐在徐克对面的沙发上,边吃边说:“说吧……”
徐克开门见山:“你不至于忘记吴振庆是谁吧?”
张萌默默地吃着,没有什么反应。
“他进公安局了。”徐克说。
张萌一愣,“他……他干什么违法的事了?”
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会儿,张萌说:“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徐克静静地说:“我们一些当年的兵团战友,想联名把他保出来……”
张萌不等他说完,便说:“请替我到厨房把暖水瓶拿来……”
徐克站起来,从厨房捧来暖水瓶,并将水倒入张萌举手托起的碗里。
徐克说:“他是为了我,才进公安局的……”
张萌突然问:“他……不会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吧?”
徐克说:“正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这张纸上签个名。签名的都是些下里巴人,正缺少像你这种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两页纸给张萌看。
张萌接过纸看了一遍,还给徐克:“我不能签。”
“为什么?”
张萌说:“晚报上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徐克大惊:“你……原来是你写的!你知不知道,没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许已经放出来了!你那篇文章等于火上浇油,公安局的头儿们看了,要严办他们几个兵团战友……”
张萌急了:“可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是几个兵团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说:“不管怎么说,那你更应该签名了!”
张萌没接徐克递过来的纸,轻轻说:“我不能签。文章是我写的,我再参与签名保他,我究竟算怎么回事?我这记者今后还当不当了?我今后还希不希望人们关注我报道的事了?”
徐克盯着她,缓缓折起了那两张纸,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张萌低下头,默默吃着。
徐克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张萌……”
张萌抬头望他。徐克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了几句话:“我早就明白,你们这些大官小官的儿女,和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儿女,就是他妈不一样!”
一位男教师正在讲解李商隐的诗——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古今爱诗者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寓意较深的一篇诗。自宋元以后,揣测纷纷,莫衷一是。下面,我先将这首诗读一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二二
教室里几乎座无虚席。然而学生们都不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青年学子,而是一些早已应该工作有成的男人和女人。相当多的人穿着工作服。看得出他们是直接从班上赶来的。他们听得极认真,满目求知的渴望。后排座有人在边听边啃烧饼——张萌端坐在他们之中……
张萌旁边有一男一女在悄语。
那女的说:“能把你前几堂课的笔记借我抄抄吗?”
那男的问:“你前几堂旷课了?”
“不是,我是替我丈夫来听的。他改夜班了,这个月上不了课了。”
男的有些同情了:“我的笔记太乱了。不要紧,我替你向别人借。”
“那太谢谢你了。”
那男的向张萌借笔记,张萌将自己的一本笔记递过去。
对方感激地朝张萌笑,塞到了她手里一点儿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小瓶樟脑油。张萌往自己太阳穴抹了抹,正欲还给对方,不料被另一只手接过去了。
樟脑油在一只只手中传递着。
男人和女人,张萌的同代人,纷纷往太阳穴上抹……
有一个男的伏在桌上睡着了,他旁边的人捅醒他,递给他樟脑油,但小瓶里已滴不出来了。有人悄悄将茶杯递给他,示意他往小瓶里倒点儿水。
他照办。终于从小瓶里倒出了茶水和樟脑油的“混合剂”,然后将手心往脸上一抹。
张萌望着这一切情形,不禁想起当年的小学课堂上,韩德宝分抛豆饼给同学们的情形。
老师严肃地问:“后几排的同学怎么回事儿?”
在张萌的回忆中,小学女教师变成了现实中的男老师,那老师问:“我讲的有问题么?”
一位女学生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老师……不是……我们……大家在抹樟脑油……”
老师点了点头:“明白了……还有人在偷偷吸烟是不是?”
几个男学生惭愧地暗暗将烟掐了。
老师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全体能坐在这里的,既是你们同代人中的幸运者,又是克服各种各样困难的人。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你们的同代人。我多希望他们也有幸坐在你们中间。可是,儿子埋在了北大荒,女儿嫁在了北大荒。所以,我给你们讲课的心情,很特殊,很复杂。我不在纪律方面过分苛求大家,但是,大家可千万要对得起这种幸运……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复。聆锦瑟之发音,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情惘以难言。年华——正所谓美丽的青春……”
在老师的讲述声中,张萌又陷入了回忆,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和那个市“红代会”的头儿徜徉在松花江畔,遭到郝梅谴责,遭到吴振庆等敌视的情形;又想起她要离开连队,遭到吴振庆等阻拦的情形,还想起她和吴振庆因救火在森林中发生的种种情形……
忽然张萌前排一片骚乱,使她回到了现实——原来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来听课,而孩子发起了高烧。那母亲叫着:“小强!小强!小强你怎么了?”
另一位女学员用手试孩子前额,吃惊地嚷起来:“哎呀,这孩子在发高烧!”
母亲都要急哭了,她像是在对谁辩解:“我……我没注意到他在发高烧……小强,小强你醒醒呀!妈妈对不住你,妈妈太自私了……”
一位男学员说:“还哭什么呀!快送孩子去医院啊!”
老师踏下讲台,走过来,感慨万千地:“这太过分了!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太委屈孩子了……哪位同学去给拦辆出租车?”
张萌站了起来,她跑下楼梯,跑出校园,在马路上拦住一辆汽车,司机摇头不拉。正欲开走,张萌拉住了车门,一些学员陪着那位母亲走来,母亲抱着孩子坐入车里,大家伙儿将钱一一塞在母亲手中,车在夜幕中开走了。
张萌驻足目送,良久,她发现身旁已无他人了——她想着什么,没有回学校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张萌来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的赵叔叔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刚刚说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赵叔叔就开始驳斥她:“小萌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搅和到这件事里头去。文章是你写的,你又暗中和扰乱社会治安的人串通一气。搞什么联名保释,你扮演的又算个什么角色呢?”
张萌说:“赵叔叔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签名,我肯定是不参加的。无论谁再来找我,我也是不参加的。我只是想请您,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向市里的领导和公安部门的同志客观地反映一下他们不是流氓,不是歹徒,不是社会渣滓。他们是返城知青,不过一时冲动。何况